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黑暗之家 贵志祐介 16859 字 2个月前

菰田家周围拉起挂着“禁止入内”牌子的警戒带。放眼望去,到处都是警察。

刚才有鉴证人员开着闪光灯拍了一通,这会儿像是拍完了。

铝梯架了起来,一位身穿背后印着“KYOTO POLICE”的防暴服、头戴制服帽的胖警官慢慢吞吞爬了上去。他的体重虽不及葛西,但也相当了得,一站上去,梯子便嘎吱作响起来,感觉很不稳当。

菰田家的天花板很高,系绳的地方是上方的门楣,足有两米多高。胖警官用一把大号美工刀割开绳子的中段,候在下面的两名警官接住尸体,然后将尸体安放在提前铺好的布上,看着像防水布。剩下的绳子也被割断,装进透明的塑料袋里,不过绳结原样未动。若槻心想,警方回头可能会研究一下绳结的打法。

尸体的四肢一落地便跟孩子的手脚似的绵软弯曲,脖子以上的部分好像已经出现了尸僵,旁人怎么晃都纹丝不动。

若槻伫立在稍远处,只觉得眼前的一切好似影视剧中的场景,仍无法相信那都是现实。

他瞥了一眼仍呆立于尸体跟前的菰田重德的背影。恐怕在旁人看来,此刻的菰田垂头丧气,一副茫然若失的样子,很符合“痛失爱子的父亲”这一身份。

孩子的母亲尚未归来,不知她回家闻讯后会有何感想。

身后有人拍了拍若槻的肩膀。回头望去,只见一个便衣刑警模样的人站在那里。

“你就是报案人吧?方便聊两句吗?”

换作平时,被警察问话定会带来诸多焦虑。但在此刻的若槻听来,这位警官的话简直成了救他于水火的福音。

他一刻都忍不了了,没法再将自己目睹的一切埋在心里了。苦闷与不快的紧张感迟迟不散,他心跳虚浮,手心直冒冷汗,想立刻找人倾诉一番,赶紧解脱。

可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他总觉得面朝另一边的菰田重德正在竖起耳朵偷听。

若槻咽了口唾沫,润了润干得冒火的嗓子:“呃……如果您方便,最好找个不会被别人听见的地方……”

“哦,那就去车里吧。”警官听到若槻的话,并未表现出意外,他领着若槻走了出去。一出门,这位警官便大口深呼吸,换上笑脸,回头对若槻说:“真要命,我也不想在那臭气熏天、臭得要死的房子里待太久。”

连用两个形容词是京都地方话的一大特色。警官打开警车的后车门,请若槻先上,自己也在旁边坐下。

无论是上警车,还是被警察问话,对若槻而言都是生来头一回。坐进来才发现,警车和普通的车并无区别,不过他想起以前听人说过,警车靠里的车门结构特殊,无法随意打开。一想到这位警官不让开,自己就出不去,他便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他细细打量起这位掏出笔记本的警官。三十五六岁的模样,身材在警察里算瘦的,穿着衬衫开领的西装,语气柔和,看起来也算和颜悦色,一头短发烫成了大佛似的小卷,怎么看都不像寻常的工薪族。

若槻递上名片,自报家门。警官也掏了名片,上面写着“京都府警搜查一课巡查部长松井清”。原来他不是片区警署的,而是来自级别更高的府警,而且搜查一课应该是专管谋杀这种重案的。莫非警方一上来就怀疑这案子有蹊跷?若槻顿时便觉得,自己多了一位可靠的战友。

松井警官拿着若槻递来的名片,细细端详。

“你是昭和人寿京都分部管保全的……主任?这么说来,你应该不是跑销售的吧?保险公司的人来这儿干什么呢?”

“菰田重德先生打电话来我们分部,好像是要投诉,点名要我来一趟。”

“要投诉?他投诉什么了?”

“实不相瞒……我也不知道他想投诉什么。”

“不知道?”

“说是跟上门收钱的销售代表有关,但在电话里说得不清不楚的……人家点名要我来,我便想还是先来一趟,好歹了解下情况。”

“他点名要你来,是不是早就认识你啊?”

“不是,今天是我第一次见他。”

“哦……那他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

“我也不知道。”

“哦……”松井警官似有所感,“那他在你们那儿投了多少?”

“菰田夫妇保额各三千万日元,孩子保额五百万日元。”

“足足三单?怕是要交不少保费吧?”

“是啊,每个月总共要五六万日元吧。”

“回头能不能提供一下保单的详细信息?”

“好的,不过按流程,还是需要您出具问询函的……”

身为保全业务的主管,哪怕是这种时候,也要坚守原则。

“知道知道,我会写的……那就讲讲你发现上吊尸体的经过吧。”

若槻在座位上挪了挪屁股:“当时菰田先生带我去了客厅,喊了几声孩子的名字和也,却没人回话,于是他就让我把那个房间的门打开……”

“是菰田重德先生让你开的门?”松井舔了舔铅笔,在笔记本上做着记录。

“是的。”

“然后呢?”

“然后我就站起来,拉开了门。”

“于是就发现了尸体。哦,明白了……”

若槻深吸一口气:“呃,话说那个时候……”

“嗯?”

“菰田先生当时的反应……我觉得有必要跟您描述一下。”

松井似乎生出了兴趣:“说吧,尽管说。”

若槻很是神经质地在裤子上擦了擦双手。

“最开始,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尸体上,没留意菰田先生那边的情况。回过神来才发现,他已经站在我身边了。”

“哦,然后呢?”

“我望向他,大概是想说些什么,但具体想说什么已经记不起来了。就在那时,我发现他在看我。”

“看你?怎么说?”松井警官的眼神顿时犀利起来。

“他没在看尸体。那感觉就好像……我也不知道这么说合不合适,就好像他更关心我的反应,而不是尸体本身。”

若槻掂量着这番话的分量,他是在控告菰田重德涉嫌谋杀。松井警官沉默片刻,再次开口时,语气似乎与先前有所不同,措辞也更接近板正的普通话了。

“你确定?也许是错觉呢。”

“不,我很确定。”

“会不会是你看向他的时候,他恰好也转头看向了你?”

“不会的,我感觉他应该已经观察我好一会儿了。”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对视的那一刻,他把视线移开了。”

遇到不知该如何处理的异常情况时,人会不自觉地看向对方的眼睛。这是为了在对方眼中读出与自己相同的恐惧和惊讶,从而感到放心。

菰田却主动看向了别处,这说明他想知道若槻的反应,但不想暴露自己的表情。

显而易见的紧张已然刻上松井警官的面容。听说刑警非常重视这种涉及心证的证词。先入为主固然危险,但第一印象往往与真相八九不离十。

若槻松了一口气。反正责任已经尽到了,只需最初的轻轻一推,“警方”这部机器应该就会运作起来。离真相大白的那一天,应该不会太远了。

若槻回到分部时已近傍晚,因为他后来又去京都府警录了口供,将事情经过从头到尾又叙述了一遍。

“哎哟,这次可真是飞来横祸啊!”坐在办公桌前无所事事的葛西叫住了他。语气明快,一如往常,这令若槻颇感欣慰。从警局打电话回来汇报情况的时候,葛西的声音也是冷静如常。不过当面细看他的神情,还是能找到一抹忧虑。

“抱歉回来晚了。内务次长呢?”

“在第一会议室。他刚把太秦站的站长叫来,正跟外务次长一起问话呢。你方便立刻去一趟吗?”

“菰田和也的死亡通知录入了吗?”

“都弄好了。”

若槻望向干干净净的桌面,看来葛西已经帮忙把需要盖章的文件都处理好了。

葛西与若槻拿着便签本和相关资料,赶往下一层的会议室。会议室跟教室很像,平时经常用来培训新入职的销售代表。木谷内务次长、统管销售代表和一线销售工作的大迫外务次长与太秦站的樱井站长齐聚一堂。

分部总经理去东京出差了,眼下这两位次长就是分部级别最高的领导。

“辛苦了,情况怎么样?”木谷内务次长抬起布满皱纹的脸。他高中毕业后就进了公司,走遍了全国各地的分部,从基层一路打拼上来,可谓饱尝艰辛。如今他已年近花甲,马上就要退休了。

“我去警局录了口供,说是到时候搞不好还要出庭做证。”

独自抽着烟的大迫外务次长发出打嗝儿似的奇怪笑声。他与内务次长对比鲜明,不过四十多岁,体重略逊葛西一筹,个头倒是分部最高的,足有一米八五。

“瞧这事闹的……若槻,听说尸体是你发现的?”

“是啊,今晚怕是要做噩梦了。”

“嚯,谁乐意摊上这种事啊。话说这真是谋杀?”

“肯定是。”若槻答得不假思索。

“话是这么说,但警方还没下定论吧?”

葛西忧心忡忡道。看来他对若槻的判断还抱有些许疑虑。

“可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只可能是他干的。”

“哦……既然若槻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那肯定错不了。搞不好跟别府市的三亿日元骗保杀人案里的那个A能有一拼。”

在大迫提起的那起案件中,凶手开车载着妻子和两个继女从码头栽进海里。大迫当年就是负责相关保单的站长,不知跑了多少趟警局。

“刚才听樱井站长说,这单本身不是太秦站拉来的。”木谷指着打印出来的保单明细说道。那是菰田家三份保单中的一份,保额五百万日元,被保险人为菰田和也的儿童保险。

“是大阪南分部的狭山站拉的,一年半前签的约,去年才转给我们。”樱井补充道。在这群人里,只有他比若槻资历浅。他今年二十七岁,入职第五年,头发却已日渐稀疏,许是压力过大所致。

“谁办的?”

葛西回答了大迫的问题:“是个叫大西光代的主妇,四十五岁,已经辞职了。我打电话找狭山站的站长打听了一下,说是那人的性格不适合做这份工作,拉完亲朋好友,就几乎拿不到新单子了,连一年都没坚持下来。她拉来的那些后来大多也退保了,不过站长说,也没闹出过什么跟道德风险沾边的事情。”

“那她跟这个菰田是什么关系?”

“据说她跟菰田幸子是小学同学,这个幸子应该就是菰田重德的老婆吧。不过签单的过程是有点儿问题,”葛西低头看了看便签本,“说是大西光代在大阪南区打小钢珠的时候,碰巧看见菰田幸子坐在了自己旁边。明明都从小学毕业好几十年了,她却一眼就认出了这位老同学。她俩当年好像也不是特别要好,但大西光代那段时间大概是总也签不下单子,就把她当成了救命稻草,约去咖啡馆坐了坐,抱怨了一通公司的指标太高什么的,顺便给了张名片。她当时也没抱奢望,心想老同学自己不买也没关系,万一能给她介绍个客户呢。没想到三天后,菰田重德突然打电话去了站点,说愿意找她买保险。”

在日本,客户决定投保大多是销售代表死缠烂打、苦苦哀求的结果。因此,一旦碰到主动找来分部或站点的客户,就必须先怀疑是否另有隐情,算是旨在防止骗保的风险初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