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安全专员莱因哈特迅速爬上楼前的台阶,进入议会大厦。议会警卫迅速让到一边。莱因哈特走进这个熟悉的地方,里面满是嗡嗡作响的大型计算机。他神情专注,双眼因激动而闪闪发光,紧紧盯着中央SRB计算机,研究上面的数字。
“上个季度,数据直线增长。”实验室负责人卡普兰说。他骄傲地咧嘴一笑,好似这一切都是他的功劳,“情况不错,专员。”
“我们的确正在追上他们。”莱因哈特反驳道,“但还是太慢了。我们必须超过他们——而且要尽快。”
卡普兰像打开了话匣一般滔滔不绝,“我们设计出新的进攻武器,他们则用改进的防御措施迎战。但实际上这只是徒劳!双方都在改进,但无论是我们还是半人马座,都无法停下设计,留出足够长的时间来稳定产量。”
“这种情况会结束的。”莱因哈特冷冷地说,“只要地球能制造出一种半人马座无法防御的武器。”
“每一种武器都有相应的防御措施。武器被设计出来,被敌方攻克,然后立即淘汰。没有什么能持续足够长的时间——”
“我们能指望的只有时间差。”莱因哈特恼火地打断他,灰色的双眼紧紧盯住实验室负责人。卡普兰小心翼翼地与他对视。“我们设计出进攻手段和他们研发出反击措施之间的时间差,不断变化的时间差。”他朝着SRB计算机的大型存储体不耐烦地一挥手,“你也很清楚。”
此时此刻,2136年5月7日上午9:30,SRB计算机统计出的比率是17∶21,半人马座占优。综合了所有的因素后,概率显示半人马座比邻星能够成功击退地球人。SRB计算机基于所有已知信息得出这个比率,这些庞大的数据从太阳系和半人马座的各个角落源源不断地涌入,最终形成一个简明扼要的结论。
17∶21,半人马座占优,但一个月之前,比率还是差距更大的18∶24。情况正逐渐好转,虽然缓慢,但很稳定。半人马座比地球更加古老,不再那么强健有力,已经跟不上地球的技术发展速度。地球正在赶超。
“如果现在开战,”莱因哈特若有所思地说,“我们会输。这会儿还不到冒险进攻的时候。”他英俊的面孔上闪过一丝无情的冷笑,五官看上去像是一个冷酷的面具,“但胜率正向我们靠近。我们设计的进攻武器正在逐渐赶超他们的防御能力。”
“希望战斗能够即刻打响,”卡普兰表示同意,“我们都等不及了,这该死的等待……”
凭着直觉,莱因哈特知道,战争一触即发。空气中充满了紧张的气氛,那是所谓的杀伐之气。他离开SRB所在的房间,沿着走廊匆匆走向位于安全部侧楼他自己防卫森严的办公室。用不了多久了,他几乎能感觉到命运之神冲着他的脖子吹来的热乎乎的气息——对他来说,这是一种令人愉悦的感觉。他薄薄的嘴唇挂上一丝缺乏幽默感的微笑,一排整齐的白牙露了出来,与古铜色的皮肤形成鲜明的对比。他感觉很好,没错。毕竟,他为此努力了那么长时间。
第一次接触发生在一百年前,半人马座比邻星前哨和探索宇宙的地球突击队之间的冲突就此爆发。整个战场火光四溅,到处是猛烈喷发的火焰和能量光束。
随之而来的是漫长而沉闷的岁月,敌我双方都按兵不动,即使以近光速飞行,彼此之间也隔着好几年的旅程。两个星系势均力敌,屏幕对屏幕,战舰对动力站。半人马座帝国如今包围了地球,像是一个无法被打破的铁环一般,期望地球如同它们那样腐朽垮塌。如果地球想要突破出去,就必须设计出新的武器。
透过办公室的窗户,莱因哈特可以看到无穷无尽的建筑和街道。地球人往来匆匆,通勤飞船周身闪着亮点,小巧的蛋形飞艇运送着商务人士和白领,而巨型运输管道则把大量工人从住宅单元送往工厂和劳动营。所有这些人都等待着突破,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莱因哈特打开视频屏幕,转到机密频道,“给我接军事设计部。”他严厉地命令道。
他僵坐着,精瘦的身体绷得紧紧的,视频屏幕渐渐亮起来。突然,彼得·谢利科夫笨重的身影出现在屏幕上,这位仁兄是掩藏在乌拉尔山脉下的那座大型网络实验室的主任。
谢里科夫认出了莱因哈特,他那张留着大胡子的脸绷紧了,浓密的黑眉毛愠怒地纠成一团,“你想干什么?你知道我很忙的。就算不被别人打扰——特别是政客们的打扰——我们的工作也堆得够多了。”
“我要顺路来拜访你,”莱因哈特随意地理了理灰色披风一尘不染的袖口,“我希望全面了解一下你们的工作,以及你们取得的进展。”
“你在办公室里的某个地方就能找到一份按例归档的部门定期工作报告。如果你看看那个,就会知道我们具体——”
“我对那个不感兴趣。我想亲眼看看你们正在做的事情。我希望你能准备好,详细描述一下你们的工作。我很快就到,半小时后。”
莱因哈特切断了联络。谢里科夫笨重的身影逐渐变淡,最终消失。莱因哈特放松下来,呼出一口气。不得不跟谢里科夫打交道真是麻烦。他从来没喜欢过这个人。这个大块头波兰科学家是个利己主义者,拒绝融入社会,还是无党派人士,用原子论看待世界——他认为世界的本源就是个体,直接反对接受国家组织这种已被普遍认同的世界观。
但谢里科夫是最杰出的研究学者,主管军事设计部。这些设计将决定地球的未来,究竟是战胜半人马座,还是被一个正在凋落的敌对帝国包围,禁锢在太阳系之中,继续无望地等待。这个帝国如今虽然逐渐陷入衰落与腐朽,但仍然很强大。
莱因哈特迅速站起来,离开办公室。他快步走下大楼,来到议会大厦外面。
几分钟后,他乘坐高速巡航舰掠过上午十点的天空,飞向亚洲大陆辽阔的乌拉尔山脉,前往军事设计实验室。
谢里科夫在入口处与他碰面,“听着,莱因哈特。不要以为你能命令我做事。我不会——”
“放松点儿。”莱因哈特跟在这个大块头旁边。他们通过检查,进入副实验室。“没有人会直接干涉你或你的工作人员。你可以按照你认为合适的方式继续工作,完全自由——至少目前如此。我们有话直说吧,我关心的是怎样让你的工作适应我们社会的整体需求。只要你的工作富有成效——”
莱因哈特停下脚步。
“很漂亮,不是吗?”谢里科夫揶揄道。
“那玩意儿是什么?”
“伊卡洛斯①,我们给它起的名字。记得那个希腊神话吗?伊卡洛斯的传说,伊卡洛斯能够飞翔……总有一天,这个伊卡洛斯也会飞起来。”谢里科夫耸耸肩,“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仔细看看它。我想你来这里就是为了看这些。”
莱因哈特慢慢走上前去,“这就是你们一直在研究的武器?”
“它看起来怎么样?”
房间中心立着一个矮矮胖胖的金属圆筒,难看的巨型黑灰色圆锥体。技术人员围在四周,为露在外面的继电器存储体接线。莱因哈特瞥见无数电子管和细丝般的电线,线路、接线端子和零部件纵横交错,像是迷宫一样,一层叠着一层。
“这是什么?”莱因哈特坐在工作台边,宽宽的肩膀靠在墙上。
“贾米森·赫奇的构想——正是他在四十年前研发出我们的星际瞬时投影技术。他被害时正在研究一种超光速旅行方式,但却和他的大部分工作成果一起被毁掉了。在那之后,人们放弃了超光速研究。这项研究前途渺茫。”
“不是说没有什么东西能超过光速吗?”
“星际瞬时投影就能做得到!不仅如此,赫奇还开发出一种有效的超光速驱动装置,能够成功地将一个物体驱动至光速的五十倍。但随着这个物体的速度增快,它的长度开始缩短、质量增加。这与20世纪众所周知的质能转换概念相符。我们推测,赫奇实验中的物体随着速度增加,其长度会继续缩短,质量会继续增加,直至长度为零、质量为无限大。没有人能想象这样一个物体。”
“然后呢?”
“但是实际发生的情况是,当这个物体的长度继续缩短,质量继续增加,直至达到理论极限速度光速的时候,这个还在继续加速的物体便不复存在了。它没有长度,就不再占据空间。这个物体消失了,但却并不是被摧毁了。它将继续前行,动量也不断增加,然后沿着一道圆弧离开太阳系,穿越银河。赫奇的物体最终将进入一个超越我们想象的存在领域,而他实验的下一阶段要研究的则是,如何通过某些方式降低超光速物体的速度,让它回到低速的状态,从而回到我们的宇宙中。这个减速实验的原理最终也被赫奇研究出来了。”
“而实验的结果是?”
“赫奇死了,他的大部分设备都被毁掉了。他的实验对象重新进入了这个宇宙时空,进入这个已经被物质所占据的空间中。赫奇的物体拥有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质量,接近无限大,结果发生了爆炸,史无前例的大灾难。很明显,利用这种驱动装置进行太空旅行是不可能的。事实上,所有的空间都包含一定物质,重新进入原空间势必会导致自动毁灭。虽然赫奇已经造出了超光速驱动装置,并且找出了减速的办法,但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够加以应用。”
莱因哈特走向那个巨大的金属圆筒。谢里科夫跳下来跟在后面。“我不太明白。”莱因哈特说,“你说这个原理不适用于太空旅行?”
“没错。”
“那这个是做什么用的?如果飞船一返回我们的宇宙就会爆炸——”
“这不是飞船。”谢里科夫狡猾地咧嘴一笑,“伊卡洛斯是赫奇原理的第一次实际应用。伊卡洛斯是一颗炸弹。”
“所以这就是我们的武器。”莱因哈特说,“一颗炸弹,巨型炸弹。”
“一颗炸弹,比光速更快。一颗在我们的宇宙中不可能存在的炸弹。半人马座无法侦查到它或阻止它。怎么可能办得到?一旦它超越光速,就不复存在了——完全无法被侦查到。”
“可是——”
“伊卡洛斯将在实验室外的地面上发射,瞄准半人马座比邻星,飞快加速。在抵达目的地时,它的速度将达到光速的一百倍。伊卡洛斯会在半人马座范围内回到这个宇宙。随之而来的大爆炸将摧毁比邻星以及大部分行星,包括其中心行星阿蒙星。伊卡洛斯一旦发射,就无法被阻止。不存在什么有效的防御措施,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它,确实如此。”
“它什么时候能完工?”
谢里科夫目光闪烁,说道:“很快。”
“到底多快?”
大块头波兰人犹豫了一下,“事实上,现在只有一个问题横在我们面前。”
谢里科夫带莱因哈特来到实验室另一边,推开挡在面前的实验室防护装置。
“看到这个了吗?”他拍拍一个敞着盖子、如柚子大小的圆球,“这就是我们的问题所在。”
“那是什么?”
“中央控制塔。这个东西会在恰当的时刻让伊卡洛斯的飞行速度降到光速以下。它必须绝对精准,因为伊卡洛斯只会有一微秒的时间位于比邻星范围内。如果控制塔不够精确,伊卡洛斯将从另一端飞离比邻星星系。”
“这个控制塔接近完成了吗?”
谢里科夫闪烁其词,不确定地摊开一双大手,“谁知道呢?还有一些极其微小的装置和线路的连接,极其微小,用肉眼都看不见。”
“你能给我一个完工的日期吗?”
谢里科夫从外套里拿出一个牛皮纸文件夹,“我已经为SRB计算机准备好了数据,一个草拟的完成日期。你可以把它输进去。我把最长期限设置成十天,计算机可以以此为基础计算。”
莱因哈特小心地接过文件夹,“你对于这个期限有把握吗?我可还没有确定要信任你,谢里科夫。”
谢里科夫沉下脸来,“你必须冒险试试看,专员。我不信任你,就像你不信任我一样。我知道你想找个借口把我从这里赶出去,把你的傀儡塞进来。”
莱因哈特若有所思地打量着这个大块头科学家。谢里科夫是块难啃的骨头。但设计部由他的安全部负责,而非议会。谢里科夫将渐渐处于弱势——但仍属于潜在的危险因素,顽固、利己,拒绝为大众利益放弃个人福利。
“好吧,”莱因哈特慢慢把文件夹塞进外套里,“我会把数据输进去的。但你最好成功,不能有任何疏忽。接下来的几天关系重大。”
“如果胜率指向我们,你会发布紧急动员令吗?”
“是的。”莱因哈特说,“一旦我看到概率转变,就会发布紧急动员令。”
莱因哈特站在计算机前,紧张地等待结果。现在是两点,气候温暖,一个宜人的五月午后,大楼外面,地球上的生活一切如常。
一切如常?并不完全如此。空气里紧张且激动的气氛日渐强烈。地球已经等待了太久。针对半人马座比邻星发动攻击是必然的事情——而且越早越好。古老的半人马座帝国包围了地球,把人类封锁在自己的太阳系里。一个巨大的、令人窒息的网覆盖了整个天空,把地球与钻石一般明亮的星河分割开来……这种困境必须被打破。
SRB计算机嗡嗡运转,上面的数字消失了,一时间没有显示出新的比率。莱因哈特紧张起来,浑身僵硬地等待着。
新的比率出现了。
莱因哈特几乎透不过气来。7∶6,地球占优!
五分钟内,紧急动员令发送给了所有的政府部门。议员们和达菲主席被召集起来,出席临时会议。一切都在高速运转。
但没什么可疑虑的。7∶6,地球占优。莱因哈特匆匆整理他的文件,希望能赶上议会会议。
在历史研究所,弗里德曼迅速从机密通道取出信息板,冲出中心实验室去找最高官员。
“看这个!”弗里德曼把信息板放在上级的办公桌上,“看看!”
哈珀拿起信息板迅速浏览了一下,“看起来像是真的。没想到我们能活着看到这一天。”
弗里德曼离开房间,匆匆穿过走廊,进入时间泡办公室,“时间泡在哪里?”他环顾四周。
一名技术人员慢慢抬起头,“大约二百年前,我们在1914年的战争中发现了有趣的数据。根据资料,时间泡已经——”
“中止任务。我们先暂停日常工作。让时间泡回到现在。从现在开始,必须空出所有的设备准备承担军事任务。”
“但时间泡是自动调节的。”
“你可以手动把它带回来。”
“这样很危险。”技术人员支吾着,“但如果紧急动员令需要,我想我们可以冒险切断自动控制。”
“紧急动员令需要一切。”弗里德曼激动地说。
“但概率可能会变回去,”议会主席玛格丽特·达菲紧张地说,“随时可能恢复原样。”
“这是我们的机会!”莱因哈特厉声说,火直往上冒,“你究竟是怎么了?我们已经等了很多年。”
议员们激动地议论纷纷。玛格丽特·达菲犹豫不决,她的蓝眼睛里满是担忧,“我知道这是个机会,至少从概率来看是这样。但新的概率刚刚出现,我们怎么知道这会持续多久?而这些又仅仅基于一件新武器。”
“你错了。你没有明白目前的状况。”莱因哈特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脾气,“谢里科夫的武器的确使胜率转向了我们。几个月以来,概率一直朝着对我们有利的方向变化。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新的平衡或迟或早必然会达到,这不仅仅是因为谢里科夫,他只是其中一个因素,这是基于太阳系所有九颗行星——而不是某一个人。”
一名议员激动地站起来,“主席必须认识到,整个地球都急于结束这没完没了的等待。过去八十年来,我们所有的行动都致力于——”
莱因哈特走近纤弱的议会主席,“如果你不肯批准发动战争,很可能会出现大规模暴乱。公众的反应会非常强烈,极其强烈。你自己也知道。”
玛格丽特·达菲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你发布紧急动员令来强迫我。你完全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知道紧急动员令一旦发出,就再也无法中止行动。”
议会中响起一阵阵低声议论,音量越来越大,“我们必须批准这场战争!……我们不得不这样做!……现在要退回去已经太迟了!”
玛格丽特·达菲周围响起一片愤怒的喊叫声,像海浪一样持续不断地涌来,“我和所有人一样支持战争。”她严厉地说,“我只是强烈建议稳妥一点儿。星系之间的战争是一件大事。难道只因为一台计算机说我们在统计学上有机会获胜,我们就要发动战争吗?”
“除非我们能获胜,否则没必要发动战争。”莱因哈特说,“SRB计算机会告诉我们,我们能否获胜。”
“它们只能告诉我们获胜的可能性。它们什么也无法保证。”
“除了很有可能获胜这一点,我们还想知道什么呢?”
玛格丽特·达菲紧紧咬住牙关,“好吧,我听到了所有的意见。我不会阻拦议会批准战争,可以开始投票了。”她冷冷的目光警惕地打量着莱因哈特,“尤其因为,紧急动员令已经发送给了所有的政府部门。”
“很好。”莱因哈特松了一口气,走开了,“那就没问题了。我们终于可以发动全面动员。”
动员迅速展开,接下来的四十八个小时里一片繁忙。
莱因哈特在会议室里参加一个战略级别军事简报会,由舰队指挥官卡尔顿主持。
“你可以看到我们的策略,”卡尔顿说,他对着黑板上的图表一挥手,“谢里科夫说还需要八天时间来完成超光速炸弹。这段时间,我们在半人马座星系附近的舰队将进入阵地备战。炸弹爆炸后,舰队将与剩下的半人马座飞船作战。无疑会有很多飞船在爆炸中幸存下来,但如果阿蒙星消失了,我们应该能对付得了它们。”
莱因哈特接过卡尔顿的话头,说道:“我来报告一下经济形势。地球上所有的工厂都已经改为生产武器。没有阿蒙星挡路,我们应该能煽动半人马座殖民地发生大规模暴动。一个跨星系的帝国是很难维持的,即使他们有接近光速的飞船。届时,各地的领主起义将遍布整个帝国。我们希望能为他们提供武器,飞船现在就出发,以便及时抵达他们那里。最后,我们希望提出一个统一的原则,以此来聚拢所有的殖民地。我们更感兴趣的是经济而非政治。他们可以建立任何类型的政府,只要他们愿意作为我们的供给区。就像太阳系其他八大行星目前所做的那样。”
卡尔顿继续报告,“一旦半人马座舰队被打散,我们就可以进入战争的关键阶段。人员和物资的登陆。我们的飞船已经等在半人马座星系所有的关键区域。届时——”
莱因哈特走了出去。很难相信动员令才刚刚发出两天,整个太阳系便全部精神抖擞,狂热地行动起来。无数的问题正得到解决——但余下的还有很多。
他走进电梯,上楼来到SRB房间,想看看计算机的读数有无变化。还是一样,目前为止一切顺利。半人马座是否已经知道伊卡洛斯的存在?毫无疑问是的,但他们什么也做不了。至少,在八天的时间里无能为力。
卡普兰走向莱因哈特,他正在整理一批新来的资料。实验室负责人在其中翻找了一下。“来了一条有趣的东西,你可能会感兴趣。”他递给莱因哈特一个信息板。
来自历史研究所:
2136年5月9日
在此报告,第一次应用手动返回方式将研究用时间泡带回现在。但未能干净利落地断开,而将大量过去的物质带回现在。其中包括一个来自20世纪早期的个体,他立即从实验室逃走了,至今还未被抓捕至保护拘留所。历史研究所对此项事故深感遗憾,但将其归咎于紧急动员令。
E·弗里德曼
莱因哈特把信息板递回给卡普兰,“真有趣。一个来自过去的人——被拖进宇宙有史以来最大的战争中。”
“发生了如此奇怪的事情,我不知道计算机会做出什么反应。”
“很难说,也许没什么特殊的。”莱因哈特离开房间,匆匆忙忙沿着走廊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进去以后,立即通过视频通话的保密线路联系谢里科夫。
波兰人笨重的身体出现在屏幕上,“早上好,专员。备战情况如何?”
“很好。控制塔接线进展如何?”
谢里科夫微微皱眉,“事实上,专员——”
“怎么了?”莱因哈特严厉地问。
谢里科夫纠结了一下,“你也知道,这种事情就是这样。我试着用机器人代替工作人员。虽然他们更加灵活,但他们无法做出决定。这项接线工作需要的不仅仅是灵活,而是——”他努力想找到合适的词语,“——是一名如同艺术家般的高手。”
莱因哈特的脸色变得严厉起来,“听着,谢里科夫。你还剩下八天的时间来完成这个炸弹。提交给SRB电脑的信息已经包括了这个数据。7∶6的比率建立在这一基础上。如果你没能成功——”
谢里科夫的面孔因尴尬而扭曲,“别激动,专员。我们会完成的。”
“希望如此。完成后立即联系我。”莱因哈特切断了联系。如果谢里科夫让他们失望了,就把他抓出去枪毙。整个战争都取决于超光速炸弹。
视频屏幕再次亮了起来。莱因哈特猛地打开,屏幕上出现卡普兰的面孔。实验室负责人脸色苍白,呆若木鸡,“专员,你最好到SRB办公室来。发生了一些事。”
“怎么了?”
“我会演示给你看。”
莱因哈特有些忧虑,匆忙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沿着走廊走过去。他发现卡普兰正站在SRB计算机前面。“怎么回事?”莱因哈特问。他瞥了一眼读数。没有变化。
卡普兰紧张地举起一张信息板,“片刻之前,我把这个输入计算机里。我看到结果后迅速把它删掉了。就是我给你看的那条资料。历史研究所发来的,关于一个来自过去的人。”
“你输入进去之后发生了什么?”
卡普兰不安地咽了口唾沫,“我演示给你看。我会再做一遍,就像刚才一样。”他把信息板送入一条移动的输入带,“注意那个数字。”卡普兰喃喃地说。
莱因哈特紧张而僵硬地看着。一段时间内,什么也没有发生。还是继续显示出7∶6。然后——数字消失了。计算机犹豫不决,随后开始显示出新的数字。4∶24半人马座占优。莱因哈特屏住了呼吸,感到恐惧。这些数字再次消失,浮现出新的数字。16∶38半人马座占优。然后是48∶86,再然后是79∶15地球占优。接下来什么都没有了。计算机在运转,但什么也没有显示。
什么都没有。没有数字,只有一片空白。
“这是什么意思?”莱因哈特咕哝着,感到茫然。
“非常古怪。我们不认为这是——”
“发生了什么事?”
“计算机无法处理这东西,出不来读数。这些数据全是机器无法整合的,不能用于预测。而且,它们跟计算机得出的所有数据都不一样,把那些数据全都推翻了。”
“为什么?”
“这是……这是一个变量。”卡普兰浑身颤抖、嘴唇发白、脸色苍白,“从中无法推论出结果。那个来自过去的人,计算机拿他毫无办法。他是个变量人!”
二
龙卷风袭来时,托马斯·科尔正在磨刀石上磨着一把刀。
这把刀属于绿色大房子里的那位女士。科尔的维修马车每次来到这里,那位女士都有些东西需要磨。她每次都会给他一杯咖啡,从弯曲的旧壶里倒出来的热热的黑咖啡。他觉得这很棒。他喜欢喝美味的咖啡。
空中乌云密布,下着蒙蒙细雨,生意一直不好。他的两匹马被一辆汽车吓着了。天气不好的日子里,屋外没几个人,他不得不下了马车去按门铃。
黄房子里那个人付给他一美元作为电冰箱的修理费。没有其他人能修得好它,甚至连工厂里的人都做不到。一美元足够过很久了,这是很大一笔钱。
在被卷进去之前,他就知道那是龙卷风。周围的一切都很安静。他正对着磨刀石弯下腰,缰绳夹在双膝之间,专心致志地做他的工作。
那把刀被他磨得锋利极了,差不多就要干完了。他在刀刃上吐了点儿口水,举起来仔细看看——就在这时,龙卷风出现了。
龙卷风是一下子冒出来的,将他完全包围。除了一片灰色,什么也没有。他和马车、马匹似乎处于龙卷风中心,一个平静的区域。他们在一片寂静中移动,到处都是灰色的薄雾。
他正在想该怎么办,怎么把老太太的刀子还给她,突然一阵颠簸,龙卷风把他卷起来,抛到地上。马匹因恐惧而嘶鸣,挣扎着想爬起来。科尔迅速站了起来。
他在哪儿?
灰色的薄雾不见了。白色的墙壁从四周拔地而起。光线照射下来,不是阳光,而是某种类似的东西。两匹马拉动马车朝侧面前进,工具和设备纷纷掉下来。科尔跳到车座上稳住马车。
他这才看到旁边有人。
那些人苍白的面孔上满是惊讶,穿着某种制服。他察觉到了危险!
科尔催马奔向门口,一路上马蹄砰砰敲在钢制地板上,受惊的人群四散而逃。他来到一个宽敞的大厅里。这栋建筑像是一家医院。
大厅里的人分开一条道路。更多的人从四面八方拥进来。
有人兴奋地喊叫,漫无目的地团团乱转,就像一群白蚁。有什么东西朝他划过来,一道深紫色的光束。马车一角被烧焦,木头冒出烟来。
科尔感到害怕,使劲踢着那两匹被吓坏了的马。它们疯狂地撞向一扇大门,门开了——他们来到外面,明亮的阳光照耀在身上。有那么一瞬间,马车微微倾斜,差点儿翻车,令人心惊胆战。随后,两匹马加速跑过一片开阔的田野,冲向远处一线绿色,科尔紧紧抓住缰绳。
在他身后,那些纤弱而脸色苍白的人都来到外面,聚集在一起,站在那里疯狂地做着手势。他能隐约听到他们刺耳的喊叫声。
但他已经逃掉了,安全了。他放慢马车的速度,松了一口气。
这片树林是人工栽种的,像是个公园,但现在已经荒废了,杂草丛生。七扭八歪的植物构成茂密的丛林,所有东西都长得乱七八糟。
公园里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他观察了一下太阳的位置,现在要么是清晨,要么是傍晚。花草的香味和湿漉漉的叶子说明现在是早晨。龙卷风把他卷起来时,已经是傍晚时分,而且天空中一直阴云密布。
科尔陷入沉思。显然,他被带到了很远的距离之外。医院,脸色苍白的男人,奇怪的灯光,他听到只言片语的口音——一切都表明他已经离开内布拉斯加州——也许甚至离开了美国。
他的一部分工具在路上丢了。科尔把余下所有的东西收集到一起,整理一下,他深情地抚摸着每一件工具。一些小凿刀和木质圆凿不见了。钻头盒打开着,大部分钻头都已丢失。他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轻轻放回盒子里。他取下一把钢丝锯,用一块油布仔细擦拭,再放回原处。
马车上方,太阳在天空中缓缓升起。科尔用满是老茧的手遮住眼睛,抬头看了看。他是个魁梧的男人,有点儿驼背,下巴留着灰色的胡茬。他的衣服又脏又皱,但浅蓝色的眼睛十分清澈,双手灵巧无比。
他不能留在公园里。他们已经看到他驾车往这边走,他们肯定正在找他。
高空中有什么东西飞速掠过。一个小黑点,移动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第二个黑点紧随其后。他几乎还没看清楚,那两个黑点就消失了。它们完全没发出一点儿声音。
科尔担忧地皱起眉,这些小黑点令他感到不安。他必须继续前进——还要寻找食物,他的肚子已经开始咕咕作响。
得要找一份工作。他可以做很多工作:园艺、磨刀、研磨、修理机械和钟表、修理各种日用物品,甚至绘画、木工、家务和其他杂活儿。
他可以做任何事情。人们想让他做什么都行,只要能换一顿饭和一点儿钱。
托马斯·科尔催促马车继续前进。他弯腰驼背地坐在车座上,留心观察着周围,维修马车缓缓驶过一片杂乱的草坪,穿过花繁叶茂的丛林。
莱因哈特把巡航舰开到最高速度疾驰而过,一艘军事护卫舰紧随其后,下方的地面迅速后移,成了一片模糊的灰色和绿色。
纽约的遗址出现在面前,扭曲变形的废墟杂草丛生。20世纪的原子大战几乎把整个沿海地区变成了一望无际的熔渣。
下方是一片熔渣和杂草,然后突然出现一大片废墟,那里曾经是中央公园。
历史研究所进入视线中,莱因哈特向下俯冲,把巡航舰降落在主建筑后面的小型补给机坪上。
莱因哈特的飞船刚一降落,该部门的最高官员哈珀立即赶了过来。
“坦率说,我们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认为这件事很重要。”哈珀不安地说。
莱因哈特冷冷瞥了他一眼,“只有我才能判断什么是重要的。是你下达命令把时间泡手动带回来的吗?”
“其实是弗里德曼下达的命令。按照你的指令,准备好所有的设备,为了——”
莱因哈特走向研究大楼入口,“弗里德曼在哪儿?”
“里面。”
“我想见见他,走吧。”
他们在研究所里见到了费里德曼。他冷静地跟莱因哈特打了个招呼,面无表情,“很抱歉给你添麻烦了,专员。我们原本希望让研究所为战争做好准备,想要尽快把时间泡带回来。”他神情怪异地打量着莱因哈特,“毫无疑问,那个男人和他的马车很快就会被你们的警察抓住。”
“我想了解之前发生的一切,包括细枝末节。”
弗里德曼不安地抓了抓头,“没多少可说的。我下达命令,取消自动设置,把时间泡手动带回现在。时间泡接收到信号的那一刻,正处于1913年春天。它挣脱那个时代的同时,扯下了一块地皮,这个人和他的马车当时正站在上面。于是这个男人自然而然被装进时间泡里面,带到了现在。”
“你们的仪器完全没有显示时间泡里有东西吗?”
“我们太紧张了,没有注意任何读数。转为手动控制半小时后,时间泡出现在观察室里。还没等有人注意到里面有什么,它就断电了。我们试图阻止他,但他驾驶马车进入外面的大厅,把我们冲撞得七零八落。那两匹马受惊了。”
“什么样的马车?”
“上面有个标记,两侧都画着黑色的字母,但没有人看清究竟写了什么。”
“继续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有人拿着射线枪对他开火,但没有打中。马车把他带出大楼,逃到外面。我们追到出口时,马车已经跑在去公园的路上了。”
莱因哈特若有所思,“如果他还在公园里,我们很快就能抓住他,但我们必须小心。”他丢下弗里德曼,转身走回飞船。哈珀追到他身边。
莱因哈特在飞船旁边停了一下。他招来一些政府警卫,“逮捕这个部门的负责人。稍后我会指控他们犯下叛国罪。”他讽刺地一笑,哈珀的脸色变得异常苍白,“战争正在进行。如果你能活着逃脱惩罚,算你走运。”
莱因哈特进入飞船中,迅速离开地面,升到空中,军事护卫舰跟在后面。莱因哈特飞在灰色的熔渣海洋上空,那是片尚未恢复的废弃地区。他越过灰色海洋中突然出现的一块绿色区域。莱因哈特回头凝视那个地方,直至它彻底消失。
中央公园。他可以看到警察的飞船在空中疾驰而过,载满部队的运输飞船飞向那块绿色区域。地面上,一些重型枪炮和地面车轰隆隆驶来,黑色的队列从四面八方驶向公园。
他们很快就能抓住那个男人。但与此同时,SRB计算机一片空白。整个战争都依赖于SRB计算机显示的数字。
大约中午时分,马车来到公园边上。科尔休息了一会儿,让马匹在茂密的草地上吃草。一大片寂静无声的熔渣废墟令他感到惊讶。发生了什么事?完全没有动静。没有建筑物,没有生命的迹象。单调沉闷的地面上偶尔长出零零星星的野草,但即使如此,这片景象还是使他心绪不宁、浑身发寒。
科尔驾驶马车缓缓行驶在熔渣上,抬头望向天空。现在他已经离开了公园,这里完全没有藏身之所。熔渣就像大海一样茫茫一片。如果他被发现了——
一大群小黑点掠过天空,迅速飞近,不久后突然右转消失。随后出现更多的飞机,金属无翼飞机。他看着它们飞过,慢慢驾车前行。
半小时后,一些东西出现在他眼前。科尔放慢马车的速度,仔细眺望那边。他已经来到熔渣区的尽头。脚下出现了土地,黑色的土壤,还有野草,四处杂草丛生。在他眼前,熔渣区边界之外有一排建筑物,像是住宅或者仓库。
很可能是住宅,但和他以前见过的不太一样。
这些房子整齐划一,全都一模一样,就像一排排绿色的小贝壳,一共几百个。每栋房子前面有个小小的草坪,还有小径、前门廊和几排灌木。这些房子看起来都一样,而且非常小。
绿色的小贝壳精确地排列成整齐的行列。科尔小心翼翼地驱动马车向前朝房子走去。
这里似乎没有人。他进入两排房子之间的一条街道,两匹马的马蹄声在一片寂静中显得尤其响亮。这里像是个城镇,但看不到狗,也没有小孩。一切都整洁、沉默,就像一个模型、一场展览,这令他很不舒服。
一个走在人行道上的年轻人目瞪口呆地看着他。那是个衣着古怪的青年,穿着长袍一样的斗篷,一直垂到膝盖,看着像是一整块织物,脚上穿了双凉鞋,或者说是看起来像是凉鞋的东西。斗篷和凉鞋都是奇怪的半发光材料,在阳光下微微发亮。是金属,而非布料。
一个女人正在草坪边上给花浇水。他的马车走近时,她站了起来,眼睛惊讶地睁大——然后显得十分害怕。她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手里的喷壶掉在地上,静静地滚落进草坪里。
科尔脸红了,迅速转开头。那个女人几乎没穿衣服!他挥舞缰绳,催马快走。
在他身后,那个女人仍然站着不动。他偷偷回头,飞快地看了一眼——然后用嘶哑的声音驱动马车,耳朵变得通红。他看得明明白白。她只穿了一条半透明的短裤。没有别的了。只有一片同样的半发光材料,闪闪发亮。她娇小身体的其余部分完全赤裸着。
他放慢了马车的速度。她很漂亮,棕色的头发和眼睛,深红色的嘴唇。身材相当不错,苗条的腰,细嫩的腿,丰满柔软的乳房裸露出来——他生气地抑制住这些想法。他必须去找工作,找些活儿。
科尔停下马车,跳到人行道上。他随意挑了一座房子,小心翼翼地走近。这座房子很漂亮,有一种纯粹的美。但它看起来也很脆弱——就像其他房子一样。
他站在门廊上。这里没有门铃。他四处找了一会儿,不安地把手放在门上准备敲门。突然传来“咔嗒”一声,与眼睛齐平的位置响起明显的快门声。科尔看着上面,吓了一跳。门上一部分滑下来挡住一个镜头。他被拍到了照片。
他正在琢磨这是搞什么,门突然打开了。一个身穿棕褐色制服的魁梧男人挡在门口,令人望而生畏。
“干什么?”那个男人问。
“我正在找工作。”科尔喃喃地说,“任何工作都可以。我什么都能做,可以修理任何东西。我能修好破损的物品,任何需要修补的东西。”他的声音犹犹豫豫地低下来,“什么都行。”
“去联邦活动控制委员会的安置部门申请个职位。”那个男人很干脆地说,“你知道,所有职业能力评估都由他们负责处理。”他好奇地看着科尔,“你为什么要穿那些古代的衣服?”
“古代?为什么,我——”
那个男人看到了他身后的维修马车,以及那两匹正在打盹的马。“那是什么?那两只动物是什么?马?”男人揉着下巴,专注地打量着科尔,“这可真奇怪。”
“奇怪?”科尔局促不安地低声说,“为什么?”
“超过一个世纪的时间里,没有出现过任何马匹。所有的马都在第五次原子战争中灭绝了。这就是为什么奇怪。”
科尔感到紧张,突然警惕起来。这个人的眼睛里有种东西,锐利的眼神冷酷无情。科尔从门廊退回到小径上。他必须小心,有些不太对劲。
“我要走了。”他咕哝着。
“一百多年都没有出现过马。”男人走向科尔,“你是谁?你为什么打扮成这样?你从哪里弄到的那辆马车和那两匹马?”
“我要走了。”科尔重复了一遍,准备离开。
男人从腰带上抽出一根薄薄的金属管,塞给科尔。
那是一张卷起来的“纸”,一张卷成管状的金属箔。上面有些手写体的文字。他完全辨认不出。还有这个男人的照片,一排号码和一些数字。
“我是温斯洛主管,”那个男人说,“联邦储备保护部。你最好尽快解释,否则,安全部的汽车五分钟后就会来到这里。”
科尔迅速做出反应。他低头沿着小径跑回街上的马车那里。
有什么东西击中了他,一堵力墙把他撞倒。他脸朝下趴在地上,整个人吓呆了,头晕眼花。他身上痛得厉害,不住地强烈抽搐,完全不受控制。冲击波席卷了他的全身,最终逐渐消失。
他颤抖着站起来,头晕目眩,虚弱无力,惊慌失措,一直在剧烈地抽搐。那个男人跟着他从人行道上走了过来。科尔努力爬上马车,一边喘息一边干呕。两匹马活跃起来。科尔蜷缩在座位上,马车摇摇晃晃令他很不舒服。
他抓住缰绳,想办法让自己坐稳。马车加速转过拐角,旁边的房子飞掠而过。两匹马一路飞奔。科尔虚弱地催马前行,一边呼吸一边颤抖。马车越来越快地飞驰而过,房子和街道因迅速倒退而变得模糊。
随后,他离开了城镇,把那些整洁的小房子抛在身后。他驾车行驶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公路两侧有些大型建筑——工厂。也有人影,人们都惊讶地看着他。
片刻后,工厂也被他抛在身后。科尔让马车的速度慢下来。那个人是什么意思?第五次原子战争,马都灭绝了,这说不通啊。他对这里的东西一无所知。力场,悄无声息的无翼飞机。科尔摸了摸口袋,找到那个男人之前递给他的金属卷筒。
他兴奋地把它拿出来,慢慢展开,开始研究。在他看来,这些文字很奇怪。
他研究了很长一段时间,然后渐渐开始注意到一行数字,右上角上的一行数字。
一个日期。2128年10月6日。
科尔的视线模糊了,周围的一切开始旋转晃动。2128年10月,这怎么可能?
但这张“纸”就在他手里。薄薄的金属纸,像是一张金属箔。这恐怕是事实。它是这么说的,就印在这张纸上,这个角落里。
科尔慢慢把金属纸卷起来,因震惊而感到麻木。二百年。这似乎不可能,但一切终于开始说得通了。他来到了未来,未来二百年后。
当他正在反复思索这件事时,迅捷的安全部黑色飞船出现在他头顶上方,快速地飞向那辆慢慢走在公路上的马车。
莱因哈特的视频屏幕嗡嗡作响。他迅速打开,“喂?”
“安全部报告。”
“接过来。”莱因哈特紧张地等着接线锁定到位,电话接通,屏幕再次亮起来。
“我是狄克逊,西部地区指挥官。”军官清了清嗓子,手里翻动着信息板,“据报告,那个来自过去的男人离开了纽约地区。”
“在包围网的哪边?”
“外边。他进入熔渣区边缘的一个小城镇,从而逃脱了中央公园周围的包围网。”
“逃脱?”
“我们以为他会避开城镇。自然,包围网没有包括任何城镇。”
莱因哈特抿着嘴,“继续说下去。”
“包围网围住整个公园的几分钟前,他进入了彼得斯维尔镇。我们把公园夷为平地,但什么也没有发现。他已经离开了。一小时后,我们收到彼得斯维尔一名居民的报告,他是联邦储备保护部的一名官员。那个来自过去的男人来到他家门口,想找份工作。温斯洛,也就是那名官员,在聊天中拖住他,想要抓住他,但他还是驾驶马车逃掉了。温斯洛立即联系安全部,但那时已经太晚了。”
“如果有任何消息,尽快向我报告。我们必须抓住他——该死,要尽快。”莱因哈特断掉联络,屏幕瞬间变暗。
他坐回到椅子上,等待着。
科尔看见了安全部飞船的影子,他立即做出反应。一秒钟后影子掠过他上方时,科尔已经从马车上跳了出来,奔跑,卧倒。他在地上滚动,让自己的身体尽可能远离马车。
巨大的轰鸣声响起,伴随着刺眼的白色闪光。一阵热风卷起科尔,把他像一片叶子一样抛起来、丢出去。他闭上眼睛,放松身体,整个人弹起又落下,重重摔在地上。沙砾和碎石割裂他的脸、他的膝盖和手掌。
科尔喊了出来,痛苦地尖叫。他身上着火了。他要被烧死了,要被炫目的白色火球烧成灰烬。火球变得越来越大,膨胀成一个巨大的太阳,扭曲而臃肿。末日来临了,一切毫无希望。他咬紧了牙关——
贪婪的火球终于开始熄灭,火花四溅,随后逐渐变黑,化为灰烬。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气味。他的衣服烧着了,还在冒烟。脚下的地面也是滚烫的,在爆炸中被烤焦,但他还活着。至少,暂时活着。
科尔慢慢睁开眼睛。马车不见了,它原本的位置变成了一个大洞,公路中央绽开一道伤口。一片丑陋的黑云浮在那个洞上面,看起来十分不祥。一艘无翼飞机盘旋在空中,寻找生命的迹象。
科尔躺在那里,呼吸又浅又慢。时间逐渐流逝,太阳在天空中挣扎着缓慢移动。现在大概是下午四点。科尔心算了一下,三个小时后天就黑了。如果到时候他还活着——
那架飞机看见他从马车上跳下去了吗?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午后的太阳照耀在他身上,他感到十分不适,恶心、发烧,嘴里干干的。
一些蚂蚁跑到他伸出的手上。巨大的黑云开始渐渐飘远,消散成模糊不清的一团。
马车没了。这让他备受折磨,大脑中响彻着阵阵重击声,与他吃力的脉搏声混合在一起。没了,被摧毁了,除了灰烬和碎片,什么也不剩。认清这一现实后,他感到头晕目眩。
最后,飞机结束了盘旋,飞向地平线,继而消失了。天空中不再有威胁。
科尔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颤抖着擦了擦脸,身上仍然是钻心的剧痛。他吐了几口唾沫,想把嘴里弄干净点儿。那架飞机很可能会发出报告,然后又会有人来抓他。他能去哪儿?
远处有一大片绿色,一道山脉耸立在他的右边。也许他可以到那里去。他开始慢慢行走,但必须非常小心。他们正在找他——而且他们拥有武器,令人难以置信的武器。
运气好的话,他能活到太阳落山时。他的马车和两匹马都没了——以及所有的工具。科尔满怀希望把手伸进口袋里找了找。他掏出几把小螺丝刀、一把断线钳、一些铁丝、焊锡、磨刀石,最后是那位夫人的刀。
只剩下几样小工具,其余所有东西都不见了,但没有马车他反而更安全,更难被发现,步行的话,他们会更难找到他。
科尔匆匆前行,穿过平原,前往远方的山脉。
莱因哈特立即接到了电话。视频屏幕上浮现出狄克逊的面孔,“我拿到了最新消息,专员。”狄克逊扫了一眼手上的信息板,“好消息。有人看到那个来自过去的人离开彼得斯维尔,驾驶马车以每小时大约十六公里的速度行驶在13号公路上。我们的飞船立即轰炸了他。”
“你们……你们有没有抓到他?”
“飞行员称爆炸后已不存在生命迹象。”
莱因哈特的脉搏几乎停跳。他瘫软在椅子上,“所以他死了!”
“事实上,在我们检查那片残骸之前还不能完全确定,一辆地面车正加速驶向现场。我们会在不久后形成完整的报告,一拿到消息就通知你。”
莱因哈特伸手关掉了屏幕,上面变成一片黑暗。他们抓到那个来自过去的人了吗?还是说他再次逃掉了?他们不是一直在抓他吗?怎么总是抓不到?与此同时,SRB计算机沉默不语,什么也没有显示。
莱因哈特坐在那里暗自思忖,焦急地等待着地面车发来的报告。
天色已晚。
“回来!”史蒂文喊道,拼命追在他哥哥后面,“回来!”
“来抓我呀。”厄尔一路狂奔,冲下山坡,来到军事仓库后面,沿着橡胶篱笆,最后跳进莫里斯太太的后院里。
史蒂文急急追在哥哥后面,气喘吁吁,一边跑一边喊道:“回来!把那个还回来!”
“他拿了什么?”萨莉·泰特突然走过来挡住史蒂文问道。
史蒂文停了下来,胸口急促起伏,“他拿走了我的星系视频发送器,”他的小脸因愤怒和痛苦变得扭曲起来,“他最好还给我!”
厄尔从右边绕过来。在温暖昏暗的夜色中,几乎看不见他了。“我在这里。”他说,“你要怎么样?”
史蒂文生气地瞪着他,辨认出厄尔手上那个方形盒子,“还给我!否则……否则我就告诉爸爸。”
厄尔笑了,“你能拿我怎么办。”
“爸爸会让你知道的。”
“你最好还给他。”萨莉说。
“来抓我。”厄尔跑开了。史蒂文推开挡道的萨莉,生气地骂着哥哥,冲过去把他撞倒在地上。盒子从厄尔手中掉了下来,滑到路面上,撞上信号灯柱的一侧。
厄尔和史蒂文慢慢站起来,低头看着那个破碎的盒子。
“看看,”史蒂文尖叫起来,眼眶中充满泪水,“看看你都做了什么?”
“是你干的,你推了我。”
“是你干的!”史蒂文弯下腰捡起那个盒子,把它带到信号灯下,坐在路边查看。
厄尔慢慢走过来,“如果不是你推了我,它也不会摔坏。”
夜晚迅速来临。俯瞰城镇的山脉已经消失在黑暗中。四处零碎地亮起了灯光。这是个温暖的夜晚,远处有辆地面车“砰”的一声关上车门。飞船在空中来回行驶,通勤的人们疲惫地离开大型地下工厂下班回家。
托马斯·科尔慢慢走向聚集在信号灯周围的三个孩子。他走得十分艰难,全身酸痛,累得直不起腰来。暮色已然降临,但他还未能摆脱危险。
他筋疲力尽,又累又饿。他走了很长的路,必须找点儿东西吃——尽快。
科尔在距离孩子们几米远的地方停了下来。他们都全神贯注地盯着史蒂文膝盖上的盒子。突然,孩子们安静下来,厄尔慢慢抬起头。
昏暗的灯光下,托马斯·科尔弯腰驼背的巨大身影似乎尤其令人感到害怕。他长长的手臂无力地垂在身体两侧。他的面孔藏在阴影中,身体的轮廓模模糊糊、难以分辨。一个形状模糊的巨大身影,默默站在几米之外的地方,在半明半暗中一动不动。
“你是谁?”厄尔小声问。
“你想要什么?”萨莉说,孩子们紧张地退到一边,“走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