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个人的当下

容姿

我与她虽是第一次见面,却知道她迄今为止的事业有多傲人。如今她年事已高,我一面与她泛泛而谈地寒暄,一面焦躁不已。心里很想问她某年或某时发生的事。问她写那本书时几岁,在烦恼什么,做过些什么……还有那件大事发生时,她有何感想……

直面活生生的历史见证人,我虽然情绪激动,说的话却浮于表面,无法触及核心。时间无情地流走,很快就到了我该告辞的时候。

唉,真是浪费了大好机会……我脑中这样想着,却见她露出沉静的笑容,温文尔雅地站在我面前。

这一刻,我领悟了。

她过去做了什么并不重要。正是经历了各种事件,克服了各种困难,才有了此时此地这位优雅的老妇人。她耐心从容的说话方式、眼角的皱纹、略带悲伤的笑容、稳重却不失辛辣的措辞……一切言行举止,都沉淀着她过去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这一想,我又觉得与她共度的几个小时只顾着激动,没能以平常心享受对话,又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浪费机会。

时间与经验创造了她的“当下”。既然如此,我应该认真对待的不是她的“过去”,而是她的“现在”。

曾经,我初遇另一位名人时,也有过类似的情况。在某个宴会会场,我发现一位小个子女性放松地站在一根大柱子背后。她一度绯闻缠身,在媒体上引起轩然大波,我也是通过新闻里的照片知道她的。而此刻,她站在离我仅有几米的地方,隐藏了存在感,摒除了周围的喧闹,显得娴静又超然。过去那么活跃的人,如今变化竟这么大吗……想起她以前有过的种种骚乱与风波,看着眼前这个脱俗又随性的人,我不禁对她心生好感。是那些坎坷的岁月塑造了如今的她吗?我感叹着,对她沉静的模样看得入了迷。

接着,我想起揭发过“老年歧视(Ageism)”现象的女性主义者芭芭拉·麦当娜的演讲。她在七十多岁的时候曾说:

不要以为“你跟其他老人不一样,精力充沛又有活力”这句话对老年女性是种夸奖。如果对方以为这是夸奖,你的话就助长了社会对老年女性的歧视。

不要对老年女性说“你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年轻多了”。这只是你的自以为是,你在贬低岁月加诸人的痕迹。

老年女性不是为了你们年轻女性而存在的,也别以为你们能帮到我们。

不要以为老年女性生来就老。七十岁、八十岁、九十岁会如何,那都是崭新的、不断发现的过程。老年女性对此谈论得越多,就越是能给我们习以为常的、否定我们的这个社会带来巨大的变革。这一点,我们迟早能有所体会。

这位银发的小个子女性在美国女性主义者的聚会上发表了如此激进的演讲。当时,三十多岁的我也坐在台下。因为心中感佩,我走到初次见面的她跟前请求:“可以让我把你的演讲介绍到日本吗?”其结果,就是后来翻译引进的《看着我的眼睛——女同性恋谈老年歧视》(芭芭拉·麦当娜、辛西娅·瑞琪合著,寺泽惠美子等人译,原柳舍,1994年)。

她还写了下面的内容:

年轻女性会跑到我这种老女人身边,请求我把过去的生活经历讲给她们听,却从不问我每天有何感想、做了什么。没错,她们只在乎我的“过去”,却对我的“现在”漠不关心。我明明不是“过去的人”,依然继续生活着,只不过是个年龄大些的女人。老年人不是过去的躯壳。非但不是,他们还正在无人走过的年龄段,积极探索日日崭新的现实。

在我时常拜访的老年社区里,大家做自我介绍时都不会提及过去的职业和经历,这是一条不成文的规定。因为每个人都已经退出了职场。“虽然不知道其他人在外面的世界是什么身份……”但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无名之辈。

他们不提及个人背景,但会分享自己眼下沉迷的兴趣。比如,“我最近在画油画”“我加入了歌剧爱好者俱乐部,很期待一年一度的公演……”“我想学陶艺,所以来到这里”。

不过,随着彼此慢慢熟悉,会发现对方的爱好、特长也都不再重要。

有位年长的朋友告诉我:“上野啊,这只是世人所谓的兴趣。真正重要的,不是那个人做了些什么。”这句话令我印象深刻。

做了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人本身。这不是头衔、地位所能衡量的,而是那个人的样子、举止、说话方式,以及做事的态度等呈现出来的。换句话说,一个人的容姿,是了解这个人最重要的窗口。我越来越认同这种观点。因为我想与之共处的,都是些容姿不凡的人;我想与之重逢的,也都是些让人神清气爽的人。

与人见面时,我们很容易以对方的过去为标准来衡量对方。我也常被人当作“传说中的上野女士”。但与人交往,接触的不是对方的过去,而是现在;不是对方的工作,而是人品。无论一个人的成就多么辉煌,要是毫无体谅之心,也不会有人搭理。过去的地位和成就不能成为此时此地傲慢无礼的免罪符。

一个人过去经历的战场也好,烦恼也罢,都会体现在这个人的容姿上。即使不细问,也能看出此人的“当下”正源于种种过去。然后你会心生感慨:幸好没在那时候认识她/他。经验与时间的磨砺,使眼前的人散发出旧皮革般的温润光泽。而我只需享受当下。

多么奢侈啊!

仪式

最近这一年,我不断地接到熟人朋友的讣告。

不久前,丧期明信片还是由朋友寄来,告知其父母或其伴侣父母去世的消息。到了最近,去世的却成了他们自己。没有直接往来的人过世尚还能接受,可有过亲密交往的朋友死去,却让我怅然若失。啊,那个人再也不会出现在我面前了吗?与之有关的记忆都归于过去,再也无法更新了吗……这种情绪令我沉痛不已。

我向来讨厌冠婚葬祭[1]的仪式。明明不欲庆贺,却要出席别人的婚礼;明明不了解对方的成长过程,却要在亲戚家小孩入学、升学时给红包。以某个时间为节点,我再也不参加婚礼了,因为一切婚礼都让我感觉徒劳。同时觉得,我连自己的婚礼都没参加过,干吗要参加别人的婚礼……

知道我不喜欢婚礼的学生、毕业生们,都不会给我发婚礼请帖。因为怕我不高兴,连告诉我结婚的消息也都是小心翼翼的。

我自己没有结婚的打算,也对婚礼毫无兴趣。但别人结婚,我还是会送上祝福。想要结婚的对象,就是你眼下决定与之共度余生的人。虽然在当今社会,婚姻关系随时都能作废,但决定结婚时肯定也是相当地激动。一生之中,能遇到让你做出这个决定的对象的次数,恐怕一只手都数得过来。如果真能幸运地碰上深入理解彼此的爱人,我自然不吝惜送上祝福。这话说得有些绕,总之,得知学生结婚的消息,我都会送上祝福。只是不会参加婚礼。

从某个时期开始,冠婚葬祭的“冠婚祭”我都不再参加。更不会参加别人的出版纪念派对。我从来没为自己的书搞过出版纪念派对。毕竟出了太多书,没精力每本都纪念一次,况且还保不准会惹人厌。

说实话,我也不想出席学生的毕业典礼。因为多少会觉得,我连自己的毕业典礼都没参加过。大学毕业,我在学校的事务窗口拿到了本该在毕业典礼上领取的毕业证书。当我出示身份证,领到毕业证书时,立刻当着工作人员的面将其对折再对折,弄得对方目瞪口呆。我觉得这张纸对父母比对我更有意义,所以打算寄给他们,但因为尺寸太大塞不进信封,只好唰唰地折了两下。也因此,我的毕业证书到现在还有折痕。

不过我一直告诉自己,葬礼是截然不同的。

那是告别的仪式。要告别的人,已不在人世。

名人的父母或妻子先于他本人去世时,葬礼往往比较隆重。因为大家虽不认识他的配偶,却跟他本人有交情。反倒是他本人去世时,很多人觉得之前已经尽过人情义务,此番再来送行的人不多,葬礼也比较朴素。

我参加葬礼不是为了做人情。因为不认识遗属,跟他们也没有人情往来。我是为自己去的。

在某个时间点,我与某人的记忆就此中断。看着备忘录里的联系方式,心想:啊,这个人已经不在了。可要删除时又会犹豫。看着对方的手机号码,也曾想过要不要打一通试试。打给逝者的电话会被接通吗?或许接电话的是个陌生人。我每每犹豫,也就一直没有删去。每当听说有谁去世,我对那人的感受就会失去落点,郁积在心中。我认为,这是因为我没有好好跟对方道别,并由此重新意识到葬礼的必要,它是生者真正把死者送往另一个世界的仪式。

近来,接到某人去世的消息时,我总会问一句:“葬礼呢?”越来越多的遗属表示,家人已将其秘密下葬。虽然是遗属的决定,但我的悲伤也因此无处可去。我告诉对方:“如果有追思会,还请通知我。”但这类通知几乎都是在我即将放弃的时候才来。

或许是考虑到出席者的行程安排,无论死者周几去世,葬礼都定在周末举行的情况越发普遍。大概是因为干冰、防腐技术的进步,能让遗体保持完好无损。在这期间,与遗体共处一室的遗属会想些什么呢?

我的周末时间大都安排得很满,如果临时接到葬礼通知,很难抽空参加。所以大都是在远方独自悼念友人、祈祷冥福,但往往还是难以释怀。

某个周末,是我很喜欢的一位年长女性的葬礼。巧的是那天我居然没有别的安排。虽然她去世的时间并不是为了配合我的行程,但我觉得这是一种天意,于是决定出席。

到了现场一看,宗派不明的和尚在敷衍地念经,陌生的死者亲戚们肿着眼睛在哭。到场的人我一个都不认识。真是让人待不下去。

那天风很大。出席者的黑发黑衣都在强风中翻飞,我们目送工作人员将遗体搬上灵车,驶向火葬场。在此之前是告别仪式。盖棺前,会场工作人员示意“在场亲朋好友可以跟逝者道别了”,其他人依次上前,瞻仰故人遗容,与故人道别。

但我不想这么做。近年来,尸体防腐技术飞速发展,据说能让死者看起来跟活人一样。电影《入殓师》的成功也让很多人知道了遗体化妆师,死者能在他们的帮助下焕然一新。但那毫无防备的模样,比刚睡醒的脸更为私密,我不想看见,也不愿这样的自己被人看见。故人想必也跟我一样吧。我还记得她温和的笑脸。这就够了。不能让遗容替换我记忆里的笑脸。所以,唯有这个“告别式”,我没有参与。

遗体与遗容,无疑是死亡的物理证明。或许有人觉得,看过遗体遗容就算真正的告别,由此接受故人已去的事实。但对我来说,有葬礼就足够了。如果无法参加葬礼,我会在几周后,等遗属们心情平复、葬礼上的花被清理,才去对方灵前献花。如果我不认识遗属,也没法亲自到场献花,就自己买束花,举行真正意义上的“私人葬礼”。这是我为自己举行的仪式。若非如此,就没有送走对方的实感。

仪式也有仪式的作用吧。这样想,或许是因为我也老了。

* * *

[1]冠婚葬祭:分别指成年、结婚、丧葬、祭祀。

痴呆

比起“认知障碍”,“痴呆”的说法更显亲切。

用关西话说“你这呆子”,比关东话的“蠢货”听来更可爱,此外还有“痴迷美色”“痴迷欲望”等说法[1]。最值得一提的是有吉佐和子女士《恍惚的人》(新潮社,1972年),标题里的“恍惚”,包含了“痴呆”和“恍惚”两层意思。“装傻”与“吐槽”的配合,在漫才[2]里缺一不可。“装傻充愣”,则是人际关系里颇有难度的技巧。“认知障碍”怎么听怎么像病名,痴呆则像一种性格,更有人情味。

俗话说“一病消灾”[3],我身体本就不算好,一旦耗神过度,要么喉咙肿,要么流清涕,动辄感冒。这样一来,身体机能也会自动暂停。虽然穿暖和点、钻进被窝好好睡一觉就能恢复,但反过来也意味着,我没法强撑着工作。如果有人在我这个年纪还能熬夜,我会觉得对方是超人。

有时候工作到深夜,明明再坚持一个小时就能收尾,但我的眼睛已经睁不开,脑子也成了一团糨糊。那些突发脑梗或猝死的人,大概都是体力不错、总把自己逼到极限的人。可我做不到。

身体上的小毛病不少,一边调理,一边磨磨蹭蹭活了很久……这是我对自己老后的想象。如今的社会,要死也不那么容易了。毕竟营养、卫生、医疗、护理都已经达到很高的水准,即使卧床不起也能活很久,这是文明的象征,没道理去诅咒。

只要活得够久,痴呆的可能性就会增加。

不知为何,听说痴呆患者里,退休教师的数量颇多。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但我觉得这是因为口齿伶俐的人即使痴呆,也会变成口齿伶俐的痴呆老人,因此有很强的存在感,在痴呆人群里特别显眼。

有一次,我带学生到外地城市参加护理事务所的调查。学生去日间护理机构找志愿患者做完采访,回来后告诉我,接受采访的老人说:

“我参加某个考试合格了,就被带到这里来工作了。”

这位老年人似乎把“护理必要性认定”测试合格,理解成了考试合格。把他往返日间护理机构,当成了“来工作”。但这家机构的职员、老人的家人对此十分重视,并没有否定他一厢情愿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