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黑暗之家 贵志祐介 14330 字 2个月前

7月15日(星期一)

7月的京都,连日热浪滔天。

当天,有关部门断定在大阪府堺市某小学暴发的集体食物中毒事件是由致病性大肠杆菌O-157引起,可能会有大批投保人申请相关的住院津贴和其他津贴,因此保险公司也绝不能隔岸观火。

下午两点多,若槻擦着汗回到分部。他刚跟伏见站长登门道歉去了,因为有客户投诉说,由于外勤职员没有及时上门收取保费,他的保单险些失效。

在迈入总务室的刹那,若槻便感到空气中飘荡着某种一触即发的紧张。

葛西和大迫外务次长围在木谷内务次长的办公桌边,低声讨论着什么。女职员对这种气氛最是敏感,个个埋头苦干,也不交头接耳。

“若槻主任,过来一下。”见若槻回来了,葛西招手让他过去,表情严肃,大迫也一脸不爽地看着他。若槻走去一看,只见内务次长桌上放着身故/严重残疾理赔申请表,木谷捧着胳膊一动不动,脸上挂着疑惑的神情。

“瞧瞧这个。保你不敢相信自个儿的眼睛……”葛西冷声道。他试图挤出一如往常的开朗笑容,一侧脸颊却略显僵硬。

若槻拿起了文件,申请人是菰田幸子。上面的签名很是眼熟,字迹蹩脚,写得却很用力。俗气的大号印章看着像是新刻的,盖章时蘸了太多印泥,像血一样在纸上晕开一圈。

难以名状的不祥预感涌上心头。申请所需的各类材料和邮寄文件时使用的信封用回形针夹在申请表后面,应该是刚寄到分部没多久。医院的诊断书上有蓝铅笔画的简略示意图,标出了受伤的部位。

才看了一眼,若槻的全身就僵住了。

“正常人……下得了这样的狠手?”大迫嘟囔道。若槻无言以对。

“不管怎么样,申请表都交上来了,我们总归是要处理的,跑一趟吧。”

说这话时,木谷一直盯着桌子,没看葛西,也没看若槻。

“这次换我去吧。”葛西沉声道。

“别,这事是我从头跟下来的,就让我负责到底吧。”若槻连忙自告奋勇。这一回,他不想再拖累葛西了。

“毕竟是特殊情况,就麻烦你们一起去吧,这就出发。窗口那边你们放心,我会调新单的人过来帮忙的,”木谷闭上眼睛,揉着脖子说道,“我去和理赔课说说,设乐课长听了怕是都会吓一跳……”

“突然寄申请材料来倒是这种人的惯用伎俩,问题是,他们是什么时候搞到表单的呢?我们没听到一点儿风声,这下可好,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占据出租车后排大半空间的葛西低声说道。无处宣泄的怒气,震得他的声音微微发颤。

“临出发前,我打电话去太秦站问过了,说菰田幸子几天前突然去了一趟,问他们要了表单。”

“他们就乖乖给了?”

“说是窗口文员给的,没问清楚原因也就罢了,连招呼都没跟我们打一声,太不像话了。”

“菰田幸子是什么时候去的?”

“上周三。刚出事,第二天就去了。”

说完这话,葛西便陷入了沉默,若槻也接不上话。由于平时不太坐出租车,两人在车驶向医院的过程中越发紧张起来。

据若槻所知,菰田重德所在的西京区某医院并不在涉嫌道德风险的名单上。跟出租车司机一打听,司机也说那家医院在本地口碑不错,医生水平高,还配备了最新的医疗设备。

诊断书上写着,菰田重德是受伤后立即被救护车送往医院救治的,所以他应该无法自行选择对他“有利”的医院。

出租车从JR桂站驶向山手方向后,他们要去的那家医院渐渐映入眼帘。虽然只有三层楼高,但建筑面积比之前去的那家山科的医院大了一倍还多,外墙的漆面依然崭新。

出租车拐进医院门口的转盘,停车场几乎是满的,进进出出的人也不少。

两人在入口附近的问讯处问到了菰田重德的病房号,然后搭乘光亮堪比购物中心的自动扶梯上到三楼。葛西也表现出了一反常态的紧张,不停地清嗓子。

来到病房门口时,若槻产生了转身逃跑的冲动。

他不想再和他们有任何瓜葛了,一心只想和有常识的正常人打交道,做些太太平平的工作。若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因为这起事件蒙上了阴霾。他有一种预感,再与他们拉扯下去,定会万劫不复。

然而事到如今,他已经没有回头路了。看门口的铭牌,应该是个单人间,葛西敲了敲门。

“请进。”回应的声音,无疑出自菰田幸子。

“打扰了。”葛西一边说,一边开门走进病房,若槻紧随其后。

“我们谨代表公司,致以最诚挚的……”葛西说到一半便哑口无言,低声咳嗽数次清嗓子。若槻在葛西身后看到了靠着升起的床架,支起上半身的菰田重德。

他的大眼睛很是浑浊,仿佛盖着一层薄膜,都不知道他有没有认出若槻他们。他的皮肤色彩尽失,不见了每天来分部时的油光,给人以干瘪枯槁的印象,感觉不到一丝一毫的生气。

若槻的目光,被重德裹着层层绷带的手臂吸引。

两条手臂都断在了肘部与手腕中间的位置,末端不见踪影。

早在看到诊断书的那一刻,若槻便有了思想准备,但亲眼看到那双手的时候,他还是大感震惊,恶心不已。

“呃,真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出了这么可怕的事故,二位心里肯定很不好受。这是我们公司的一点儿心意……”葛西将带来的糕点礼盒递了过去,幸子喜滋滋地接了下来。

“我们已经通过诊断书了解了大致情况,不过可否请您再详细讲讲事故的来龙去脉?”

“他最近都在工厂用切割机干活儿。上星期二,机器好像出了点儿问题,他就在下班后一个人留了下来,想检查一下。可他中途走了神,忘了用塞子卡住刀片,然后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机器突然开了,他就成了这副样子。”

菰田幸子用得意扬扬的口吻“解释”起来,既没有表现出对重德的同情,也听不出对飞来横祸的愤怒。

“是领导命令他独自加班的吗?”

若槻一发问,幸子顿时态度大变,用沙哑的嗓音连珠炮似的说道:“自发加班又不是稀罕事,领导发不发话又有什么关系。他就是担心机器出问题,所以想检查一下啊,谁叫他这人有责任感呢!”

“是谁最先发现他出事了呢?”

“是我,当时已经很晚了,工厂里就他一个人。”

“那您怎么就跑去工厂了呢?”

“因为他一直都不回来,我就找过去了。我去的时候,他刚出事没多久,要是再多耽搁一会儿,他这条命都不一定保得住呢。哎,你问这些干什么?还有完没完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啊?”

“不不不,只是我们回去以后要跟领导汇报详细情况的,所以……”

幸子杀气腾腾,搞得若槻全无办法。他悄悄观察重德,从他们进门起,床上的重德就一直盯着半空中的某一点,纹丝不动,简直与蜡像无异。

若槻再次深刻认识到,重德并非铁血无情的杀人魔,只是一个没主见的人罢了。

重德在成长过程中没有享受到父母的亲情,他一定非常渴望有人能代替父母来关爱自己。一旦有这样一个人走进他的生活,他定会毫不犹豫地交出自己的一切。

如果对方心怀善意,那便是皆大欢喜。奈何重德本就有致命的心理弱点,还偏偏遇到了最不该遇见的人。

若槻打量着眼前的可怜人,他早已沦为猎物,先是被咬断了手指,这回又被啃下了两条手臂……

“话说他的保险,能赔多少钱啊?”

葛西似乎在竭力克制自己,免得将厌恶表露在脸上。

“这个嘛,如果事故情况确实如您所说,我们将按照严重残疾的标准赔付三千万日元。”

寿险保单的条款规定,保险人一旦出现特定的严重残疾,保险公司应进行赔付,金额与身故时相同。严重残疾包括双目永久完全失明,语言能力或咀嚼吞咽能力永久完全丧失,中枢神经系统、精神或胸腹部器官严重受损以致需要终身持续照护等情况,而重德的状态显然符合“双上肢腕上缺失或双上肢功能完全丧失”这一条。

幸子心满意足地点点头,看着直让人反胃。

“哦,是该多赔点儿,毕竟他下半辈子都没法干活儿了。”

菰田幸子瞥了重德一眼,仿佛他是已经没有用武之地的废物。

若槻感到毛骨悚然。失去双臂的重德,对幸子来说不过是无用的累赘。

他迟早会死在幸子手上,若槻产生了几近确信的预感。

“不过希望你们这回赶紧把钱打来,别跟和也那次似的推三阻四。”

说着,幸子将目光投向若槻。若槻只觉得自己险些身子一缩。刹那间,他对这个面无表情、看似愚钝的中年妇女生出了巨大的恐惧。

“啊啊……唔唔……”有声音从病床上传来。若槻心里咯噔一下,抬眼望去,只见片刻前还跟雕像一般一动不动的重德竟跟金鱼似的,嘴巴一开一合。

“嗯?怎么啦?”

幸子把耳朵凑到重德嘴边,重德又呻吟着说了些什么,但若槻听不到。重德看着那个俯视着自己的可怕女人,眼神中尽是绝望的渴求,盼着她救自己于水火之中。

若槻愕然。他遭了这么多罪,却仍未挣脱她的束缚,仍在她的掌控之中。

难道他已注定要继续被她摆布,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直到被她敲骨吸髓?

“……好痛。”重德终于挤出了声音。

“哪里痛啊?”

“手……”

“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