第十六章 洛杉矶,一九四八年

魔术师 科尔姆·托宾 16012 字 2个月前

伊丽莎白诘问地看着他。

“我的女儿不喜欢被取笑,她们俩都不喜欢。”

“我还以为只是安杰莉卡是这样。”卡提娅说。

“多米妮卡也这样,”伊丽莎白说,“所以请别让她们不开心。”

多米妮卡刚满四岁,托马斯觉得奇怪,他的外孙女被说得像个大人。

伊丽莎白带着她的两个不苟言笑的女儿来住了。她的丈夫博尔杰塞去了意大利出差,他的任务似乎过于敏感而不能说。第一顿午饭,托马斯发现安杰莉卡不要往水里加冰,他说他认识的好小女孩大多都要冰块。

“不要冰的小女孩大多不好。”他用英语说。

八岁的安杰莉卡立刻沉下脸,她转头看着母亲,表达她的不快。伊丽莎白让她去厨房,叫人安排她在花园里用餐,位置由她选。

“我过会儿去看你。”

她严肃地看了父亲一眼。

“只是开个玩笑。”托马斯说。

“她不喜欢别人说她是小女孩,”伊丽莎白说,“也不喜欢别人说她不好。”

“她真聪明,”埃丽卡说,“我也不喜欢这样。”

“我相信我从未说过你是小女孩。”托马斯说。

“也没说过你不好。”卡提娅补充说。

后来,托马斯和卡提娅在书房中小声地讨论,伊丽莎白在离开他们的十年中发生了什么。托马斯与两个孙子相处,主要就是打趣开玩笑,取绰号,玩恶作剧,他无法想象为何外孙女们不喜欢这种轻松的往来。她们想必是从无趣的博尔杰塞的家族那里继承了死板和敏感的性格。

次日安杰莉卡来吃饭时,脸色苍白,神色委屈,像是一个尊严被践踏了的公主。托马斯看到埃丽卡挪到她身边。

“你在读什么书呢?”埃丽卡问她。

“在我们家,这事很难,”孩子回答道,“我们和父亲说意大利语,和母亲说德语,我和妹妹彼此说英语,所以我们有一大堆书可选。不过这几天我正在读刘易斯·卡罗尔,他对我的影响很大。”

托马斯和卡提娅一起散步时,都认为在他们的孩提时代,这种语气是会被父母和兄弟姐妹耻笑的。

“你怎么看,”卡提娅问,“美国小孩就是这样的?还是只有在芝加哥,在伊丽莎白和博尔杰塞家里才这样?”

次日上午在起居室里,埃丽卡在地上铺了一张欧洲地图,指给安杰莉卡看所有她去过的地方,安杰莉卡郑重地提出问题。多米妮卡在角落里玩娃娃,伊丽莎白坐着看书。

“埃丽卡姨妈要带我们去玛丽安德尔湾的码头。”安杰莉卡用德语对他们说道,托马斯觉得这是一种意大利腔的德语。

“你俩都去?”卡提娅问。

“是的,去吃冰激凌和热狗。”

“要注意,冰激凌不要加芥末。”话音刚落,托马斯就意识到这句话似乎在取笑她们的出游,是在说她们不知该怎么吃东西。他退缩了。

“圣莫尼卡的热狗非常棒。”他说。

“我们也听说了。”安杰莉卡说着从地图上抬起头。

午餐时,埃丽卡和两个女孩不在,托马斯惊讶于伊丽莎白对德国的憎恨。

“我跟那个国家毫无瓜葛,”她说,“它干什么,不干什么,我没有兴趣。我不想再踏足那个国家,也不会去想它。”

托马斯寻思,伊丽莎白是否后悔嫁给了博尔杰塞,他想找个问题试探一下。

“你是不是怪德国毁了你的少年时代?”他问。

“我不怪父母,也不怪我的前祖国。我不怪任何人。”

“能怪你父母什么呢?”他问。

“第一,我没有受过合适的教育;第二,那份爱是给我的一种奖励。”

“对什么的奖励?”卡提娅问。

“奖励我是个好小女孩,安静,可爱。”

“你对你的弟弟来说并不可爱。”卡提娅说。

“米夏埃尔一直是个讨厌鬼!”伊丽莎白说。

她笑了起来。

“你结婚后有过很多次外遇?”托马斯问。

他听到卡提娅屏住了呼吸。他也吃惊自己竟敢问出这个问题。

“一两次。”伊丽莎白说着又笑起来。

“你跟赫尔曼·布洛赫谈过恋爱吗?”他问。

“我们亲热过一次,可能两次,我不认为这是谈恋爱。但这发生在我婚前。我认识他时,他是个很风趣的人。”

“大家都知道他为人粗鲁。”托马斯说。

“对我不粗鲁。”她回道。

托马斯想,她已经变得令人生畏,锋芒毕露。他希望她能多住些日子。

他没注意到她手边桌上放了一本斜纹布封面的本子,直到她把本子打开。

“我写了几个要问你们的问题。”她说。

“我知道你有问题。”卡提娅说。

“第一个问题。埃丽卡为什么在这里?”

“她无处可去,”卡提娅说,“无处可去。之前她可以做讲座,但现在没人想听德国和战争的事。”

“她的丈夫呢?”

“奥登?他从来就不是她真正的丈夫。她好几年没见他了。”

“她为何不和布鲁诺·瓦尔特在一起?我以为他妻子死后,她会嫁给他。”

“他有其他计划。”卡提娅说。

“她在这里干什么?”

“她会当她父亲的秘书。此外,在我允许的范围内,她会帮忙主持家务,做各种决定。”

“你为何不鼓励她去寻找自己的生活?”

“你父亲需要她。”

“她打算一直和你们住在一起?”

“看来是的。”卡提娅说。

“莫妮卡在哪?”

“她在纽约,”卡提娅说,“你没收到她的信吗?有时我一天收到一封。”

托马斯诧异地看着她,他之前不知此事。

“她说她的梦想是找到一个没有书的地方,”卡提娅说,“所以眼下她并不很想来看我们。但我觉得这会改变的。总会改变的。”

伊丽莎白的手指在一列问题上划动。

“你为何与他结婚?”她问母亲,并随手朝她父亲一指。

卡提娅毫不犹豫,仿佛早已心有答案。

“在现在、过去、未来的所有种种可能性中,你父亲都是最不荒唐的人。”她说。

“这是唯一的原因吗?”

“哦,还有一个原因,但那都是些敏感私密的事。”

“我只问这一次。”

卡提娅喝了一口咖啡,似乎陷入思考。

“我的父亲很好色。他控制不住自己。他看到一个女人就想要。我和你父亲没有这个问题。”

“你要不要我离开房间,让你可以再说下去?”托马斯笑着问。

“不用,亲爱的,我没有别的要说了。”

“你为何还与阿尔玛·马勒见面?”

“啊,这是个有趣的问题,”卡提娅说,“她是个糟糕的人,自从韦费尔死后,她就变本加厉了。她酗酒,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我对她没有好评。”

“但你还与她见面?”

“是的。她身上有老维也纳的痕迹。我指的不是有传统文化的维也纳,而是某种当时他们从生活中得到的快乐。我看到了就喜欢,但那已经消失了,不会回来了。也许阿尔玛是最后一个。”

“最后一个问题,克劳斯写信告诉我,你对他很严厉。”

“他不知道该去哪里。”卡提娅说。

“你不想他来这儿吗?”

“我们不能永远资助他。”卡提娅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