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我是写小说的崔恩荣。能和中国的读者朋友们在此相遇,我非常高兴。漫长的疫情过去以后,这应该是我们迎来的第一个夏天。过去一段时间,所有人都非常辛苦和不易,希望在这个季节,我们的内心都能充满平静与喜悦。我们使用着不同的语言,生活在遥远的异国,但通过书籍相遇、相知,对我来说这是无比珍贵和值得珍惜的缘分。衷心地希望我写作这本书时的心意,也能引发中国读者朋友们的共鸣。最后,祝愿大家都健康、平安。能有此机会在此与大家交流,再次表示感谢!
1
记忆中的熙岭充满了夏日的味道。寺庙里散发出的香火气、溪谷中苔藓和水的气息、树林的气息、行走在港口中嗅到的大海的气息、下雨天空气中弥漫的灰尘的气息、市场胡同里散发的水果腐烂的味道、阵雨过后医院熬药的味道……对我来说,熙岭一直是那个布满夏日气息的城市。
第一次去熙岭是在我十岁的时候。
在祖母家待了十天左右,祖母带我到处逛。我们坐公共汽车去山里的寺庙,还有家附近的海边;一起品尝市场里刚炸出来的红豆甜甜圈和麻花;在家里放音乐,和祖母的朋友们一起跳舞。
在年幼的我眼中,熙岭的天空比首尔的更高、更蓝。至今难忘的是和祖母一起看过的熙岭的夜空。那是我第一次用肉眼看到银河,激动得很久都说不出话来,只觉得心潮澎湃,腹部麻麻的。
来到熙岭还不到一天,我就向祖母敞开了心扉。小孩子都鬼得很,他们一眼就能感觉出,这个人喜不喜欢自己,是会伤害自己,还是会疼爱自己。
在长途汽车站和祖母分别时,我坐到地上哭了起来。这些天和祖母建立了深厚的感情是一方面,再就是我预感到,以后可能就见不到祖母了。
再次去熙岭的那一天,三十二岁的我往汽车后座上塞满了家当,驾车行驶在高速公路上。那是下着暴雪的二〇一七年一月的一天。
看到熙岭天文台招聘研究员的公告是在我离婚一个月之后。当时我所属的项目组的工作接近尾声,正好我也无处可去。接到录用通知,我便开始整理在首尔的生活。我把床、衣柜、写字台、洗衣机、餐桌、地毯、他碰过的内衣和餐具都扔掉了。毕竟是生活了六年的房子,各种东西无穷无尽,搬家当天又装满了几个垃圾袋,一切才宣告结束。
动身去往熙岭的前一天我才上网了解到这个地方。熙岭是个小城市,它的西部是海拔超过一千米的山脉,东部靠海,海岸低洼地带坐落着农田和市区,与同道的其他市相比规模较小,人口不到十万人。
大概在经过春川后,雪渐渐小了,但是风很大,小型轿车被吹得有些重心不稳。到达熙岭之前,为了平复呼吸,每次到了服务区我都会进去休息。平时我不怎么晕车,但当时身心脆弱,很容易感到头晕和恶心。
从首尔出发五个小时后,终于抵达了熙岭的观光酒店。我筋疲力尽地坐到窗边,连行李都没有打开整理。窗外能看到大海,可能因为是冬天,看不到什么人,只有几只水鸟在海面上飞翔。已经记不清上一次这么近地看到大海是什么时候了。不知这样待了多久,夜晚来临了。夜幕中,挂着明亮渔灯的渔船开始结队进行捕鱼作业。我数着渔船上的渔灯盏数。
那段时间的睡眠非常不好。那天也是睡了醒,醒来又睡,如此反复,最后我睡意全消,拉开了窗帘。一轮红日正从地平线上升起,阳光染红整个海面,一直照进客厅。我什么话都说不出,只是注视着太阳的轨迹,直到它升到高空再也看不见为止。
那天我开始找今后在熙岭住的房子。总共看了五处,最满意的是第一次看的那一家。是二十年前竣工的一座双单元走廊式公寓,据说很多新婚夫妇或独居老人住在这里。我看的房子在五楼,屋里非常干净,不需要重新粉刷墙面和铺地板,而且远处还能看到大海,采光也很好。虽然还要等三周左右才能搬进去,但毕竟房子不错,时间问题是完全可以接受的。
就这样,刚到熙岭的前三周,我一直住在酒店里,白天去上班。那段时间雪下得很大,有时下暴雪,附近部队的军人们会用除雪铲四处清理积雪。熙岭的雪不太容易化,毕竟是小城市,很多地方车流和人流罕至,积雪融化的速度非常缓慢。
那时我才第一次知道,白色竟可以压倒一切,让人恐惧。记得有一次暴雪初停,我驾车行驶在白雪皑皑的田边国道上,由于心跳剧烈,呼吸困难,只好在应急车道停下了车。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心灵的保护罩裂开了一样,用来缓冲内心感觉的装置似乎都消失了。
去天文台上班的第一天,有人问我结婚了没有。我说以前结过一次,对方露出希望听到进一步解释的眼神,我补充说去年离婚了。本想表现得满不在乎,但当时还是心跳加速,整个人好像都变小了一样。大家尴尬地笑笑,转移了话题。
下班回到酒店就直接躺到床上。打开窗户能听到海浪的声音,有几次身体快要被冻僵了,也那么躺着听海浪声。需要把窗户关起来,可起身很困难,就连往水杯里倒水的念头都没有,直至口干舌燥。
站到镜子面前,我看到驼着背、肩膀前倾、瘦得连一点肌肉都找不到的自己。因为脱发严重,我剪了短发,但这种样子让我觉得更加陌生。和智友打电话成了唯一的安慰。
智友一般在太阳快落山时打来电话。她是替我哭、替我骂、为我担心的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之一。
“那狗崽子的脸皮可真够厚的。”
智友称我的前夫为“狗崽子”。
“大家为什么都用狗来骂人呢?”
我问智友。
智友回答说“狗崽子”不是狗的崽子的意思。这里所说的狗是“假的”的意思,也就是“正常家庭”之外的“虚假”的家伙。说到这里,智友说了一句“真是很不好的话啊”,然后表示以后不会再用那个词了。她还说,狗崽子、疯子、杂种,没有一个是好词,人类为什么如此拙劣?为什么非要用践踏弱小者的方式来创造骂人的话呢?
“我们需要新颖的脏话,需要解气的脏话。”
这是智友的结论。挂断电话,我用笔在纸上写下了“狗崽子”三个字。狗崽子。不管词源的释义如何,使用这个词的人没有谁是那种意思。我想起了小狗——它们贴在对自己漠不关心的人的裤脚上摇尾巴的样子。
为什么叫狗崽子?是不是因为狗对人太好了?因为无条件地对人好,即使打它也不会躲开,还一直摇着尾巴,服从你、讨好你,所以人反而嘲笑它、鄙视它。人不就是这样的吗?这样想着,我又静静地俯视着“狗崽子”这个词。我自己就像一个狗崽子。
如果心是一个可以从人体中取出的器官,我想把手伸进胸膛,把它取出来。我要用温水将它洗干净,用毛巾擦干水汽,晾到阳光充足、通风良好的地方。这期间我将作为无心之人生活,直到我的心被晾干了,软软的,重新散发出好闻的香气,再把它重新装回胸膛。这样就可以重新开始了吧。偶尔我会这样想象着。
搬家当天我把放在汽车后座的行李搬入新家。说是行李,其实只有衣服、餐具、书、笔记本电脑、天文望远镜、电视,这些便是全部。
公寓坐落在城市西边的高地上,正门附近有农协超市,后门有登山路入口。超市旁边有几家把院子当田种的住户,附近有小溪流过。公寓北面是独栋住宅和公寓楼密集的居民区,以及市场,往东走就到了海边。那里有像乌龟壳一样的圆形黑色岩石,所以被称为“乌龟海岸”。海边有不少为游客开的生鱼片料理店和烤蛤蜊餐厅,但由于是冬天,现在这里非常冷清。
虽然来了没多久,但我总感觉已经在熙岭住了很久很久。熙岭是个安静的小城,对于住惯了首尔的我来说,它的安静有时让我感到害怕。
那时的我,一面讨厌人,一面又非常想见人。我很想像在首尔时那样,和朋友好好聊上一通,也盼望着在触手可及的地方,有愿意站到我这一边的人,哪怕只有一个。但我也希望,我们的关系不要太亲近、太亲密,不要彼此毫无保留、纠缠不休。我曾经期待的婚姻就是如此,但我已经无法相信这种关系是可以维持下去的。
冬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学会冷了就关上窗户,渴了就倒水喝。尽管夜晚的时间依旧难熬,却不会像以前那样哭得撕心裂肺了。我可以连续睡上两三个小时了。但是对于“正在好起来吗?”这个问题,我一时还无法做出回答。
移居熙岭两个月后,妈妈过来了。
妈妈翻动了下堆在玄关处的可回收垃圾,脱下鞋子走了进来。然后从带来的箱子里取出甜菜汁和甘蓝汁,整整齐齐地码进冰箱的蔬菜格里。
“这个挂在哪里?”
我从妈妈手里接过外套,把它挂进里屋的衣柜,然后回到客厅。这时妈妈躺在客厅的沙发上,闭着眼睛。我泡了一杯速溶咖啡放到沙发旁边的桌子上。
“你这样年轻的孩子不应该待在这种地方。太偏了。”
妈妈闭着眼睛说。
“这里不偏。工作也不错。”
说完这些,我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
“妈妈,你来过熙岭几次啊,来看祖母?”
“你知道的,我们不是那样的关系。怎么,想见见祖母?”
“也不是……”
“有机会的话,还是应该重新回到首尔。你不会是因为金女婿,不,因为他才这样的吧?担心会碰到他?”
“我反正不是在研究室就是在家里。首尔也好,熙岭也好,对我来说都不是那么重要。”
“这么年轻,太可惜了。还是再找个男人吧。”
妈妈说完这些,站起身来,呼呼地吹着咖啡喝了起来。
“没有男人我也可以生活得很好,妈妈。”
“你知道人们有多么轻视离过婚的女人吗?听听大家都在背后议论些什么吧。”
我默默地望着窗外。这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妈妈。人们在用拖拉机耕田,看样子是要种什么东西。到了夏天和秋天,外面的风景应该很好看。催促不会改变什么,毕竟谁都不会硬着头皮犁冬天的地。
“世道变了,妈妈。不要认为现在还是您生活的那个年代。”
“再怎么不济的男人也是个依靠。有男人的女人,人们才不会随意对待。”
“妈妈。”
“这都是过来人的经验之谈。”
我再也听不下去,走到外面。一定要有男人?一辈子被男人和他的家人剥削的不正是您吗?是连去看望自己妈妈的时间都不被允许的那种剥削。与家中有三个儿子的家庭的长孙结婚后,每次过节妈妈都没法回娘家。假期里爸爸的家人倒是上门过,但祖母一次都没来过。虽然妈妈和祖母的关系变成现在这样并非只是因为这个,可就算不是这样,妈妈和祖母也很难见面。
“不过金女婿真是善良。”妈妈经常这样说。她说只要男人不打女人、不赌博、不搞外遇就算不错了,不能要求太高。在这个意义上,对母亲来说前夫确实是个善良的男人——在他出轨的事情被发现之前。
妈妈话里话外听起来好像和男人一起生活就有希望,但是仔细听的话反而会觉得,妈妈才是对男人不抱希望的那一个。只要不打女人、不赌博、不出轨,是这样的男人就足够了。对一个人最深的绝望也不过如此?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发现自己来到超市前面。在超市里买了几个冰激凌,我又慢慢走回了家。为了平复心情,我一边深呼吸一边走进房门,妈妈用若无其事的神情看着我。我递给她一个冰激凌,自己也吃了一个,努力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和她聊起来。
妈妈问我一个人住害不害怕、喜不喜欢新工作。还问我有没有认识的人,生病或出了什么事的时候,有没有人能帮忙。又问我孤不孤单,说我一个人孤零零的让她很是放心不下。
“我一个人很自在。”
我能对她说的只有这一句。我已经放弃了妈妈完全站到我这边、理解我内心想法的那种期望。当我说出要和他离婚的时候,比起我受到的伤害,妈妈更担心离婚后女婿成为孤家寡人。
“我不担心你。可是,那个脆弱的孩子要是自杀的话,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有些话在听到的那一瞬间就会让你知道,你永远都忘不了那些话。对我来说,妈妈的这些话就是那样。她打来电话,向我控诉因为我的离婚她有多么难做、多么痛苦和沮丧。她甚至还联系了我的前夫,祝他今后幸福。妈妈的眼里似乎看不到我的痛苦。
我知道人们很容易对男人产生共情,就像人们在谈论我们的离婚时非难我那样,就像那些知道他出轨的人也在想象着我是如何为他创造了出轨的契机,然后指责我。但就连妈妈也不关心自己的女儿,而是同情起别人的儿子,无视我的痛苦,这让我感到崩溃。
“爸爸没有告诉任何人你离婚的事。”
妈妈淡淡地说。
“也许是觉得他的女儿很丢脸吧。”
“像你爸爸那样的人不多。”
“是吗?”
“不管怎么说,爸爸就是爸爸。你不能那么说。”
“男人出轨就离婚,这太不像话了。想想金女婿会有多难受吧。要想开点儿,大家都是这么活过来的。”
这是爸爸对决定离婚的我说的话。比起我的处境,爸爸首先考虑的是女婿的处境,这并不令人惊讶,因为我从未期待过爸爸会站到我这一边。
妈妈在天黑之前站起了身,我开车把她送到长途汽车站。回去的路上,我看到老奶奶们三三两两地拉着小拖车走在路上。
那是在三月底一个星期六的晚上。从社区散步回来的路上,我在一处山坡上遇见了一位老奶奶。偶尔在公寓电梯里见到时,她总是对我微笑,看起来很友善。老奶奶很爱打扮,经常穿一身荧光粉或银色的羽绒服。今天她穿了一件玫瑰色羽绒服,拖着一辆金黄色的小拖车。我点点头行过礼,正打算离开,她用手势示意我——
“听说今天的苹果很便宜,所以我去了一趟那边的果蔬市场。”
“是吗?”
老人从手拖车上的购物筐里拿出一个苹果递给我。
“吃吧。说是像蜜一样甜呢。”
“啊……不用了。”
我怀疑她想跟我传教,可一直拒绝似乎又不太礼貌,于是接过苹果,放进口袋。
“果蔬市场的话……您是去了市政府旁边那个市场吗?”
“那里最便宜。”
几个骑摩托车的人从我们旁边经过。在老人的身后,夕阳下的海面泛着金光。有柔和的风吹过来。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
老人说。
“……”
“姑娘,你和我孙女长得很像。我最后一次见到她是在她十岁那年,后来就再没见过面了。她是我女儿的女儿。”
老人说完这些,静静地看着我。
“我孙女的名字叫智妍,李智妍。我女儿的名字叫吉美仙。”
我看着老人的脸。老人说出的是我和妈妈的名字。我似乎应该说点什么,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住在首尔的孩子是不会来这里的。”
老人直视着我的眼睛说道。
“可是我来了,来这里了。”
我说。
老人微笑地看着我,好像什么都知道。我们在山坡上就那么站着,互相看着对方。老人的脸上露出调皮的表情,我想,她应该从一开始就认出我了。
“祖母。”
听到我叫她,祖母点了点头。
“好久不见。”
2
那天一起走回公寓的路上,我们什么都没说。无论说什么,都觉得很尴尬。进了电梯,我按下五楼的按钮,祖母按下十楼的按钮,说:
“你跟你妈妈一样,个子很高。”
“嗯……好像是这样。”
在简短的对话间,我近距离地看到祖母的脸。就她的年龄而言,头发算很浓密,且未染发,是短发。宽宽的额头、长长的丹凤眼、高挺的鼻子、长长的人中和人中上的汗毛、接近淡紫色的嘴唇,眼角和嘴角有笑纹,眉间有两道深深的“川”字纹。她个子比我矮一些,站得很直,背没有驼,只是握住拖车的手上长满了褐色的老年斑。从她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和妈妈相似的地方。我想起妈妈因为讨厌白发,所以每次都染黑的头发,以及她狭窄的额头。
和祖母重逢,我感受到的只有尴尬。这个人真的是我以前认识的祖母吗?真的很陌生。如果下次再遇到,要说些什么?她不会因为是我的祖母所以干涉我的生活吧?我还担心,自己本希望隐姓埋名地生活,这下会不会所有人都知道我是祖母从首尔过来的孙女?
再一次见到祖母是在几天后的早晨,在我上班的路上。停车场里停着一辆面包车,几位老奶奶正在上车,个个都穿着花花绿绿的工作服。就在这时,我和正打算上车的祖母视线相遇了。看到我,祖母高兴地笑着朝我挥手。我犹豫片刻,也向祖母挥了挥手。“晚了,晚了!”在老奶奶们的催促下,祖母也上了面包车。
“我去帮工了,帮工!”祖母朝着我喊道,“拜拜!”
我目送载着祖母的面包车离开,直至它消失在视野里。
如果没有小时候见过祖母的记忆,也许我只会对她感到别扭吧。但是,从她那里听到的故事,一起欢笑的记忆,都依然留在三十二岁的我的心里。
对于祖母来说,现在的我与其说是孙女,不如说只是一个难以相处的、三十出头的女人而已;与其说是可以疼爱、喜爱、偏爱的孙女,不如说是关系不好的女儿已成年的孩子。我们之间的隔膜、尴尬和困难没有让我感到难过,在那些感情的内里,还藏着一层薄薄的友爱,令人惊奇。
第二天傍晚,我在超市见到了祖母,倒没有像之前担心的那样感到尴尬。祖母把一瓶酱油和一盒速溶咖啡放进购物篮,向收银台走去。我提着购物篮,排在祖母后面。
“下班了吗?”
祖母问我。
“是的,下班的路上买了点吃的。”
我看着篮子里的草莓、苹果、麦片、牛奶和辣白菜说道。
然后便无话可说了。我找不到其他合适的话题,她应该也一样。结完账,祖母把买好的东西放进小拖车,朝出口走去。我结完账,追上她。
“坐我的车走吧。”
“走路五分钟就到了,没关系。”
祖母可能一时心急,对我用了敬语。
“买了这么多重的东西,还是上车吧,反正是顺路。”
“……那就麻烦你了。”
上了车才发现,祖母的腰杆以前看起来很直,其实弯腰很困难,下车时动作也很缓慢。虽然表面上看起来还算硬朗,但她真的老了。我放慢脚步跟着她慢慢地走到电梯前。
“祖母平时都做什么?”
她想了想,开口说:
“农忙季节就去那边的村子帮工……”
“帮工是什么?”
“帮工,你不知道吗?”
我点了点头。
“帮着人家干农活就叫帮工。我年纪大了,就和小区里的老太太们一起去葡萄园帮忙做些事。用剪刀,剪刀。”
祖母一边用食指和中指比出“V”字,一边说。
“用剪刀剪枝,等葡萄大一点就套袋,最后装箱。就做这些。”
“您这个年纪……”
听到我的话,祖母笑着接下去说:
“坐着等死多难受。去那边能和老太太们聊会儿天,还能挣零用钱,别提有多好了。活动活动筋骨,晚上才能睡得香呀。”
电梯竟是从七楼下来的。我想了下该说点什么,然后开口道:
“那不工作的时候做什么呢?”
“我?就是躺着看看电视啊,去老人亭什么的。没什么特别的事做。”
这时电梯到了一楼。祖母和我走进电梯,彼此默默无语,都只是抬头看着楼层号码显示屏。当我在五楼下电梯的时候,祖母赶紧说了一句:
“有空的时候过来玩吧。忙的话就不要来了,一定不要!”
去祖母家是在不久之后的一个星期天。我们在电梯里又一次偶然遇到,于是约好了时间。我说要过去,祖母喜出望外,顺口便说了个时间。
我去市场买了玫瑰花,还去附近的商店买了一瓶红酒和一块小小的奶油蛋糕。走进电梯,这次按下的不是五楼,而是十楼。来到走廊,发现祖母家的玄关门已经敞开了。米饭、汤水和烤鱼的香味传出很远。我站在玄关外面,叫了一声:“祖母!”
祖母穿着一件芥末色的连衣裙,脚上穿着印花地板袜,挥动着双手来到玄关。
“快进来,进来。这是什么花啊?”
玄关的墙面上挂着一幅画有三个苹果的油画。户型和我家一样,只是阳台的晾衣架上挂满了干菜叶,大大的篮子里装着几个凸顶柑。并排摆放的三辆小拖车旁边,杂乱地放着一些大葱、洋葱、苹果、大蒜、干海带等。我来到厨房,把蛋糕和红酒放到台面上。厨房里弥漫着浓浓的生姜味。
“坐在那里等我吧。”
祖母不让我帮忙,几乎把我推到了沙发上。灯芯绒材质的三人用棕色沙发,扶手的盖布已经被磨得锃亮,座位的坐垫也凹了进去。坐上去感觉腰会很累,于是我坐到地板上。对面放着一台小型电视,屏幕上的画面微微上下晃动着,声音开得很大。电视后面墙纸的一角被撕出一个大大的三角形。
“要不我来摆碗筷吧。”
我有些懵懂地坐在那里说。祖母连连摆手:
“你就好好当客人吧。”
听到祖母这样说,我留在座位上,把视线投向了眼前的饭桌。是一张四人用饭桌,几乎看不出使用的痕迹。祖母用盘子端来小菜和勺筷,在桌上一一摆好,有烤舌鳎鱼、鲜裙带菜、醋辣酱、炖萝卜、小萝卜泡菜,还有放了栗子和四季豆的米饭和白菜汤。祖母又往杯子里倒上决明子茶,当水喝。我们面对面坐好,拿起了勺子和筷子。
“我要开动了。”
说完,我舀了一勺汤。祖母说:“我忘记放大蒜了,也不知道味道好不好。”我吃起来其实感觉有些咸,但是真的很香。
“很好喝。”
听到我这样说,祖母脸上露出不相信的表情。
“是真的。白菜煮得软软的,很好吃。”
“咸淡合适吗?”
“嗯。”
她这才舀起一口汤送进嘴里。
“味道是不错。”
她说完笑了起来,我这才发现她涂了深粉色的口红,头发好像也刚用吹风机吹过,短短的鬈发看起来蓬蓬的。我有些惊讶,祖母为了给我留下好印象,竟然如此用心。我挑了一块舌鳎鱼的肉,放到她的米饭上。半干的鱼肉吃起来很筋道,烤鱼皮也像用油炸过一样香。出于礼貌,本来想象征性地每样吃一点,但此刻突然胃口大开,我津津有味地吃起来。已经不记得自己多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吃一顿饭了,我几乎都没怎么跟祖母说话,很快就吃光了一碗饭。
“饭就是要一起吃才够味。”
虽然我不太同意祖母的话,但还是点了点头。在我看来,饭好不好吃取决于和什么人吃。大多数情况我都是一个人边看网飞(Netflix)边吃饭,对我来说那样更舒服。只是,祖母的饭菜实在太好吃了,和她一起吃饭非常有食欲。
“要不要再吃点儿?”
“我吃得太饱了。一会儿还得吃蛋糕呢……”
“今天是谁的生日吗?”
祖母笑着问我。
“不是好吃吗,蛋糕。”
“没错。”
“祖母也喜欢蛋糕吗?”
“没人买所以吃不到啊。”
她调皮地说。
我们一起收拾好桌子。铺着玉色贴纸的厨房台面和壁橱有些陈旧,还有一个碗柜的门也掉了,不过整体上还算整洁,水槽上面放着一个装有水芹菜的杯子。我用抹布擦好桌子,祖母把蛋糕切好装到各自的盘子里。然后我们把红酒倒进杯子,慢慢喝起来。
那一天,祖母没有问起任何有关我个人情况的问题。她应该从妈妈那里听说过我已经结婚,但她没有问起任何有关前夫的事。祖母只是问我在大学学了什么、在单位做什么、不工作的时间做些什么。
“祖母的皮肤真好。”
“大家都这么说。都说我去了老人亭他们都可以不用开灯了,因为我的脸太亮。”
祖母毫不谦虚的样子实在太有趣,我一下笑了出来。
“妈妈的皮肤也很好,脸上从来不长痘痘什么的,滑滑的。可惜我没遗传到这个,一点都不像妈妈。”
“你妈妈和我也不像。你妈妈和你曾祖父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我也不像爸爸。”
祖母若有所思地看着我的脸,开口说:
“我知道你长得像谁。”
“谁?”
“你等一下。”
祖母走进里屋,过了一会儿拿着一本褐色的相册走了出来。
“你看。”
祖母翻开相册。照片上,两位穿着白色韩服短袄和黑色裙子的女子面带微笑。我的视线被左边那位头发中分、绾一个发髻的女子吸引住了。
“这是谁?”
我用手指着她问道。祖母也把手指向女子:
“即使说这是你,大家也会相信的。”
说完,祖母用手指擦了擦相册的边框。
她的一只眼睛是单眼皮,另一只的双眼皮很深,眉毛淡淡的,圆圆的额头,短下巴,耳朵很小,这些和我都很像。不仅仅是五官,就连她坐着的姿势和表情也和我很像。见我的视线被相册牢牢地吸引住,祖母接着说道:
“你听说过我妈妈的故事吗?”
我摇了摇头。“我没有娘家。”我只记得妈妈曾经这样说过。
“不怪你。我和你都没有机会见面。”
祖母嘴上这么说,其实似乎对妈妈什么都没告诉我感到非常遗憾。就这样我们沉默了一会儿。
“曾祖母叫什么名字啊?”
“李贞善。但是人们都叫她三川,三川大婶。”
“为什么?”
“我妈妈的老家是三川。”
“三川在哪儿?我第一次听说这个地方。”
“从开城坐火车需要三个小时。”
“您的故乡不就是开城吗?”
祖母的故乡是开城,我以前偶然听到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