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争结束了。托马斯并未参与战争。他不知道其后果意味着什么。他将会习惯。他准备在斯德哥尔摩的格兰德酒店住下来,接受瑞典人的招待,卡提娅和埃丽卡的房间也在隔壁。他的歌德讲座将会在乌普萨拉举行,然后在哥本哈根、隆德。之后他们将赴瑞士,在十多年后第一次在街头听到德语。
在斯德哥尔摩的第一天,他答应跟埃德加·冯·于克斯屈尔去参观城市。他早在一九二〇年代就结识了于克斯屈尔,此人因为卷入反希特勒的政变,在战争结束前一年被捕。他们谈笑自若,但还是因为战争期间各自的事而生疏了。
托马斯能感到他的朋友心怀忧虑,尤其是当托马斯说出某种确定的信念时,于克斯屈尔更是面露忧色。当托马斯认识于克斯屈尔时,他是个固执己见、好争辩、爱交际的人,他喜欢争论和活泼的对话。如今他有的那些陈腐的观点,想必是从报纸上搜集来的。
托马斯觉得难以想象当反希特勒的政变失败时,于克斯屈尔是多么恐惧。虽然他在政治圈里的人脉救了他,他还是差点遭殃。
托马斯在城市里逛了一圈后,与于克斯屈尔告别,去咖啡馆与卡提娅碰头。
“我已经老得没法旅行了,”卡提娅说,“我三点起床,穿好衣服出门散步。酒店里的人一定以为我疯了。”
他和卡提娅走进酒店时,埃丽卡正在大堂里等着他们。她脸色阴沉。她没打招呼,快步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又走开,招手让他们跟上。她开口时,托马斯不确定是否听错了,但当他让她把话重复一遍,她摇了摇头。
“我不能在这儿说。但他死了。克劳斯死了。他服药过量。”
他们慢慢地走着,默默无言地,从大堂走向卡提娅的房间。
“我刚好躺在床上,”埃丽卡说,“我本该出门散步的。”
“电话是打给你的?”卡提娅问。
“我不知道是打给谁的。但接到了我的房间。”
“你确定吗?他们确定吗?”卡提娅问。
“是的。他们问接下来如何安排。”
托马斯听着这句话,疑心她是否有所误解。
“安排?”他问。
“葬礼。”埃丽卡说。
“我们才刚接到消息,”卡提娅说,“他们就要我们决定葬礼的事?”
“他们想知道该怎么做。”卡提娅说。
卡提娅一直抚弄着手指上的戒指。当她无法把其中一个完全摘下来时,她的手开始颤抖。
“你为什么要把那个戒指摘下来?”托马斯问。
“什么戒指?”她问。
托马斯朝埃丽卡看了一眼。这是他们一直害怕的消息,但如今消息来了,却显得那么不真实。
“他们有没有给你电话号码?”托马斯问。
“给了,”埃丽卡说,“就在我手头。”
“我们能不能打过去确定那人是否是克劳斯,他是否已经被验明身份?”
卡提娅说得好像她并没有在听。
“我不想看着他的棺材埋到地下,”卡提娅说,“我不想看到。”
“我已经一遍遍问他们是否确定。”埃丽卡说。
“然后他们问你如何安排?”
“我可以一个人去,”埃丽卡说,“我一到就去安排。”
“你不能一个人去。”卡提娅回道。
托马斯想安慰卡提娅时,她背转身。
“克劳斯已经离开我们很久了,”她说,“我们已经和他道过别。或者我觉得我们道过别了。现在我无法相信这是真的。”
“米夏埃尔的乐队就在附近,”埃丽卡说,“我想他在尼斯。”
“打电话给他,”卡提娅说,“也给戈洛传个话,然后我们设法联系莫妮卡。我来给伊丽莎白打电话。刚才我还在想,我们谁去和克劳斯联系,可他是死掉的那个人。很难去想我们再也见不到他了。即便此刻,他的声音对我而言还是鲜活的,他还活着。”
她停顿了片刻。
“他对我而言还是活着的。我太老了,接受不了。我永远无法相信。”
“我们距离戛纳只有几小时,”埃丽卡说,“我们随时可以改变行程。”
她看着托马斯,示意他说些什么。
“让他母亲决定吧。”托马斯说。
“可你怎么想呢?”埃丽卡问。
“我觉得他不该对卡提娅,或对你这么做。”
她俩都没回应,他隐约感到她们对他的话不以为然。在之后的静默中,他试着让话题回到实际问题。他想到无人提及海因里希。
“应该给海因里希打电话吗?”
“我不想给任何人打电话,”卡提娅说,“我也不想谈安排,不想听到克劳斯应该或不应该。”
在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中,他们等在房间里。埃丽卡一支接一支抽烟,空气里充满烟味后,她就去阳台。卡提娅叫了茶,但茶点送来时,她又不吃。电话铃响,是戈洛。卡提娅示意埃丽卡去接。
“他们认为是服药过量,但他们能怎么说呢?他一直服用安眠药。是的,昨天。他是昨天死的。他们一直在找我们。是的,他留了一封信,写了母亲和我的名字,没有别的了。他被救护车送到医院,但为时已晚。我早知会有为时已晚的一天。我们都很震惊,但不该感到意外。”
“埃丽卡,别这么说!”卡提娅打断她。
“魔术师两三天后要做讲座,”埃丽卡不理卡提娅,对戈洛说,“我不知道我们要不要去。”
托马斯听到戈洛一句响亮的“什么?”
埃丽卡把话筒递给母亲。卡提娅听了一会儿。
“别告诉我我该如何感受,戈洛!”她终于说,“没人能告诉我该如何感受。”
她把话筒还给埃丽卡,埃丽卡对托马斯做手势,问他是否要与戈洛通话。托马斯摇头。
“我们一有消息就给你打电话。”埃丽卡说。
托马斯知道她们都在等他开口。他所能做的是让埃丽卡告诉瑞典和丹麦的组办方,说只要他们找到航班,他立刻去法国。在随后的行程中,她可以取消他的德国之行。他们会去戛纳看看克劳斯死去的地方,然后跟着棺材去墓地。然后他们会去瑞士某处安静的所在,或者返回加利福尼亚。
他看到卡提娅的目光。显然她什么都不想说。
托马斯心中想的是克劳斯也许能被再救活一次。
他们后来见面时,埃丽卡催促他做决定。他希望卡提娅能把自己的意愿说出来。他不知该如何与她谈话,不知她想要怎样。他想,这真奇怪,和一个人相处了将近半个世纪,却无法读懂她的心思。
餐桌上,埃丽卡告诉他们,她去前台查过了,明早就有航班去巴黎。卡提娅没碰食物,只喝了几口水,并假装没听到他们说的话。
在大堂里,卡提娅说,“在明早之前,我不希望有人来打扰我。”
“那葬礼怎么安排?”埃丽卡问。
“葬礼能让他活过来吗?”卡提娅问。
埃丽卡大清早打电话到托马斯房间,说母亲已经在餐厅用早餐了。他过去时,看到卡提娅穿着她最好的衣服。
“都安排好了?”他问。
“没有,”埃丽卡说,“我们在等你。”
一个服务员给埃丽卡送来一张便条。她离开了餐桌。她走开后,托马斯和卡提娅没说话。她回来时,坐到了他俩之间的位置。
“是米夏埃尔。他会去戛纳。”
“去参加葬礼?”托马斯问。
“我们还没决定葬礼日期。”她回道。
后来,他没在埃丽卡的房间里找到她,就去了大堂。他坐在一张老沙发椅上看着客人们,想起多年前在萨尔特舍巴登的酒店大堂中,客人们围着经理询问行李的事,他们被战事所困,迫不及待地离开瑞典。当时他确保埃丽卡和克劳斯安全无虞。他一回到普林斯顿,就开始逐一营救其他孩子。可他还是没能挽救克劳斯。他愿意不惜一切让时光倒流,回到那次返美的航程上。他想要回到过去的任何一个地方,只要能阻止刚刚发生的事。他会要求克劳斯去瑞典,然后陪他们赴德国,只要他的母亲恳求他,他一定会答应的。
这时他看到卡提娅走出电梯,穿过大堂朝小咖啡厅走去。她步履缓慢,像是身患病痛。她朝他的方向走来,却没有瞧见他。他觉得自己也许是她此刻最不想见的人。
当卡拉自杀时,他有母亲可安慰,当卢拉过世时,全家人都在他身边。如今,虽然卡提娅和埃丽卡都在,他却孤独了。他无人可倾诉。卡提娅和埃丽卡也孤独着。她们都不想和对方说话,他和卡提娅都不想安排克劳斯的葬礼,也不愿埃丽卡去做此事。
托马斯回到房间,看到留在书桌上的一沓手稿。他重读了一遍最后写的句子,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该如何写下去。他写了起来。
埃丽卡没有敲门。他注意到她时,她已在房间里了。她看到他在写作,不禁倒吸一口气。
“我安排好了,三天后下葬,”她说,“葬礼在星期五举行。”
“你告诉你母亲了吗?”
“我说了,可她完全不理会我说的话。”
他知道,他还来得及让埃丽卡为他们安排航班。
“你觉得我们应该怎么做?”他问。
“母亲的状况不适合旅行。”
他想告诉埃丽卡,他不相信她,为了能一步步地施加掌控,她就会这样说她母亲。
“我会和她谈谈。”
当时是芝加哥近午时分。埃丽卡离开后,他打电话给伊丽莎白,他知道她母亲已经把克劳斯的死讯通知了她。
他告诉伊丽莎白,他们不去戛纳。
“这是埃丽卡的决定吗?”
“不是。”
“母亲不想去?”
“我不确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