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黑暗之家 贵志祐介 18351 字 2个月前

8月9日(星期五)

二十出头模样的女主播正在现场与演播室连线,那双目圆睁的表情和双手紧握话筒的动作表明,这搞不好是她第一次出现场。

若槻喝了一口速溶咖啡,脱下睡衣,穿上衬衫。浆得太硬的衣领摩擦着脖子,很不舒服。

“警方称所有凶案都发生在这栋房子里。呃,除了最先发现尸体的区域,警方对周边也进行了勘察,截至目前已在地板下方发现了十多具白骨化的尸体……其中已明确身份的仅嫌疑人菰田幸子的前夫白川勇一人,其余的还有待警方进一步核实。”

画面右角打出一行大字“黑屋惨剧!警方接连发现遗体”,字体很是浮夸。

若槻系了一条带水蓝色条纹的凸纹纱领带,看着很是清凉。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血压瞬间飙升,无异于条件反射。

“案发至今快满三周了,尽管京都府警正在全力搜捕,但嫌疑人菰田幸子仍然下落不明。呃,京都府警认为,嫌疑人可能已经逃往大阪南部或和歌山县了,因为她比较熟悉那一带的情况,因此已联系大阪府警与和歌山县警请求协助……”

若槻穿上西装,明明开着空调,却有种全身即将飙汗的感觉。

在炎热又潮湿的日本,盛夏穿西装简直愚蠢透顶。要是在没什么访客的总部部门上班,倒还能穿开领衬衫,可惜他是主管窗口业务的,非得穿西装不可。

画面切换到了娱乐新闻,若槻按下遥控器,关了电视。

推着山地车打开自家大门时,他注意到有个棕色的东西掉在门口不远处。可能是已死的油蝉的念头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他不以为意,所以当他回头看山地车的后轮有没有被门卡住的时候,一不小心碾了过去。

本以为那只油蝉已经死了,谁知它在被前轮碾过的刹那惨叫一声。音量之大,足以吓人一大跳,而且那显然是垂死挣扎时才会发出的诡异叫声。

若槻停下来看了一眼,但事已至此,他也无能为力了。油蝉的半截身子被一大块轮胎压扁了,但它愣是以强韧的生命力惨叫不止,用三条腿拼命挣扎,激烈扇动仅剩的那半边翅膀。

就这么让它活受罪才更残忍。若槻继续推动山地车,给了它一个痛快。“咔嚓!”干巴巴的响声传来。

走出公寓时,炎炎烈日普照大地。

若槻刚出院时经常在公寓前的马路上看到警察的身影,大概是在出事后加大了巡逻力度,这两三天却没见到人。警方许是认定危险已经过去了。

若槻一大早便觉得脑子里雾蒙蒙的,难以集中注意力,是因为没睡够吗?若槻已经认命了,在菰田幸子落网之前,他怕是没法睡上一个真正的好觉。

骑到御池大街,他发现路上有交通管制,因为要建地下停车场,好好的开阔街景就这么被糟蹋了。

就在若槻正要骑着山地车横穿过御池大街时,一辆四驱车无视变红的信号灯,冲入路口。那辆车被施工告示牌挡着,等若槻看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躲了,险些酿成一起碰撞事故。

在四驱车掠过若槻跟前的刹那,只见钢管防撞架在晨光下闪闪发亮。这种防护装置发源于澳大利亚,原本是为了防止车辆撞上袋鼠时伤到车身。从某种角度看,无异于是在车上装了一件为保护车体而杀害行人的武器,奈何有关部门尚未出台任何限制规定,以至于防撞架仍处于监管真空地带。瞧那车的架势,就好像它在为没能撞死若槻而遗憾似的。

司机躲在防窥玻璃后面,不见真容。四驱车用厉声鸣号代替咒骂,扬长而去。

若槻的脑海中忽然闪过先前那只油蝉的命运。

到达分部,开始办公后,若槻仍处于头脑角落里的某个部分麻木失灵的状态。状态不佳的日子总是难免的,不过话说回来,今天的他莫非是正巧撞上了生物节律的低谷?

处理好第一批文件后,若槻起身眺望窗外。太阳已升上中天,柏油路面升起滚滚热浪,玻璃窗外的这座城市仿佛是被整个塞进了微波炉里。

自从一年半前调来京都,若槻切身体会到了盆地特有的严苛气候。凉气自脚底扎入体内的寒冬着实难熬,可更折磨人的还是酷暑。京都夏天的炎热是东京与千叶无法比拟的,仿佛天上地下都有火烤着你。

面对如此炎热的天气,外勤员工难免不如平时积极。懒得拜访客户,躲在咖啡馆里消磨时间就是必然的结果,那天从站点送来的文件也比平时略少一些。

唯独坂上弘美此时送来的身故理赔申请材料格外多。不过匆匆一瞥,也能看出远多于平时。若槻粗略翻阅后发现,这些申请几乎都起因于同一起事故。一场大火烧毁了一栋房子,妻子和两个孩子(分别是四岁和一岁)不幸丧命。材料里附了报纸文章的复印件,警方与消防部门通过现场勘察,认定起火原因系故意纵火。

过世的三人共有十一份保单,因为日本人往往是因为抹不开面子才买保险,这种情况在日本并不少见。

但若槻注意到,其中有两单才刚签约一个月,而且这两单的保额明显比其他保单高出一截,总额高达七千万日元。

这属于“早亡”,照例该由总部管。谁知在审核文件的时候,若槻发现热昏头的不光是跑外勤的销售,不少文件还漏盖了必需的站长章。

若槻不禁咂嘴。京都分部管辖着二十多个站点,难免会出几个在文件方面疏忽大意的文员和站长。他曾多次提醒下鸭站的谷站长,简直说破了嘴皮子,对方却屡教不改。

若槻拨打了站点的直通电话。

文员说站长不在,这会儿应该快到分部了。

“你找下鸭的站长啊,他刚才就在楼下呢,”在一旁听着的葛西敲击着键盘说道,“他说他是被外务次长叫来的,应该还没走。”

于是若槻便下到七楼逮人。谷站长比若槻大十多岁,是高中毕业就入职公司的老员工,一路打拼上来,所以若槻原来只是提醒,说话也比较客气,但这次非把话说明白不可。

未来的女性销售代表们正在七楼接受上岗培训。在走廊中间,若槻遇到了匆匆走来的榊原副长。她年近五旬,身材枯瘦,主管外勤员工的培训事务。

“哦,是若槻主任啊……”榊原副长一脸困惑。

“出什么事了?”

“是这样的,我刚数了一下教室里的人数,发现跟盒饭的数目对不上,差了一个。”

“多了吗?那给我吃好了。”

原计划参加培训的新人因故缺席是常有的事,于是多出来的盒饭就会让分部的男员工代为解决。每次培训,公司都会订购名店的特级京都风味什锦便当,能免费吃到这样的好东西,大家自是举双手欢迎。

“多出来倒好了,问题是少了呀,真头疼。现在加单也来不及了,总不能委屈一个人吃不一样的吧……”

若槻皱了皱眉。

“不应该啊……”

“可不是吗。盒饭的数目是没错的,是新人多出了一个。肯定是哪个站点临时加了人,又没跟我们打招呼。”

若槻望向走廊尽头的第三会议室,那个房间和学校的教室一般大,门口的架子上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几个笔锋强劲的大字“上岗培训会场”。

“麻烦了,麻烦了……”榊原副长嘟囔着冲过走廊。若槻目送她的背影远去。

若槻望向柜台后的时钟,已经是晚上八点半多了。

他用手指夹着两枚粗大的象牙印章,交替蘸上印泥,盖在文件上,其间还得时不时用纸巾擦去印章侧面和手指沾到的印泥。不同于自动出墨的印章,这种印章盖起来比较费力,以至于他的手都开始隐隐作痛了。

这种更适合工业机器人而非人类的工作,他一连做了近两个小时,终点却是遥遥无期。他是在往销售代表的人事管理表单上轮流加盖分部总经理和内务次长的印章。

有点儿常识的人稍微动动脑子就知道,分部的一把手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不是在拉业务,就是在拜访客户,哪有时间审核这么多文件。可实际情况是,总部的各个部门都有自己的表单格式,于是分部每个月也不得不提交大量文件。

而这自然意味着,必须有人替总经理和内务次长在表单上盖章。

虽说这项工作没什么技术含量,可总不能把分部总经理的印章交给刚入职没多久的女文员吧。因此若槻这样的小领导便只能在办公室里没什么人的夜里勤勤恳恳地帮大领导盖章了。

机械重复同一套动作的时间久了,若槻的意识逐渐涣散,开起了小差。

回过神来才发现,思绪已然飘向了阿惠。

松井警官跟他讲述了菰田幸子绑架阿惠的全过程,她的手法简直是集幼稚拙劣、奸诈狡猾与惊人的耐心于一体。

7月19日早上,幸子现身大学校园。据说她当时穿得破破烂烂,戴着草帽,用手巾遮住脸,拉着一辆装满纸箱等杂物的两轮车。这身装扮成了绝佳的拟态,她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她很可能提前踩过点,知道阿惠要进哪栋楼的哪个房间。她把两轮车藏到大楼后面,然后躲进离阿惠的研究室最近的女厕所,藏身于其中一个隔间,在那里等了阿惠足足三个小时。

多名校方人士做证说,离厕所出口最近的隔间一早就用不了了。

据说阿惠在早上去过一次厕所,但那次是跟朋友结伴去的,所以幸子不得不作罢。但阿惠在午休时又去了一次,这一回只有她一个人。更不凑巧的是,厕所里没有别人。

幸子好似听到猎物脚步声的螲蟷,打开隔间的门扑了上去,用砍骨刀抵着阿惠,并迅速将她拖回隔间。

阿惠被菰田幸子的狰狞面目与菜刀吓破了胆,无力抵抗。菰田幸子逼她吞下了几枚白色药片。

警方尚未查明阿惠服下的是什么药,不过阿惠说她刚吞下药片,整个人就迷迷糊糊的了,因此松井警官推测,那很有可能是吗啡一类的麻醉止痛药。

值得注意的是,医生确实给尚未出院的菰田重德开过含有盐酸可待因(性质类似吗啡)的止痛药。

许是因为口服麻醉剂起效较慢,据说幸子还用一块浸有药液的布捂住了阿惠的口鼻。药液气味刺鼻,可能是氯仿或乙醚。待阿惠完全昏迷后,幸子再把人塞进提前备好的被子收纳袋,搬上两轮车。

将收纳袋放上两轮车后,她又在上面盖了几层纸板,然后就这么拉着车,走了大约十千米,从大学回到了那栋黑屋。这像极了用毒液麻痹猎物,再将猎物运回巢穴的沙泥蜂……

这是一种普通人即便想到了,也不会付诸实践的犯罪手法。毕竟她是把绑来的人装在了两轮车里,拉着车在光天化日、众目睽睽的大马路上走了四个多小时。

不过,要是撇开心理和肉体层面的负担不谈,这也许是一个格外稳妥的法子。事实胜于雄辩,在那四个多小时里,确实没有一个路人多看菰田幸子一眼。

顺利回到黑屋后,幸子将阿惠搬进浴室,扒光她的衣服,绑住她的手脚,还翻了钱包,抢走了若槻家的备用钥匙。然后,她便静候阿惠从昏迷中苏醒。

阿惠一睁眼,就看见了被五花大绑的三善。

三善被抓貌似是那之前一天晚上的事情。幸子大概是在电话里谎称同意退保,把三善引了过来。照理说,三善是久经沙场的老手,肯定也有所防备,警方也不清楚她如何控制住了三善。法医在断头的后脑勺找到了一处致使头骨开裂的击打伤。

然后,阿惠眼前就上演了一幕真正的地狱惨剧,菰田幸子竟当着刚苏醒的阿惠的面,将三善活活肢解。

至于菰田幸子为什么没有在三善死后立刻杀死阿惠,得等警方逮捕菰田幸子,获取口供后才能有定论。警方聘请的一位心理学家认为,幸子可能是想把若槻的头带回来给阿惠看。如此一来,便能尽情享受阿惠的反应,品尝胜利的滋味。

出事之后,阿惠为疗养回了横滨的父母家。虽然她在肉体层面几乎毫发无伤,但心理层面的冲击对本就脆弱的她来说实在是太大了。

若槻给她父母家打过好几次电话,却没能跟阿惠说上一句话。对方声称担心阿惠会因为和若槻说话想起那件事,想让她静养一段时间。

然而,阿惠的父母并没有试图去掩饰他们对若槻将女儿卷入这般骇人之事的强烈不满。

若槻回忆起两人克制而平静的声音,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口吻,绝不扯着嗓子大喊大叫,也会耐心听对方说话,但若槻从未遭遇过如此固执的排斥。

上周末,他本想直接去横滨探望阿惠,最后还是作罢了。考虑到她父母的愤怒之深,这么做恐怕只会火上浇油。感情一旦闹僵,唯一的办法就是花时间慢慢修复……

“你这活儿不一定非得今天弄完吧?要不先收工,一起去喝两杯?内务次长请客哦。我们找了家露天啤酒馆,有味道很不错的本地啤酒呢。”葛西对若槻招呼道。他手头的活儿似乎已经告一段落,木谷内务次长也看着他们点了点头。就在若槻心痒的时候,桌上的电话响了,对方打的是直通若槻的号码。

“您好,这里是昭和人寿京都分部。”

“请问是若槻主任吗?我是下京站的高仓。”

“哦,您好,忙到这么晚真是辛苦您了。”若槻有些不知所措。

高仓嘉子不过四十五六岁,但工作表现非常出色,每个月的保险销售额都在全国名列前茅。

她的丈夫是一位以精明能干著称的律师,家里自然不缺钱。据说她之所以当销售代表,是因为闲着无聊,想找一份能跟人打交道的差事做。结果她入职没多久就成了京都分部的销售冠军,霸榜十多年之久,还当上了指导主任,负责辅导其他销售代表。最近,她写的随笔和她参与的对谈不仅会出现在昭和人寿保险公司出版的小册子上,还频频登上大众女性杂志等媒体,说她是个名人也毫不夸张。

高仓嘉子的成功固然离不开丈夫的社会地位和广泛的人脉,还有买得起高价礼品送客户作为前期投资的经济实力,但她本身的人格魅力也在其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她思维敏捷,性格开朗,更有一颗坚韧的心。

“我在西阵的织物会馆门口,正要去见一位姓设乐的客户……”

从音质来看,她用的应该是移动电话。背景中似有隐约的钟声和规律的机械声,听着很耳熟,但若槻一时间想不起来。

而且她的说话声里时不时混有萧瑟寒风的声音。眼下这季节,本不该刮这样的风,莫非今天的风格外大?

“是这样的,等见完了那位客户,我想找您商量一件事……”

“请问是什么事呢?”若槻战战兢兢地问道。这个级别的销售代表连总部的高管都认识,真有事要商量,一般也会跳过站长,直接找分部总经理或内务、外务次长。找若槻帮忙这还是头一遭。

希望不是什么太棘手的事情。

“这事说来话长,我想等见过设乐先生了,再给您打电话细说……可能要到十点多了,请问您方便吗?”

人家还兼着销售代表工会的干部,虽说这要求有点儿过分,但若槻拉不下脸来拒绝。

“好的,那我等您的电话。”

“不好意思啊,这么晚了还让您等着。其实我今天中午为了估算保单转换的金额去过一趟分部,可惜您那会儿正好不在……”

又是寒风呼啸。

“哦,可能是我离开了一小会儿。”

“……那我稍后再给您打电话。”高仓嘉子似有未尽之言,但最终还是挂了电话。

听完若槻的汇报,葛西与木谷便说“既然高仓开了口,那就只能依了”,两人先行离去。

宽敞的总务室里只剩下若槻一人,他顿时就没了干劲儿。即便如此,他还是逼自己打起精神,继续盖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