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钟表店侦探与跟踪狂的不在场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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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睛,望向枕边的智能手机,发现自己一觉睡到了十点多。

晨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洒进屋里。

糟了,睡过头了!我一跃而起之后才回过神来,想起今天不用上班,顿时松了口气,同时倒回被窝。

一个多月前,我因为工作单位的人事调动去了一个新部门。自那时起,我几乎没休息过一天,今天可是好不容易申请到的宝贵假日。

用这一天干点什么呢?看屋外照进来的阳光,今天的天气貌似不错。这样的日子待在屋里未免有些浪费。

我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去鲤川站东口逛逛吧。

我是四月一日去新部门报到的。部门的办公室在本县首屈一指的枢纽车站那野站旁边。为了方便上下班,我搬到了距离那野站只有两站路的鲤川站附近。我早就想去车站周边走走逛逛了,可是新部门的工作格外繁忙,很难请到假,晚上十点多才回家也是常有的事。拜这样的生活所赐,我搬过来都一个多月了,却仍然对鲤川站周边一无所知。

我租住的公寓在鲤川站西口那一侧,原本有很多铸件作坊,现在新建了好几栋公寓。而车站东侧自古以来就是商业区,整体氛围跟西口完全不一样。真想去看看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啊。

于是我吃了点吐司和火腿煎鸡蛋当早饭,然后就出门了。

外面晴空万里,微风习习,行道树的叶子随之一摇一摆。这天气,真是好得让人想哼歌。

毕竟是工作日的大白天,我走到鲤川站一看,发现往来的行人只有零星几个。街头巷尾的气氛是如此恬静,不同于杀气腾腾的早高峰,也没有深夜回家时感觉到的疲乏。我穿过跨线桥,朝东口走去。

西口干净整洁,东口却显得杂乱无章。有小巧玲珑的公交车站和出租车上客点,环绕在四周的是银行、信用合作社、小钢珠店和家庭餐厅,每种各一间。信用合作社和小钢珠店之间伸出一条向东延伸的拱顶商店街。街口挂着五个大字:“鲤川商店街”。我仿佛是被某种东西吸引了一般,抬脚迈进了那条街。

咖啡馆、箱包店、荞麦面馆、洗衣店、酒铺、药房、面包店、理发店、米店、书店、旧书店、水果店、电器店、西点店……各种商店在拱顶下鳞次栉比,一看就是比较传统的商店街。

我无意中瞄了眼手表,却发现指针还停在十点半的位置。不对啊,我起来的时候都十点多了……定睛一看,敢情秒针没在动。看来是电池没电了。虽说现在都是拿手机当表用的,可看不了手表总归不太方便。要是这条商店街有钟表店,就去换个电池吧。

我东张西望地走了一会儿,还真看到了一家钟表店。它夹在照相馆和肉铺中间,规模很小,门面大概一间半宽 [1] 。木质外墙看起来很有年头的样子。大门上挂着一块招牌,写着“美谷钟表店”。就去这家店换吧。

一推开门,扑面而来的便是丁零零的钟声。

六张榻榻米那么大的小店里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钟表。挂钟填满了整个墙面,墙边的展柜里则是一排排怀表、手表与座钟。所有钟表都指着同一时刻的景象蔚为壮观。有些钟表店还卖眼镜和贵金属什么的,但这家店貌似只卖钟表。

背对着我坐在柜台后面忙活的人连忙回过头来。

那是位身着工作服的女性。她右手拿着螺丝刀,右眼戴着修表专用的放大镜片。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身材娇小,肤色白皙,留着波波头,圆溜溜的大眼睛、小巧的鼻子和丰满的脸颊……她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场直教人联想到小白兔。只见她急急忙忙撂下螺丝刀,摘下放大镜说道:

“啊,欢迎光临!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吗?”

“能麻烦你换个电池吗?”

我把手表递了过去。

“好的。”

她接过手表,转身回到工作台,开始换电池。

就在我环视四周的时候,惊人的光景映入眼帘,让我不由得怀疑自己的眼睛是不是出了问题——钟表店的墙上贴着“本店承接钟表维修”“本店提供电池更换服务”字样的广告再正常不过了,可这家店还贴着两张格外诡异的广告,上面写着“代客推翻不在场证明”和“代客搜寻不在场证明”。看到“不在场证明”这几个字,我心里顿时咯噔一下。这广告不会是写着玩的吧?

等她换好电池,转身回来的时候,我鼓起勇气问道:

“呃……这张写着‘代客推翻不在场证明’的纸是什么意思啊?”

“本店承接所有和钟表有关的委托,这是前任店主的经营方针。”

“推翻不在场证明是‘和钟表有关的委托’吗?”

“是的,”她一本正经地点头回答,“主张自己有不在场证明的人都会说‘我几点几分在哪个地方’。也就是说,钟表成了主张的依据。”

“这……倒是的。”

“既然如此,那么钟表匠不就应该是最擅长解决不在场证明问题的人吗?”

呃,这话不太对头吧?有多不对头呢?照她的逻辑,田径的百米赛跑是用钟表计时的,所以最适合跑一百米的人就是钟表匠。这也太荒唐了吧?可是看到她那严肃的表情,反驳的话就说不出口了。更何况,她要是真回我一句“是的,最擅长百米赛跑的就是钟表匠”,那我该如何是好啊?

“话说你刚才提到了‘前任店主’……那你是现任店主吗?”

“是的,我叫美谷时乃。前任店主是我的爷爷。我在他去世后继承了这家店。”

她才二十五六岁的样子,真能胜任钟表匠的工作吗?

“您会担心我太年轻,难以胜任钟表匠的工作也是理所当然的。”

她这话说得,就好像我的心思都被看透了似的,吓得我心头一惊。

“没、没有没有……”

“我的功夫的确还不到家,但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就开始接受爷爷的严格训练了,直到他前年去世为止,前前后后加起来也有十四年了,所以您大可放心。”

三年级就开始学手艺了啊?真是了不得。

“推翻不在场证明的方法也是跟你爷爷学的吗?”

“嗯,跟钟表维修一样,都是他手把手教的。”

“那你之前有没有接受过这类委托啊?”

“有那么几次吧。都是怀疑配偶或恋人出轨了,但对方有不在场证明,所以来找我推翻。”

搞什么嘛,原来是“那种”不在场证明啊。

“那几次都成功推翻了吗?”

被我这么一问,她露出略显得意的表情,点了点头。那模样好似鼻子微微抽动的兔子,真有意思。

“我顺便打听一下……请你推翻不在场证明要多少钱啊?”

“本店是事成付款的,听委托人讲完来龙去脉,却没能推翻不在场证明的话,就分文不取。如果成功破解了,就收取五千日元的费用。”

“五千日元?”

真不知道这价格是贵还是便宜。

“您需要推翻不在场证明吗?”

她如此问道,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盯着我看。瞧那两眼放光的模样,仿佛看到冰淇淋的小姑娘。

当时我八成是哪根筋搭错了。也许是因为我被不在场证明的难题困扰了一个多月,实在烦透了吧;抑或是,我不愿辜负那饱含期待的眼神。

“嗯,那就麻烦你指点一下吧。”

“啊?真的吗?多谢惠顾!”

她的表情顿时明朗起来。

事已至此,想回头都来不及了。唉,我怎么这么傻啊。一个不小心,可是要触犯地方公务员法的啊。我暗暗咒骂自己的糊涂,却只得破罐子破摔,向她道出困扰自己多时的难题。

“是这样的……我想请你推翻一起凶杀案的不在场证明。”

“凶杀案?”她瞪大双眼反问道,“莫非……您是警察吗?”

我点头回答:“是的……”实不相瞒,我是今年四月刚从派出所调去县警本部搜查一课的菜鸟刑警。没想到我前脚刚到新部门报到,后脚就遇到了人生中的第一起凶杀案。

“呃……我接下来跟你说的,还请你千万不要外传……”

“这是当然。爷爷在世时也是耳提面命,叮嘱我绝对不能泄露委托人的隐私。”

“那就好……”

“您先跟我讲讲是怎么回事吧。这边请!”

她示意我在店里的古董沙发落座,于是我便恭敬不如从命,带着万分惶恐坐下了。接着,她为我泡了杯绿茶,摆在一旁那张划痕累累的小桌上。茶香四溢,一闻就知道是好茶。忙完之后,她走回柜台后面——看来那儿就是她的固定座位了。

我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案情。

“这起案件的被害者是一位大学女教授。她跟前夫是一年多前离的婚,可这个前夫变成了跟踪狂,成天骚扰她。凶手肯定就是他,但他有牢不可摧的不在场证明……”

2

四月十一日,星期二。在调往县警本部搜查一课第二强行犯搜查四组的第十一天,我第一次走进了凶案现场。

现场位于住宅区的一隅,是一栋两层高的独门独院小楼,距离县立医科大学不到两公里。我们四组是上午八点半多抵达现场的,当时负责这片地区的那野东署已经在周围拉起了“禁止入内”字样的警戒带。

看到守在警戒带前的制服警官朝我们敬礼,组长牧村警部点头致意,钻过带子进入现场。组员们紧随其后。年纪最小的我负责殿后。

进门后首先看到的是厨房、餐厅兼起居室。被害者俯卧在客厅的餐桌旁边。她穿着白色上衣,下半身是奶油色与黑色相间的格纹裙子。一把刀插在后背的中间偏左,也就是心脏所在的位置。干透了的血将刀周围的衣服染成了红黑色。朝左偏的脸映入眼帘。四十多岁的她,有着端庄而知性的面容。

餐桌上放着盛有炖菜的盘子、装有米饭的碗、倒了茶的茶杯以及一人份的勺子和筷子。不远处躺着一部智能手机。将视线转向厨房,只见灶上架着一口锅。炖菜就是用它做的吧。

“饭菜好像没动过啊。也就是说,凶手是在被害者正准备吃饭的时候找上门的……”

牧村警部喃喃道。

跟四组一同抵达现场的还有县警本部的司法鉴定人员。他们立刻投入了勘验工作。

那野东署有位姓近藤的警部补为我们讲解了案情。

“被害者叫滨泽杏子,四十二岁,在县立医科大学医学部工作,是基础医学教室病理组织学研究室的教授。”

牧村警部用钦佩的口吻沉吟道:

“四十二岁就当上医学部教授了啊……真厉害。发现尸体的是谁?”

“滨泽安奈,三十四岁。她是被害者的妹妹,上午八点多过来找人,却发现人已经死了。我们让她在警车里等着。”

“那就去了解一下情况吧。”

牧村警部和下乡巡查部长准备去找她问话。“新人也来听一听吧。”警部朝我招招手,于是我也跟了过去。四组的其他搜查员和那野东署的警官们分头去找街坊邻居打听情况,希望能找到目击者。

滨泽安奈有一张和姐姐很像的漂亮脸蛋,一双眼睛哭得又红又肿。

牧村警部在慰问后问道:

“听说您今天八点多就过来了,这么早来是有什么事吗?”

“因为姐姐一直不接电话……”

“为什么要打电话给她啊?”

“她有推特的,我每天都会看她发的东西。”

一听到“推特”,牧村警部和下乡巡查部长的脸上顿时蒙上一层阴霾。他们貌似都不太懂这种东西。

“昨天姐姐在推特上发了她做的晚饭,是奶油炖菜,说那是跟我住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做的,后面跟了一句‘今天总觉得浑身发冷,吃点炖菜暖和暖和’。我想问问她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紧,就在晚上十点半左右打电话去她家了。可她没接,我就留了言,又打了她的手机,可她还是不接……我左等右等,想着她听到留言、看到未接电话以后总会回电话给我的,可一直没等到。她平时在这方面很细心的,没接到别人的电话是一定会回电的。我越想越担心,心想她会不会是难受到连电话都打不了了,就打算去她家看一看,但当时已经很晚了,只是因为不接电话就特地跑过去,好像也有点夸张,所以我昨天就没动。到今天早上七点多,我又打了一次电话,她还是不接……我实在是担心得不行,连忙坐车过来看看,可怎么按门铃都没反应。我起初还以为她已经去大学了,却发现大门没锁……我心想,不对劲啊,进屋一看,居然看见姐姐倒在起居室……”

刚涌出来的泪珠顺着滨泽安奈的脸颊滑落。

牧村警部望向我说道:

“新来的,你有智能手机吧?把那个叫‘推特’的东西搞出来给我看看。”

我便问滨泽安奈:

“她的推特用户名叫什么啊?”

“她用的是本名。”

我掏出手机,搜索“滨泽杏子”和“twitter”这两个关键词。也许是因为“滨泽”这个姓氏不太常见吧,叫这个名字的用户只有一个。

这个用户在昨天,也就是四月十日发了三条推特。按照时间顺序依次是便当的照片、蛋糕与红茶的照片和奶油炖菜的照片。

第一张照片里有个椭圆形的小巧便当盒,里面装着白米饭、肉扒、小番茄和鸡蛋烧。说明文字是这么写的:“午餐时间,在单位吃便当。肉扒是昨晚的剩菜。一个人住啊,都提不起做菜的劲呢(笑)。”

第二张照片貌似是在咖啡厅拍的。玻璃桌上放着一份甜品套餐,包括一块茶色的蛋糕、一块用蔓越莓和黄桃装饰的白色蛋糕和红茶:“每周一次的蛋糕时光。本周的是摩卡蛋糕。”

第三张照片中的奶油炖菜装在盘子里,盘子则放在餐桌上。炖菜里有肉、土豆、胡萝卜、洋葱和芦笋:“想起跟妹妹一起住的时候经常做奶油炖菜,很是怀念,于是决定晚上就做这个吃了。今天总觉得浑身发冷,吃点炖菜暖和暖和。”

这分明是案发现场餐桌上的奶油炖菜啊。我把手机递给牧村警部和下乡巡查部长,让他们看看这条推特。他们看手机的眼神里写满惶恐,仿佛那是随时会爆炸的东西似的。

警部开口问道:“您觉得谁有可能对她做出这种事?您有什么头绪吗?”

“有!一定是那个人干的!”

“那个人?”

“菊谷吾郎,我姐姐的前夫。”

“您为什么觉得是他干的呢?”

“因为他是跟踪狂,一直在骚扰姐姐。”

“怎么个骚扰法?”

“经常不请自来,一来就问姐姐要个五万十万日元的……据说他不光来过家里,还去过姐姐的工作单位呢。我听姐姐抱怨过好多次了。”

“要钱?……这位菊谷先生是没有工作吗?”

“他倒是有个经营顾问的头衔,但是这个人赌瘾特别大。姐姐之所以跟他离婚,其实也是因为他太好赌了。他就爱赌自行车赛、赌马什么的,偶尔玩玩也就罢了,可他一赌就是几十万啊。姐姐不知道说过他多少回,他每次都会道歉,但过一阵子又犯了,真是屡教不改。到最后姐姐实在是忍无可忍,就把离婚申请书甩过去了。据说他当时都给姐姐跪下了,说他一定会好好反省,绝不再犯了,可姐姐被他的口头保证骗过太多次了,所以态度非常坚决,硬是让他把字签了。刚离婚那会儿,他好像是真的反省了,没有去赌钱,踏踏实实工作了一段时间,可是从两个多月前开始,他的赌瘾又犯了,还动不动跑来找姐姐。”

“太过分了……那您的姐姐是怎么处理的呢?”

“这还用说吗,当然是一口拒绝。我都跟姐姐说过好几次了,这是妥妥的骚扰,最好直接报警,让警察收拾他。可姐姐总是一笑了之,说,‘他也就是嘴上说说,没胆子动真格的’。结果拖着拖着,就变成这样了……”

滨泽安奈的双肩瑟瑟发抖。

“您知道菊谷先生住在哪里吗?”

“不知道……但凶手肯定是他!求你们了,快把他抓起来吧!”

“凶手是不是菊谷先生,得调查过后才知道,但是请您放心,我们警方一定会把凶手捉拿归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