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保 姆

记忆裂痕 菲利普·迪克 14190 字 2个月前

“回忆起来,”玛丽·菲尔茨说,“在没有保姆的照顾下,我们竟然也能长大。”

毫无疑问,保姆的到来彻底改变了菲尔茨一家的生活。从孩子们早上睁开眼睛到晚上临睡前,保姆一直都在他们身边,看着他们,陪伴他们,关照他们的一切。

菲尔茨先生知道,在他上班时,他的孩子们很安全,绝对安全。而玛丽则从无数的家务和烦恼中解脱出来。她不必叫醒孩子们,给他们穿衣服,看着他们洗漱、吃饭,诸如此类。她甚至不用送他们去上学。放学后,如果他们没有立即回家,她也不必焦虑地来回踱步,担心他们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当然,保姆不会溺爱孩子们。如果他们的要求荒谬或有害(比如要商店里所有的糖果或者警察的摩托车),保姆就会铁了心地拒绝,就像出色的牧羊人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拒绝羊群的愿望。

两个孩子都很爱她。有一次,他们不得不把保姆送去修理店,孩子们哭得没完没了。无论母亲还是父亲都无法安慰他们。最后,保姆又回来了,一切都恢复正常。真是及时雨!菲尔茨太太已经筋疲力尽。

“上帝啊,”她一下子躺了下来,“没有她,我们可怎么办?”

菲尔茨先生抬起头,“没有谁?”

“没有保姆。”

“天知道。”菲尔茨先生说。

保姆唤醒熟睡的孩子——从他们头顶上方半米的距离轻柔地哼唱音乐——她会让他们穿好衣服,准时下楼吃早餐,脸洗得干干净净,完全没有起床气。如果孩子有点儿闹别扭,保姆会把他们放在背上下楼梯,以便让他们高兴起来。

这样真的很好玩!几乎就像坐过山车一样,鲍比和琼拼命抓住保姆,她用一种很有趣的滚动行进方式,一阶一阶地滑下楼梯。

当然,保姆不负责准备早餐。那是厨房的活儿。但是她会看着孩子们好好吃完饭,早餐结束后,她守着他们准备去上学。他们把书整整齐齐收拾好以后,她开始了最重要的工作:在繁忙的街道上确保他们的安全。

城里有很多危险,保姆需要随时保持警惕。速度极快的火箭车载着生意人去工作。曾经有个小流氓想要伤害鲍比。保姆迅速伸出右侧钩爪使劲一推,他就拼命号叫着跑掉了。还有一次,有个醉汉来搭讪琼,天知道他在想什么。保姆用她强大的金属身体把他挤进了排水沟里。

有时孩子们会在商店前流连忘返。保姆会轻轻戳一下他们,催促他们。如果孩子们上学要迟到了(偶然现象),保姆会把他们放在背上,沿着人行道适当地加速行驶,她发出一阵嗡嗡声,啪嗒啪嗒地飞速前进。

放学后,保姆会一直和他们一起,看着他们玩耍,照管他们,保护他们,最后在暮色渐浓时,劝说沉溺于游戏的孩子踏上回家的道路。

果然,晚餐刚刚摆到桌上,保姆就催着鲍比和琼从前门走进来,咔嗒咔嗒、嗡嗡转动地催促他们。正好赶上吃晚餐的时间!他们飞快地跑进洗手间,洗干净脸和手。

到了晚上——

菲尔茨太太沉默下来,微微皱起眉头。到了晚上……“汤姆?”她说。

她的丈夫从报纸那边抬起头来,“什么?”

“我一直想和你谈谈这件事。很古怪,我无法理解。当然,我不太懂机械方面的东西。可是汤姆,当晚上我们所有人都睡着后,房子里寂静无声,保姆——”

传来一阵响动。

“妈妈!”琼和鲍比蹦蹦跳跳地走进起居室,他们高兴得小脸通红,“妈妈,我们回家路上和保姆赛跑,我们赢了!”

“我们赢了,”鲍比说,“我们击败了她。”

“我们跑得比她快得多。”琼说。

“保姆在哪里,孩子们?”菲尔茨太太问。

“她来了。你好,爸爸。”

“你们好,孩子们。”汤姆·菲尔茨说。他把头歪向一侧,仔细倾听。门口传来一种奇怪的摩擦声,嗡嗡作响,在地面上刮擦。他笑了笑。

“是保姆。”鲍比说。保姆走进房间里。

菲尔茨先生看着她。她一直令他很感兴趣。此刻,房间里唯一的声音就是她的金属踏板在硬木地板上刮擦的声音,一种节奏分明的独特声音。保姆停在他面前几米远的地方。两只光电管的大眼睛安装在柔软的电线眼柄上,一眨不眨地打量着他。眼柄若有所思地动了动,轻轻摇晃,然后又缩了回去。

保姆的整体形状是个球体,一个大金属球,底部扁平,表面上喷涂的暗绿色珐琅涂层已经磨损出不少缺口。除了眼柄之外看不到什么部件,踏板也藏在内部。外壳两侧各有一扇门的轮廓。必要时,磁性钩爪会从里面伸出来。外壳前面有个尖端,使用强化金属。前后分别焊接了金属板,使她看起来几乎像是一台战争武器、一辆陆地坦克或者说一艘船,一艘登上陆地的圆形金属船;又或者说是一只昆虫,潮虫。

“快来!”鲍比喊道。

保姆突然微微转动,踏板卡住地面转过身来,一扇侧门打开,探出一根长长的金属杆。保姆开玩笑地用钩爪抓住鲍比的手臂,把他拉过来,放在自己背上。鲍比双腿跨坐在金属外壳上。他兴奋地踢来踢去,上下蹦跳。

“到街上赛跑!”琼喊道。

“加油!”鲍比叫道。保姆向外面移动,带着他离开房间。她像是一只由嗡嗡作响的金属和继电器、咔嗒咔嗒的光电池和管子构成的大圆虫。琼跟在她身边跑。

房间里安静下来,只剩下父母两人。

“她不是很棒吗?”菲尔茨太太说,“当然,如今机器人很常见,肯定要比几年前多得多。到处都能看到他们,在商店柜台后面销售,在公共汽车上驾车,在街边挖掘沟渠——”

“但保姆不一样。”汤姆·菲尔茨低声说。

“她……她不像一台机器。她就像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不过,毕竟她比其他所有类型都要复杂得多。那是肯定的。他们说她甚至比厨房机器更加复杂精细。”

“我们确实为她付了一大笔钱。”汤姆说。

“没错,”玛丽·菲尔茨喃喃低语,“她真的很像一个活生生的生命。”她的声音里带有一种奇怪的调子,“真的很像。”

“她肯定能把孩子们照顾好。”汤姆又开始埋头看他的报纸。

“但我很担心。”玛丽放下咖啡杯,皱起眉头。他们正在吃晚餐。时间已经很晚了,两个孩子都已上床睡觉。玛丽用餐巾擦了下嘴,“汤姆,我很担心。希望你能听我说说。”

汤姆·菲尔茨眨眨眼睛,“担心?担心什么?”

“担心她。保姆。”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是说我们必须再次把她送去维修?我们才修过她。这次是什么问题?要是孩子们看不到她,又会——”

“不是那个。”

“那是什么?”

他的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站起来离开桌子,穿过房间走到楼梯口。她凝视着上方一片黑暗。汤姆困惑地看着她。

“怎么了?”

“我想确保她不会听到我们说话。”

“她?保姆?”

玛丽朝他走过来,“汤姆,我昨天晚上又被吵醒了。因为那些声音。我又听到了,同样的声音,我以前曾经听到过那种声音,而你告诉我那并不意味着什么!”

汤姆做了个手势,“确实,那意味着什么吗?”

“我不知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个,等我们所有人睡着以后,她会下楼来。她会离开孩子们的房间。她刚一确定我们都睡着了,就会从楼梯上尽可能悄悄地滑下来。”

“但为什么?”

“我不知道!昨晚我听到她下楼,从楼梯上滑下去,像老鼠一样安静。我听到她在楼下四处移动,然后——”

“然后怎样?”

“汤姆,然后我听到她从后门出去,走到房子外面。她进入后院。我暂时只听到这些。”

汤姆摸着下巴,“继续说下去。”

“我仔细倾听,在床上坐起来。你睡着了,当然。睡得很熟,怎么也叫不醒。我起身走向窗边,拉起百叶窗向外望去。她在外面,在后院里。”

“她在做什么?”

“我不知道,”玛丽·菲尔茨脸上满是担忧,“我不知道!一个保姆究竟能做什么,大半夜在外面,在我们的后院里?”

夜色黑漆漆的。可怕的黑暗。但装上红外线滤光片后,黑暗就消失了。那个金属身影从容向前移动,穿过厨房,她把踏板缩回去一半,尽可能保持安静。她走到后门,停下来倾听。

万籁俱寂,房子里十分安静。他们都在楼上酣然入梦,呼呼大睡。

保姆推开后门,移动到外面门廊上,门在她背后轻轻关上。夜晚的空气稀薄寒冷,而且充满了各种古怪的刺鼻气味。春夏交接时分,地面仍然很潮湿,而七月炎热的太阳还没来得及杀死那些不断生长的小虫子。

保姆走下台阶,来到水泥路面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草坪上移动,湿漉漉的草叶掠过她身侧。过了一会儿,她停下来,靠着后侧踏板踮着脚站起来,前端伸到空气中。她的眼柄探了出来,坚硬紧绷,轻轻挥动。然后,她又降平踏板,继续向前行进。

那个声音传来时,她正绕过桃树,打算返回房子。

她立即警惕地停了下来。侧门打开,灵活的钩爪警惕地完全伸了出来。在木制栅栏的另一侧,几排大滨菊旁边有些动静。保姆迅速打开滤镜紧紧盯着那边。只有几颗暗淡的星星在天空闪烁。但她已经看到了,这就够了。

栅栏另一侧,第二个保姆正在移动。她静静地穿过花丛,走向栅栏,尽可能不发出噪音。两个保姆突然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互相打量——绿色保姆在自家院子里等待,蓝色的外来者朝栅栏走来。

蓝色外来者是个更大的保姆,设计用于照看两个小男孩。她已经被使用了一段时间,两侧有些凹陷和扭曲,但钩爪仍然强劲有力。除了通常的强化金属板,她的鼻子上还有个韧性钢的圆形凿孔,一个突出的下颚已经滑入卡槽,做好了准备。

她的生产厂家——机械制品公司——在这个下颚结构上花了很大工夫。这是他们的标志,他们独一无二的特点。在他们的广告里,他们的宣传册上,反复强调所有型号都安装了结实的下颚铲状工具。除此之外,还可以选择辅助工具:电力驱动的切削刀刃。只要另加费用就可以轻松安装在他们的“豪华线路”型号上。

这个蓝色的保姆就安装了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