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黑暗之家 贵志祐介 16262 字 2个月前

4月14日(星期日)

在北区紫野的今宫神社内,汉子们身着绯红大袖礼服与白色袴裤,扮成红发恶鬼与黑发恶鬼,敲锣打鼓,东跑西颠,舞姿雄壮。

“最后那句唱的是什么呀?”黑泽惠问的是伴唱者的唱词,乍一听好似咒语。

“花儿安息吧,”若槻一边回答,一边连续按动小相机的快门,“旅游指南上写着,从前每到这个季节,就是花粉飞散的时候,疫病都会大肆流行,于是各地纷纷举办镇花祭,以驱赶瘟神,久而久之就成了传统。”

“花儿安息吧……我在京都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还有这样的祭典。难怪镇花祭的别名叫安息祭。不过办都办了,能不能顺便帮我求个花粉症早日痊愈啊……”

阿惠用手帕捂着鼻子,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若槻不禁想起了与阿惠的初遇。那时他还在上大学,加入了一个志愿者社团,阿惠则是后加入的学妹。她个子不高,身材苗条,有一头日本娃娃似的乌发,肤色白皙,让人过目不忘。可能因为太紧张了,她给人的第一印象有些沉默寡言。不过后来有人为活跃气氛开了个无聊的玩笑,逗得她莞尔一笑。就是这一笑,深深印入了他的心底。

社团活动的内容包括慰问京都府内的养老院、帮智障人士工作站组织文娱活动等,每逢年底还要前往大阪西成区的爱邻地区,为流浪者送饭。

若槻对社会福利与志愿者活动本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和大多数成员一样,他是入学典礼后不久被强拉进来的,就这么稀里糊涂成了社员。阿惠却是极少数打从一开始就自愿入社的成员之一。

她好像是一见到弱势群体和受苦受难的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发自心底地共情。

记得某年除夕夜,她救助了一位因为大冷天睡在街上而感染肺炎的老人,把人送去了急救医院。老人似乎有什么苦衷,不得不背井离乡。虽然沦落成了流浪汉,却没有因此变得低三下四,自暴自弃。他衣着整洁,齐胸的白须也打理得干干净净。奈何年事已高,他没能找到工作,整整一个星期没吃上东西。

阿惠听老人讲述过往,一双明眸噙满泪水。若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感到自己对她越发着迷。

最终,若槻的低调攻势开花结果,两人开始单独约会。所幸京都拥有一千六百多座古寺名刹,名胜古迹数不胜数。稍微走远些,便能遍览岚山与大原的自然风光。小情侣不愁没地方去,而且花不了几个钱。

若槻毕业后入职了东京的人寿保险公司,两人便谈起了异地恋。见面的机会确实少了,但他们的关系并未就此渐渐疏远,至今如初。

他们都不是性格精明的人,没有随便换人或脚踏两条船的本事。而且没法经常见面,反而有助于他们维持新鲜感。

后来,阿惠留在母校读研深造,若槻则在去年碰巧被调来了京都分部。起初还以为每周末都能约会,谁知若槻的忙碌程度远超预期,以至于最近每月能见上一两次就不错了。

“这么说起来,祇园祭的起源不也是驱赶疱疮神吗?现代人瞧着热闹,殊不知这些庆典活动的起点往往是对疫病与死亡的恐惧。”

“嗯,在那个没有特效药的年代,人们对天花和黑死病的恐惧,恐怕比现代人对艾滋病和埃博拉出血热的恐惧要强烈得多。毕竟整座村子无一生还,在当年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两人离开神社,漫步闲逛。春日和煦,好不舒服。

“不过当年要是有你这种负责审核身故赔付的人,那可就要累死了。五百人份的材料往你桌上一放,说‘昨天有个村子闹了天花,人都死绝了’……”

“受益人也都死了,哪还有人申请啊。”若槻淡淡地回答。

对话停顿片刻。再走两步,便是从大德寺墓地边上穿过的小路。

“哦……”阿惠一边哼哼,一边意味深长地打量着他的脸。

“干吗?”

“看来你不太喜欢现在这份工作呀?”

“这话从何说起啊?”

“因为就算聊到了工作,你好像也不太乐意开口。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是吗?”

“是啊。我去东京找你的时候,你张口闭口都是欧元市场、LIBOR的日本溢价、美国财政部发行的国债……我听得云里雾里,可你说得不要太起劲哦。”

“有吗?我倒记不清了,”若槻嘴上装傻,内心却有种被戳到痛处的感觉,“哎呀,分部的保全工作就那么回事,也没啥好聊的。”

“因为这算后台业务?”

“不,恰恰相反,”若槻摇了摇头,“向客户支付赔款,就是保险公司存在的意义。甚至可以说,保险公司的每个部门都是为了这个终极目的存在的。从这个角度看,我在东京做的资产运营工作反而偏后台业务。”

“但你心底里并不是这么想的吧?”

“嗯……呃,我当然是这么想的。”

两人走入大德寺院内,若槻的爱车就停在这里。那是一辆普普通通的简约款摩托车,雅马哈SR125。这辆车原来的主人是京都分部的销售,比若槻入职更晚。他调任别处的时候,便将车低价处理给了若槻。为避免运动不足,若槻平时上下班都骑山地车,周末出行则靠SR125。

“还不到两点啊,有点儿尴尬。离吃晚饭还有段时间……接下来去哪儿?”

“我有点儿累了。”

“那找家咖啡馆坐坐?”

“嗯……要不去你家吧?都好久没去了。”

家中的一片凌乱景象浮现在若槻眼前。

“倒是可以,可我更想去你家参观参观。”

“不行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租的那地方说是公寓,其实跟房东家的别院差不多,规定只有父母等直系亲属、女性朋友和猫才能进门。”

“那就没辙了,只能请稀客屈尊移驾寒舍喽!”

若槻一边戴头盔,一边夸张地叹气,心情却很是雀跃。他将专为阿惠买的粉红色头盔递过去,跨上摩托车。

阿惠坐在身后,紧紧搂住他的腰。

若槻插入钥匙,按键点火。发动机立时启动,摩托车沿北大路向东驶去。

“说回刚才那个话题……”

若槻家所在的公寓位于御池大街以北不远处。电梯口挂着“例行检查中”字样的牌子,真不凑巧。无奈之下,两人只得爬楼梯上七楼。爬到半路,阿惠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哪个话题?”

“你不是不喜欢现在的工作嘛。”

“这话是你说的,我可没说过。”

“我这一路上都在琢磨你为什么不喜欢……”

总算爬到了六楼和七楼之间的楼梯平台,若槻深刻感觉到,由于平时缺乏锻炼,下肢力量是越来越弱了。

即便如此,他还是一鼓作气冲过了最后几级阶梯,想在阿惠面前耍耍威风。

“哎,别跑呀。”

若槻家是705室,楼梯口数过去的第五间。周日下午的公寓楼里冷冷清清,插钥匙开锁时,金属发出的沉重响声在整栋楼里回响不止。

“怎么跟恶魔岛监狱似的……”从后面追来的阿惠嘟囔道。

“不好意思哦,只能委屈你来单人牢房坐坐了。”

被推开的铁门嘎吱作响,确实能让人联想到监狱。若槻将阿惠请进屋里。

这是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约六叠大的餐厅兼厨房,同样是六叠左右的起居室兼卧室,外加浴室和厕所。虽然狭小,但靠近京都市中心,地段方便,而且是公司租下的员工宿舍,他不用出一分钱房租,所以没什么可抱怨的。

为防万一,他昨晚就把不想被阿惠看见的杂志什么的收了起来。奈何家中还是散乱着各种东西,一如其他忙碌的独居男性。换下的牛仔裤、旧报纸、装水用的塑料哑铃、空啤酒罐和酒瓶……

“搞什么嘛,还没拆箱呢?”印着搬家公司名字的纸箱仍堆在卧室深处。见状,阿惠很是无语。细细算来,她都有半年没来过了。

“都快一年了……”

“太忙了,总也抽不出空来收拾。而且里头大多是用不上的东西。吃喜酒拿的餐具啦,为了应酬买回来,却只用过三次的网球拍啦,高尔夫球具啦……还有一些书吧。”

“哼……我怎么觉得你是想早日逃离京都呢。”

“你不是未来的心理学家吗?就不能再深入解读解读?”

“要是你哪天成了连环杀手,警方看到这间屋子里的情形,肯定会把你归入无条理型的。”阿惠小声嘟囔。

若槻将几种咖啡豆混合起来,倒入电动咖啡机,开始研磨。因为阿惠口味偏酸,所以用作基底的摩卡、乞力马扎罗比平时多放了些,曼特宁、巴西等配料则相应减少。

在此期间,阿惠从餐具柜中取出杯碟摆好。

将沸水滴入盛有咖啡粉的滤纸,馥郁的香气顿时填满了整个房间。

“我才发现,咖啡还能当除臭剂用呢。”阿惠深吸一口气,感慨道。

“说得跟我这儿很臭似的。”若槻抗议道。

“没到臭的地步啦,但刚进来的时候,还是会闻到一股男人住的地方特有的味道。”

“有吗?”

“哎呀,你自己是很难闻出来的啦。”见若槻皱着眉头,抽动鼻子嗅来嗅去,阿惠用大姐姐的口吻说道。

沸腾的咖啡险些溢出架在炉子上的虹吸壶。若槻急忙关火,把滚烫的黑色液体倒入清水烧咖啡杯。这杯子也是他们一起去清水新道(别名茶碗坂)时买的。

“真好喝。你冲的咖啡就是这世上独一无二的美味。”

“其实咖啡还有一大功效,你知道吗?”

“什么功效?

“催情。”

“催情……?”阿惠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讨厌,净胡说。”

“我可没骗你啊。据说要是再加一味捣碎的斑蝥,效果会更好,前提是你不介意咖啡里有虫子的怪味。”

“打住!真拿你这虫子迷没办法……恶心死了。”

若槻正要伸手搂住阿惠的肩膀。

“对了,刚才的话题还没聊完呢,”阿惠灵巧地溜出了若槻的怀抱,右手仍拿着咖啡杯,“若槻慎二明明是个工作狂,怎么突然就不爱提工作上的事了?”

若槻的手扑了空,只得捧起胳膊装装样子:“我也没有不爱提啊。”

“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了。你去年春天刚调过来的时候,可是大事小事都会跟我分享呢。”

“是吗?”

“还记得有一次,你说着说着,面色突然一沉。就是在那家只提供波旁酒的餐厅,当时也不知为什么,我一直记着那一幕。”

若槻默默起身,给自己倒了第二杯咖啡。

“当时你恰好说起,审核理赔申请的时候,是要检查死亡证明的。记得你当时是这么说的……”阿惠闭上眼睛,似是为了唤醒记忆,“一大清早刚上班,想着今天也要加油干的时候办这种事,心里总归是不太愉快的。如果是享尽天年的老人家也就罢了,就怕看到孩子的死亡证明。看到一个年幼的孩子因为大人一时疏忽被车撞死,总会忍不住去想象孩子的父母是什么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