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韦斯特伯格下士。”亨利·哈里斯医生温和地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一株植物?”
哈里斯说着又扫了一眼办公桌上的卡片,上面是基地指挥官考克斯重重的笔迹,他写道:“医生,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那个小伙子。跟他谈谈,想办法搞明白他为什么会产生这种错觉。他是警备队的人,来自小行星Y-3上新设的检查站,我们希望那里不要出任何问题。尤其像这种该死的蠢事!”
哈里斯把卡片放到一边,看向桌子对面那个年轻人。年轻人显得有些局促不安,似乎不愿回答哈里斯提出的问题。哈里斯皱了皱眉。韦斯特伯格是个很帅的小伙子,穿着一身警备队制服,看起来十分英俊,一头漂亮的金发遮住一边眼睛。他个子很高,将近一米八二,是个很健康的小伙子。根据卡片上的资料,他两年前刚从培训学校毕业,生于底特律,二十六岁,九岁时得过麻疹,兴趣是喷气发动机、网球和女孩。
“好吧,韦斯特伯格下士。”哈里斯医生再次问道,“你为什么会认为自己是一株植物?”
下士有点儿腼腆地抬起头,清了清嗓子,“先生,我确实是一株植物,我不仅仅是这样认为。到现在,我已经变成植物好几天了。”
“我明白了。”医生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并非一直都是植物?”
“是的,先生。我最近刚变成植物。”
“那么在你变成植物之前,你是什么?”
“呃,先生,我以前和你们一样。”
房间里一阵沉默。哈里斯医生拿起钢笔写下几行字,但又没什么值得记的。一株植物?这个小伙子看起来这么健康!哈里斯摘下他的钢质架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然后重新戴上,向后靠在椅背上,“想抽支烟吗,下士?”
“不了,先生。”
医生为自己点燃一支烟,把手臂搭在椅子扶手上,“下士,你肯定也意识到了,很少会有人变成植物,尤其是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必须承认,你是第一个告诉我这种事情的人。”
“是的,先生。我知道这很罕见。”
“那么你也能理解,我为什么对你这么感兴趣。你说你是一株植物,你的意思是你不能移动?还是说相对于动物而言,你属于植物?还是其他什么?”
下士移开目光。“我不能告诉你更多了。”他喃喃地说,“很抱歉,先生。”
“好吧。那你能告诉我你是怎样变成植物的吗?”
韦斯特伯格下士犹豫了一会儿。他低头盯着地板,然后看向窗外的太空港,接着是办公桌上的一只苍蝇。最后他站了起来,慢慢直起身子,“这个我也不能告诉你,先生。”他说。
“你不能?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答应了不会这样做。”
房间里寂静无声。哈里斯医生也站了起来,他们两人面对面站在那里。哈里斯摸着下巴皱起眉,“下士,你答应过谁?”
“这个我也不能告诉你,先生。我很抱歉。”
医生考虑了一会儿。最后,他走到门口,打开门,“好吧,下士。现在你可以走了。感谢你拨冗前来。”
“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下士慢慢走了出去,哈里斯在他身后关上门。随后,他穿过办公室走向视频电话,输入考克斯指挥官的名字。片刻后,基地指挥官肌肉发达又和蔼可亲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
“考克斯,我是哈里斯。我跟他谈过了,好吧,唯一的收获就是他声称自己是一株植物。还有什么情况?他的行为模式是怎样的?”
“好吧。”考克斯说,“他们最初注意到,他什么工作都不做。警备队队长说,韦斯特伯格会走到警备队基地外面,坐上一整天。就只是坐在那里。”
“在阳光下?”
“是的。就只是坐在阳光下。等到夜幕降临时,他就会回到屋里。他们问他为什么不在喷气机修理大楼里工作,他告诉他们,他必须待在外面的阳光下。然后他说——”考克斯犹豫了一下。
“嗯?他说了什么?”
“他说工作是违背自然的,是浪费时间。唯一值得做的事情就是坐着思考,在外面。”
“然后呢?”
“然后他们问他怎么会产生这种想法,再然后他就向他们透露自己已经变成了一株植物。”
“我想我会再和他谈谈。”哈里斯说,“他申请从警备队永久退伍?他给出的理由是什么?”
“一样,他现在是一株植物了,已经没有兴趣当个警备队员。他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坐在阳光下面。这是我听过的最离谱的事。”
“好吧。我想我会到他的住处去见见他。”哈里斯看看手表,“晚餐后我就过去。”
“祝你好运。”考克斯沮丧地说,“可是有谁听说过一个人会变成植物?我们告诉他,这是不可能的,但他只是对我们微笑。”
“如果有什么收获,我会告诉你的。”哈里斯说。
哈里斯缓缓经过走廊。现在是晚上六点多,晚餐刚刚结束。他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模模糊糊的概念,但消失得太快,来不及抓住。他加快了脚步,在走廊尽头右转。两名护士匆匆路过。韦斯特伯格和另一个小伙子住在一起,那个人在喷气机爆炸中受了伤,现在已经基本痊愈。哈里斯来到一排宿舍房间前面,停下来查看门上的房间号。
“先生,我能为您效劳吗?”机器人值班员滑过来说。“我在找韦斯特伯格下士的房间。”
“右边第三扇门。”
哈里斯向前走去。小行星Y-3最近才进驻警备队和工作人员。那里已成为一个主要检查站,想要进入这个星系的外太空飞船必须在此停下接受检查。警备队要确保没有危险的细菌、真菌,或诸如此类的东西入侵感染这个星系。那是一颗很不错的小行星,温暖、水源充足,拥有树木、湖泊和充足的阳光,还有九颗行星中最先进的警备队。他摇摇头,走向第三扇门,然后停下脚步,伸手敲了敲门。
“谁?”门里面传来一个声音。
“我想见见韦斯特伯格下士。”
门开了。一个呆头呆脑的年轻人看向外面,他戴着角质架眼镜,手里拿着一本书,“你是谁?”
“哈里斯医生。”
“对不起,先生。韦斯特伯格下士睡着了。”
“如果我把他叫醒,他会介意吗?我非常想和他谈谈。”哈里斯看向屋里,一个整洁的房间,一张书桌、一块地毯和灯,还有两个铺位。韦斯特伯格躺在其中一个铺位上,他仰面朝天,双臂交叉放在胸前,眼睛紧紧闭着。
“先生,”呆头呆脑的年轻人说,“恐怕我不能帮你把他叫醒,虽然我很愿意帮忙。”
“你不能?为什么?”
“先生,韦斯特伯格下士没办法醒过来,太阳下山后都不行。他就是醒不了,没法儿把他叫醒。”
“强制性昏厥?真的吗?”
“但到了早晨,太阳刚一升起来,他就从床上跳下去,到外面待上一整天。”
“我明白了。”医生说,“好的,谢谢你。”他回到走廊里,门在他背后关上。“这比我想象的要复杂得多。”他嘀咕着,沿着来路返回。
这是个天气温暖、阳光明媚的日子。天空中几乎万里无云,微风拂过河岸上的雪松林。一条小路从医院通往斜坡下面的小河,河上一座小桥跨越河水连接两岸,几个穿着浴袍的病人站在桥上,百无聊赖地看着下面的水流。
哈里斯花了几分钟时间才找到韦斯特伯格。这个年轻人没有和其他病人一起待在小桥附近。他走到更远的地方,穿过雪松林,来到一片清新的草地上,这里长满了罂粟花和青草。他坐在岸边一块平坦的灰色岩石上,向后靠去,仰面朝天,嘴巴微微张开。哈里斯几乎已经走到他身边,但他仍然没有注意到医生接近。
“你好。”哈里斯轻声说。
韦斯特伯格睁开眼睛看过来。他微笑着慢慢站起来,动作优雅流畅,对于他这么大的块头来说相当出人意料,“你好,医生。什么风把你吹到这儿来的?”
“没什么。我想晒晒太阳。”
“来,我们可以一起坐在这块岩石上。”韦斯特伯格挪开一点儿,哈里斯小心翼翼地坐下,仔细不让岩石锋利的边缘划到他的裤子。他点燃一支烟,默默盯着下面的河水。在他旁边,韦斯特伯格又恢复了刚才那种奇怪的姿势,向后靠去,仰面朝天,双手枕在头下,眼睛紧紧闭着。
“天气不错。”医生说。“是啊。”
“你每天都到这儿来吗?比起里面,你更喜欢外面?”
“我不能待在里面。”韦斯特伯格说。
“你不能?为什么说‘不能’?”
“没有空气你就会死去,不是吗?”下士说。
“没有阳光,你就会死去?”
韦斯特伯格点点头。
“下士,我可以问你一件事吗?你计划在整个余生中就只做这一件事?坐在阳光下的一块平坦岩石上?没别的了吗?”
韦斯特伯格点点头。
“那么你的工作呢?你上了这么多年学就是为了成为警备队员。你曾经非常非常想进入警备队。你取得优异的成绩,被分配到最好的职位。放弃这一切你有何感受?你知道,以后再想回来可不容易了。你意识到这一点了吗?”
“我知道。”
“你真的要放弃这一切吗?”
“没错。”
哈里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把烟掐灭,转向那个年轻人,“好吧,假如你放弃了自己的工作,整天坐在阳光下面。然后会怎样?别人必须代替你来做这些工作。不是吗?这些工作必须完成,你的工作必须完成。如果你不去做,别人就必须去做。”
“我想是的。”
“韦斯特伯格,假如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想,假如每个人都想整天坐在阳光下面,会发生什么?没有人去检查来自外太空的飞船。细菌和有毒的晶体会进入这个星系,导致大规模的死亡和灾害。不是吗?”
“假如每个人都像我这样想,他们就不需要进入外太空。”
“但他们必须这样做。他们必须去做生意,他们必须得到矿物、产品和新的植物。”
“为什么?”
“为了让社会继续前进。”
“又为什么?”
“好吧。”哈里斯做了个手势,“人离了群体可没法生存。”
韦斯特伯格什么也没说。哈里斯看着他,但年轻人没有回答。
“不是吗?”哈里斯说。
“也许吧。这事很古怪,医生。你知道,我努力奋斗了很多年才从培训学校毕业。我为了付学费不得不去工作。洗盘子,在厨房里干活。晚上才能读书、学习、死记硬背,没完没了。你知道我现在是怎么想的吗?”
“怎么想的?”
“后悔我没能更早地变成植物。”
哈里斯医生站了起来,“韦斯特伯格,等你要进屋里时,可以到我的办公室来吗?我想给你做些测试,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电击盒?”韦斯特伯格笑了,“我知道这东西迟早会出现。当然,我不介意。”
哈里斯有些恼火地离开岩石,沿着河岸往回走了一小段距离,回头问道:“大约三点,下士?”
下士点了点头。
哈里斯沿着小路走上斜坡,回到医院大楼里。在他看来,一切开始变得越来越清晰了。这个男孩奋斗了一辈子,经济拮据,却依然抱有理想,期待着能成为一名警备队员。如今梦想成真,却发现巨大的压力也随之而来。而在小行星Y-3上,整日面对的就是成片的植被。由此,基于对这颗星球植物群最基本的认知和推断,这男孩认为那里的安保工作意味着要融入平静和永恒,就如同一成不变的森林那般。
他走进大楼。一个机器人传令兵立即拦住了他,“先生,考克斯指挥官急着找你,在视频电话上。”
“谢谢。”哈里斯大步走向办公室。他输入考克斯的名字,指挥官的面孔立即浮现出来,“考克斯?我是哈里斯。我已经和那个男孩谈过。现在我开始明白了,我弄懂这个样本是怎么回事了。他在很长时间中积累了过多压力,最终得到他想要的东西之后,他的理想破灭了——”
“哈里斯!”考克斯吼道,“闭嘴听我说。我刚刚收到一份来自Y-3的报告。他们发射了一枚特快运载火箭到这里来。现在正在半路上。”
“特快火箭?”
“又多了五个韦斯特伯格这样的病例。那些人都说自己是植物!警备队队长担心得要命。我们必须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否则警备队马上就会乱套。你明白我的意思吗,哈里斯?搞明白这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