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我走进图书室(这将是我永远难忘的时刻),拿起沃尔特·司各特的小说《圣罗南之泉》,这是唯一我还没有读过的。我记得,揪心、空洞的愁烦折磨着我,就好像是某种预感。我直想哭。夕阳最后一缕斜晖,浓烈地洒在高窗内闪闪发亮的镶木地板上,明晃晃地照耀着房间,周遭很安静,隔壁几个房间也空无一人。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不在家,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病了,躺在床上。我真的哭了,打开第二部,漫无目的地翻阅着,试图从在我眼前闪过的零碎短语中找到某种意义。我就像在占卜,就像人们随意打开一本书推算吉凶。常有那样的时刻,所有心智和精神的力量痛苦地绷紧,似乎突然会爆发出意识的明亮火焰,而在这一瞬间,被撼动的心灵梦见某种预言性的东西,好像心灵苦于未来预感的折磨,提前体会着它。整个身体是那样渴望生活,那样恳求着生活,燃起最热烈、最盲目的希望之火,心就好像在召唤着未来,连同它的全部神秘、全部不确定性,哪怕带着风暴、带着雷电,但一定要有生活。我的那一刻正是如此。

记得我合上了书,正是为了以后随意打开,读一读我眼前展开的那一页,占卜我的未来。但是,当我打开它时,我看到一张写了字的信纸,折叠成四分之一大小,那样平整,那样贴合,就好像它已经在书中夹了好几年,被忘在书里了。带着极大的好奇心,我开始查看自己的新发现。这是一封信,没有地址,有“С.О.”这两个字母的签名。我的注意力提升了一倍。我展开几乎粘在一起的纸,由于长时间夹在书页间,以至于在那儿留下一块同等大小的浅淡印记。信的褶皱处已经磨损、破烂,很明显,它时常被拿出来反复阅读,就像宝石一样受到珍视。墨水已经发蓝、褪色——它写下已经很久了!几个字句偶然投入我的眼帘,我的心因期待而怦怦直跳。我惊慌地翻着手中的信,好像故意拖延阅读它的那一刻。偶然间我把它拿到光线下:真的!字行里有干涸的泪滴,污渍还留在纸上,某些地方,整个字母都被眼泪冲掉了。这是谁的眼泪?最后,耐不住期待的阵阵心悸,我读完第一面的一半,一声惊讶的叫喊从我的胸膛迸发出来。我锁上柜子,把书放在原处,然后,在三角头巾下面藏了信,跑回自己的房间,锁上门,又从头开始读。但我的心那样猛烈撞击着,以至于词句和字母在我眼前又闪又跳。很长一段时间我什么都没读懂。信里暴露了一个真相,一个谜的开端——它像闪电一样震惊了我,因为我知道了它是写给谁的。我知道,读罢这封信,我几乎是犯了罪;但这一刻比我强大有力!信是写给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

下面就是这封信,我把它引用在此。我隐隐约约明白里面的意思,继而这谜底和沉重的思绪很久都没有离我而去。从那一刻起,我的生活似乎发生了扭转。我的心久久地受到惊慑和搅扰,几乎永无休止,因为这封信的背后引发出很多事情。我对未来的占卜应验了。

这是一封告别信,是最后一封,也是可怕的信。当我读到它的时候,我感觉到心那样痛苦地缩紧,就像我自己失去了一切,好像一切都被永久地从我身边夺走,甚至包括梦想和希望,好像什么都没有留下,除了不再需要的生活。他是谁,是谁写了这封信?后来她的生活又是怎样的?信中有那么多暗示、那么多根据,以至于不可能出错;可又有那么多的谜,以至于不可能不在种种假设中迷失。但我几乎没有弄错。此外,信的措辞也暗示了许多事情,暗示了这种关系的全部性质,两颗心因此而破裂。书写者的思想、情感都表露在外。它们太特别了,正如我所说的,暗示了太多的推测。下面就是这封信,我把它逐字逐句地抄写下来:

你说,你不会忘记我——我相信,从今以后我的全部生命都在你的这句话里了。我们必须分开,这一时刻已经到来!我很早就知道会这样,我恬静、忧伤的美人,但直到现在我才明白。在我们的所有时间里,在你爱我的所有时间里,我的心为我们的爱而酸楚、疼痛,可你相信吗?现在我还轻松些!我早就知道会有这样的结局,这是在我们之前便注定了的!这就是命运!听我说,阿列克桑德拉:我们不相称;我一直、一直觉得如此!我配不上你,而我,只是我一人,不得不为我过往的幸福承担惩罚!你说说,在你了解我之前,我在你面前是什么?上帝啊,已经过去了两年,可我至今仍然好像神魂颠倒一般;我至今无法理解,你竟然爱上了我。我不明白,我们是如何走到那个起点的。你还记得,我跟你相比是什么样子?我哪里配得上你,我以何取胜,我又有什么特别之处呢!在遇见你之前,我粗俗、简单,我的外表落寞而阴沉。我不期望另一种生活,没有想过它,没有召唤它,也不想唤来它。我内心的一切都像受着压制,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比我平凡而定期的工作更加重要。我所关心的只是——明天,而对这个我也很是漠然。以前,说来是很久的事了,我梦想过这类事情,像个愚笨的人一样渴望过。但从那时起过了很长很长时间,我开始孤独地生活,严酷、平静,甚至没感觉到冻僵我内心的寒冷。它睡着了。我是知道并且认定,永远不会另有个太阳为我升起的,我相信这一点,也什么都不抱怨,因为我知道注定要这样。当你从我身边经过,我都不明白,我可以大胆向你抬起眼睛。在你面前我就像个奴隶。我的心在你身旁没有瑟瑟发抖,不感酸楚,没有向我预断有关你的事情:它很平静。我的心灵未曾与你的心灵相结识,尽管它在自己美丽的姐妹身边倍感明亮。我知道这一点,我隐隐感觉到这一点。我能感觉到,因为最下面的一片草茎也照耀着上帝的霞光,它温暖、爱抚着它,就像对待小草旁驯顺地苟且偷安的繁茂花朵一样。当我知道一切时——记得吗,在那一晚之后,在那些彻底震撼了我的心灵的话语之后——我眼花缭乱,惊愕不已,一切在我内心混淆起来,你知道吗?我是那样惊愕,那样不相信自己,以至于都没能理解你!这件事我从未对你说过。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以前不是你遇见我时的样子。如果我可以,如果我敢于说话,我早就向你坦白一切了。但我沉默着,而现在我要全都说出来,就因为让你知道,你现在要离开谁,你要和什么人分开!知道我一开始是如何理解你的吗?如火的激情攫住了我,像毒一样,流入我的血液,它搅乱了我所有的思想和感情,我醉了,我像昏了头一般,回应你纯洁的、富有同情心的爱,不是以平等相待的态度,不是如你纯洁的爱应当应分的那样,而是没有意识,没有心。我没有认识你。我回应你,是把你当成,在我看来,一个忘却自身俯就我的人,而不是一个想要提升我接近自己的人。你知道,我怀疑你什么吗?你知道,忘却自身俯就我,意味着什么?但是,不,我不会拿我的自我坦承伤害你,我只对你说一件事:你错认了我,错得好苦!我永远、永远都不会上升到接近你。我也只能在自己无边的爱中遥不可及地思索你,那时我已理解了你,但我也没有因此而减轻自己的过失。我那被你提升的激情,不是爱——我害怕爱,我也不敢爱上你。在爱情中——有相互性,有平等,而我不配拥有这些……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哦!我该怎么跟你说清这一点,怎么才能被人理解呢……我一开始不相信……哦!还记得吗,当我最初的激动平和下来,当我的视线变得清澈,当只剩下一种最干净的纯洁感情时,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惊讶、困惑、恐惧?还记得,我是如何突然之间,哭着扑倒在你脚边的吗?还记得,你是如何困惑、惊恐,眼含泪水问:我怎么了吗?我沉默不语,我无法回答你;但我的灵魂碎裂成碎片,我的幸福压迫着我,像一个难以承受的负担,我的阵阵啜泣在我的内心说着:“……为什么给我这个?我有何资格得到这个?我有何资格得到幸福?”我的姊妹,我的姊妹!哦!多少次——这是你不知道的——多少次,偷偷地,我亲吻你的衣裙;偷偷地,因为我知道我配不上你,那时我喘不过气来,我的心跳得缓慢而沉稳,仿佛它想停下,永远静止下去。当我握住你的手,我脸色苍白,浑身颤抖,你用你灵魂的纯洁让我窘迫不已。哦,我没本事对你说出我内心蓄积的东西,可它是那样想被人说出来!你知道,你对我一直抱有的同情的温存有时候让我感到沉重、痛苦吗?当你吻我的时候(这发生过一次,而我永远不会忘记),我眼里蒙上一层雾,我的整个灵魂一瞬间极其痛苦。为什么我在这一刻没有死在你脚边?这是我第一次以你相称给你写信,尽管你很久以前就吩咐我这样做。你明白我想说什么吗?我想对你说出一切,而且现在就要说:对,你爱我甚多,你爱我就像姊妹爱兄弟一样;你爱我就像爱自己的造物,因为你让我的心复活,把我的思想从沉睡中唤醒,给我的心中注入甜蜜的希望;我不能,我不敢,我迄今从未称你为我的姊妹,因为我不能成为你的兄弟,因为我们不相称,因为你错认了我!你瞧,我一直都在写自己,即使在这可怕的灾难时刻,我想到的也只有自己,尽管我知道你为我遭受折磨。哦,别为我受折磨吧,我亲爱的朋友!你知道,现在我在自己眼里有多卑下吗?这一切都公开了,鼓噪之声纷起!你会因为我被排斥,人们会向你投来鄙视、嘲笑,因为我在他们眼中是那样低下!哦,都是我的错啊,是我配不上你!若是我有价值,受他们待见,引发他们更多的尊重,他们也就原谅你了!但我很低下,我很渺小,我很可笑,没有什么比可笑更低的了。可不是有谁在叫喊吗?正因为这些人已经开始叫喊,我才垂头丧气了——我一直很虚弱。你知道吗,我现在所处的境地是,我在嘲笑自己,我也觉得,他们说的是实话,因为我甚至觉得自己很可笑,很讨厌。我能感觉到我甚至讨厌自己的脸、身形,自己的所有习惯、所有不好看的姿态,我一直讨厌这一切!哦,原谅我深深的绝望吧!是你教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毁了你,我给你招来了仇恨和嘲笑,因为我配不上你。正是这个想法在折磨着我,它在我的脑袋里敲打不停,撕扯、刺伤我的心。我一直觉得,你爱错了人,你以为你会在我身上发现那个人,你错认了我。这就是我的痛苦,正是这个令我痛苦,正是这个现在折磨着我,一直要把我折磨至死,或者让我发疯!

别了,别了!现在,当一切都已公开,当传来他们的叫喊声、他们的谤议(我都听到了!),当我被贬低,在我自己的眼中被羞辱,为自己感到羞耻,甚至为你,为你的选择感到羞耻,当我诅咒自己的时候,现在我必须逃走,为了你的安宁而消失。他们要求这样,而你将永远、永远见不到我!这是必须的,这是命中注定的!我被给予得太多。命运犯了一个错误,现在它在纠正错误,把一切全部收回。我们走到一起,了解了对方,现在我们要分开了,直到另一次见面!它会在何地,在何时呢?哦,告诉我,我亲爱的,我们将在哪里见面,我将在哪里找到你,我将如何认出你,那时你会认出我吗?我的整个灵魂都装满了你。哦,为什么,为什么我们要这样?我们为什么要分开?教我吧——我不明白啊,我不明白这个,怎么也不明白——教我,如何把我的生命撕成两半,如何把心扯出胸膛,无心地活着?哦,我将如何记起我永远不会再见到你,永远,永远!……上帝啊,他们发起了怎样的叫喊!我现在多么为你害怕!我刚刚遇见了你的丈夫:我们两个都配不上他,虽然我们在他面前都是无罪的。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得见我们,他了解一切,而先前一切对他来说就像白昼一样清清楚楚。他英勇地为你挺身而出,他会救你,他将保护你抵挡这些谤议和叫喊;他无限地爱你,尊重你;他是你的救星,而我却在逃跑!……我奔向他,我想吻他的手!……他让我马上启程。决定了!据说,他为了你跟他们所有的人吵翻了——那里的每个人都反对你。他们指责他的放纵和软弱。我的上帝!那里的人还说你什么?他们不知道,他们不能够,他们没有能力理解!原谅吧,原谅他们,我可怜的人,就像我原谅他们一样。他们从我这里拿走的东西比从你那里拿走的更多!

我不知所以,我不知道在给你写什么。昨晚我在告别时对你说了什么?我把一切都忘了。我失却常态,你哭了……原谅我流下这些泪水!我太软弱了,太缺乏毅力了!

我还有点儿什么事想告诉你……哎!真希望能再次把眼泪洒在你的手上,就像我现在把眼泪洒在我的信上!真希望能再一次倒在你的脚边!真希望他们知道你的情感有多么美好!但他们是瞎子:他们的心高傲而又目空一切;他们看不到,也永世不会看到这一点。他们拿什么看呢!甚至在他们的法庭上,你也是无辜的,但他们不会相信,即使大地上的一切都向他们发誓。他们怎么能理解!他们会怎样向你举起石头?是谁的第一只手去举起它呢?哦,他们不会犹豫的,他们会举起成千上万块石头!他们敢把它举起来,是因为他们知道怎么做。他们全都同时举起来,说他们自己是无罪的,最终却犯下罪孽!哦,要是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就好了!要是能把一切都告诉他们就好了,无所隐瞒,让他们看到、听到、明白并相信!可是不,他们没那么邪恶……我现在处于绝望之中,我,有可能,是在诽谤他们!我,有可能,在用自己的恐惧吓唬你!别害怕,别害怕他们,我亲爱的!你会被人理解的。终于,已经有一个人理解你了:寄予希望吧——这人就是你的丈夫。

别了,别了!我不感谢你!永别了!

С.О.

我的困窘是那样强烈,以至于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明白自己发生了什么。我既震惊又害怕。现实猝然震慑了轻松梦想之中的我,这种日子我已经过了三年。我恐惧地感觉到我手中有一个巨大的秘密,这个秘密将我的整个存在联系在一起……怎么联系的呢?我自己还不知道。在这一刻,我觉得我的新生活开始了。现在我无意中成了那些人生活和关系中过于亲近的参与者,他们迄今组成了我周围的整个世界,我为自己感到害怕。我凭什么进入他们的生活呢,我,不请自来;我,一个外人?我给他们带来什么?何以解开这些突然把我和别人的秘密联系在一起的绊绳?谁知道呢?也许,我的新角色对我、对他们来说都是痛苦的。我又不能保持沉默,不能不接受这个角色,不能把我得知的事情不留出路地紧闭在我心里。但我会发生什么事呢?我该做什么?说到底,我得知的是什么呢?成千上万个问题,尚显模糊,尚不清楚,在我面前升起,已经不耐烦地挤压着我的心。我茫然若失。

然后,我记得,其他的时刻纷纷到来,带着种种新的、奇怪的,迄今为止我未曾感受的印象。我觉得,好像有某种东西在我胸中生发,先前的愁烦突然一下子从心中脱开,某种新的东西开始充满它,我还不知道——是该对此感到悲伤,还是为之快乐。我现时的瞬间就像一个人永远离开自己的家,离开迄今为止安静的、风平浪静的生活,准备踏上遥远而陌生的路途,最后一次环顾四周,默默与自己的往昔告别,同时忧戚地预感到新路上等待着的整个无所了解的未来,或许严酷、充满敌意,从而心中感到阵阵苦涩。最后,一阵痉挛的抽泣挣脱出我的胸膛,痛苦的发作纾解了我的心。我需要看见、听见什么人,紧紧地、紧紧地拥抱。我不能,现在也不想一个人待着了,我奔向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与她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我们单独相处,我请她不要弹琴,我也拒绝唱歌,尽管她提出请求。我突然觉得一切沉重不堪,而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停下来。好像我跟她都哭了起来,我只记得我把她吓坏了。她劝我冷静下来,不要惊慌。她带着恐惧注视着我,让我相信我病了,我不珍惜自己。最后,我走出她的房间,疲惫不堪,受尽折磨,我就像陷入了谵妄,发着热病躺下睡觉了。

过了几天,我才镇静下来,更为清晰地领会自己的处境。这时候我们两人,我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生活。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不在彼得堡,他去莫斯科办事了,在那里待了三个星期。虽然只是短暂的分别,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却陷入了可怕的忧伤之中。有时她变得较为安静,但她闭门幽居,所以我都是她的负担了。此外,我自己也在寻求独处。我的头脑在某种痛苦的压力中工作着,我好像在一片烟雾之中。时常一连几个小时漫长而痛苦的沉思找上我,那时我便梦见好像有人在悄悄嘲笑我,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我体内扎了根,搅扰、毒化我的每一个念头。我无法摆脱那些折磨人的形影,它们时刻出现在我面前,不让我安宁。我脑海里浮现出长期的、毫无出路的苦楚,殉难,以及顺从、无怨,徒然奉献的牺牲。我觉得,这份牺牲所奉献的那个人,在鄙视它,嘲笑它。我觉得,我看到了一个罪犯在宽恕正直之人的罪过,我的心碎裂成几片!与此同时我想尽全力摆脱我的怀疑,我诅咒它,我恨自己,恨的是我所有的信念都不是信念,而只是预感,恨的是我无法在自己面前证实自己的印象。

然后我在脑海里检视那些词句,那可怕告别的最后叫喊。我想象着那个不相称的人,我试着猜测这个词的所有痛苦的含义:“不相称”。这种绝望的告别令人痛苦地震慑了我:“我很可笑,我为你的选择感到羞耻。”这是怎么回事?这都是怎样的人?他们因何愁闷,因何痛苦,他们失去了什么?克制着自己,我勉强重新读过这封信,其中充满了那般撕扯灵魂的绝望,可它的意思那样奇怪,对我来说那样难以理解。但是信从我手中掉落了,狂乱的激动愈发攫住我的心……最终这一切必将得到某种解决,而我看不见出路或者害怕它!

我差不多病倒了,这时,有一天,我们的庭院哗啦啦响起一阵马车声,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从莫斯科回来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欣喜地喊着奔向丈夫,但我立在原地,像被钉住了似的。记得,我自己都为我突如其来的激动心情惊慑不已。我忍不住跑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突然如此惊恐,但我害怕这阵惊恐。一刻钟后有人叫我去,把公爵的信转交给我。在客厅里我遇见一位陌生人,是与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一起从莫斯科来的,从我听到的只言片语得知,他打算在我们这里长久居住下去。这是公爵的委托人,来彼得堡处理公爵家族的一些早就由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管理的重要事务。他递给我一封公爵的信,补充说公爵小姐也想给我写信,直到最后一刻还保证说信一定会写,可还是让他两手空空走了,只是请他转告我,说她没什么可写的,信里什么都写不出来,说她浪费了整整五页纸,然后都撕成了碎片;最后说,必须重新成为朋友才能写信给对方。随后托他转告,向我保证很快就能与她见面。陌生的先生回答了我急不可耐的问题,说很快见面的消息是准确的,他们全家人很快就准备来彼得堡。听到这个消息,我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赶紧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自己紧锁在里面,泪流如雨。我打开公爵的信,公爵答应我很快就能与他和卡佳见面,并深情地祝贺我有那份才华;最后,他为我的未来祝福,并承诺做出安排。我哭着读这封信,但我甜蜜的泪水中混入了那样难以忍受的悲伤,以至于我记得当时为自己感到害怕——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

又过了好几天。在我的隔壁,先前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文牍员曾住过的那间房里,新来的人现在每天上午在那工作,晚上也常常工作到午夜。他们经常把自己关在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书房里一起工作。有一次,午饭后,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请我去一下她丈夫的书房,问他是否要和我们一起喝茶。书房里没找到任何人,我就想,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很快会进来,便站在那儿等着。墙上挂着他的肖像画。记得看见这幅肖像时,我打了个哆嗦,继而怀着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激动心情,开始端详它。它挂得相当高,此外光线又相当昏暗,于是我为了方便细看,便拉过一把椅子站在上面。我想寻找某种东西,就好像我希望为自己的怀疑找到解答一样,我记得,最先令我感到惊讶的是肖像画的那双眼睛。我立时感到惊讶,因为我几乎从未见过这个人的眼睛:他总是把它们藏在眼镜后面。

当我还在童年时就不喜欢他的眼神,那是出于无法理解的、奇怪的偏见,但似乎这种偏见现在得到了证实。我的想象被调动起来。我突然觉得,这幅肖像画的眼睛难为情地背转开我犀利审视的目光,它们在竭力回避,眼里包含着谎言和欺骗。我觉得我猜得很准,不明白是怎样一种隐秘的喜悦在我内心回应了这一猜测。一声轻轻的叫喊挣脱出我的胸膛。这时我听到身后一阵窸窣声,我回头一看,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站在我面前,专注地看着我。我觉得他突然脸红了。我顿时面红耳赤,从椅子上跳了下来。

“您在干什么?”他严厉地问,“您怎么在这儿?”

我不知该如何回答。稍稍恢复了一下,我勉强向他转达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邀请。我不记得他对我说了什么,也不记得我是怎么离开书房的;但是,当我去见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时,我完全忘记了她所期待的回答,随口说他会来的。

“可你是怎么了,涅朵奇卡?”她问,“你整个脸都红了。瞧瞧你自己,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我走得太快了……”我回答。

“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跟你说什么了?”她惶恐不安地打断我的话。

我没有回答。这时传来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脚步声,我立刻走出了房间。我在巨大的愁苦中等了整整两个小时,终于有人来叫我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沉默而又忧虑。当我进去的时候,她又快又好奇地看了看我,但立刻垂下眼睛。我觉得,某种尴尬的神情反映在她脸上。很快我就注意到她的心情很糟糕,说话很少,完全不看我。对Б.的关切询问,她只回答说头痛。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比任何时候都健谈,但只跟Б.说话。

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心不在焉地走到钢琴前。

“请为我们唱支歌吧。”Б.对我说。

“是啊,安涅塔,唱你那首新的咏叹调。”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好像她很高兴有了这个借口。我望了她一眼:她看着我,不安地期待着。

但我不善于克制自己。我没有走到钢琴前随便唱点儿什么,而是感到窘迫、困惑,不知如何推脱。最后,一阵懊恼支配了我,我断然拒绝了。

“你为什么不想唱歌?”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她颇具意味地望着我,同时又很快瞥了丈夫一眼。

这两种眼神使我失去了耐心。我从桌边站起身来,极度慌乱,但已不再掩饰了,出于某种焦躁和懊恼的尴尬情绪而颤抖着,火气十足地重复说,我不想,也不能唱,身体不舒服。说这些话时,我望着所有人的眼睛,但上帝知道我多么希望那一刻待在自己的房间,躲开所有人。

Б.很惊讶,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明显感到厌倦,一句话也没说。但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说他忘记了一件事,看得出,他因错过了必要的时间而恼火,匆忙离开了房间,还预告说他可能会晚些时候来,但为防万一,他握了握Б.的手以示告别。

“您到底怎么了?”Б.问,“看您脸色确实病了。”

“是的,我不舒服,很不舒服。”我不耐烦地回答。

“的确,你脸色苍白,方才还那么红。”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说了一句,突然停了下来。

“够了!”我说,径直走到她面前,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可怜的人无法忍受我的目光,垂下眼睛,像做了错事一般,淡淡的红晕染上她苍白的脸颊。我拉起她的手,吻了一下。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看了看我,带着并非假装的、天真的兴奋。“请原谅我今天是这么凶恶,这么坏的孩子,”我很有感情地对她说,“不过,真的,我生病了。可别生气,让我走吧。”

“我们都是孩子,”她羞怯地微笑着说,“而我也是孩子,比你还坏,比你坏多了,”她对着我的耳朵补充道,“再见,祝你健康。只是,看在上帝的分上,别生我的气。”

“为什么生气?”我问,这天真的坦白令我惊讶。

“为什么?”她重复道,处于极度的窘迫之中,甚至好像她被自己吓到了,“为什么?哎,你知道我是什么样子的,涅朵奇卡。我跟你说什么来着?再见!你比我聪明……我还不如小孩子。”

“好吧,够了。”我回答说,被深深感动了,不知道该对她说什么。我再次吻了她一下,匆匆离开了房间。

我感到极其沮丧和悲伤。此外,我对自己很生气,觉得我不够小心也不善处事。我羞愧得有点儿想哭,在深深的忧戚中睡着了。当我早上醒来,脑子里的第一个念头是,昨天的一整晚——都是纯粹的幻象,是海市蜃楼,我们只是在互相愚弄,仓促上阵,为琐事赋予一场完整历险的外观,一切的发生都出于缺乏经验,出于我们不习惯接受外界的印象。我觉得,一切都怪这封信,它过于令我不安,扰乱了我的想象力,于是我决定,以后我最好什么都不要想。就这样,我异常轻易地解决了我的全部忧烦,并且完全相信我也会这样轻易地完成我所定下的事情;而后,我变得更加平静,完全快活起来,便去上我的歌唱课了。清晨的空气彻底清爽了我的头脑,我非常喜爱早上去老师家的旅程。走在城里是那样愉快,八点多钟已经相当热闹,人们忙忙碌碌开始了一天的生活。我们通常会经过最热闹、最繁忙的街道,而我又是那样喜爱我的艺人生活开端的这种场景,喜爱以这种日常的琐事,小小的,但活生生的操劳去对比等待着我的艺术,它在这种生活的两步之外,在一幢大房子的三楼,从上到下都挤满了租客,这些人,在我看来,跟任何艺术一概无关。我在这些生意人、怒气冲冲的路人中间,腋下夹着一本乐谱;老妇人娜塔莉娅陪着我,她自己都不知道,她每次都向我提出要求解答的问题:她最常想的是什么?——最后,我的老师,半个意大利人,半个法国人,一个怪物,有时是个真正的爱好者,更多时候是书呆子,最主要的是个吝啬鬼——所有这些都让我感到有趣,令我发笑或深思。此外,我虽说畏怯,却怀着热忱的希望爱着自己的艺术,建起空中城堡,为自己裁切出最美妙的未来。时常,当我返回时,仿佛置身自己幻想的火焰之中。总而言之,在这几个小时里我几乎是幸福的。

在我十点钟下课后回家之际,这种时刻又一次降临在我头上。我忘记了一切,只记得,我是那样高兴地幻想起什么事来。但是突然间,我走上楼梯,打了个哆嗦,就好像被烫了一下。在我上方传来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声音,这时他正走下楼梯。攫住我的不愉快之感是如此巨大,有关昨天的回忆如此充满敌意地惊慑了我,以至于我无论如何都无法掩藏自己的苦恼。我朝他微微鞠躬,但是,也许此刻我的脸是那样富有表情,以至于他惊讶地停在我面前。注意到他的举动,我脸上一红,快步走上楼去。他对我嘟囔了一句什么,随即继续走自己的路。

我气恼得要哭了,无法理解这是怎么回事。我整个上午神不守舍,也不知怎样决定才能尽快结束和摆脱这一切。我已向自己上千次地保证要讲道理,替自己担心的恐惧感上千次地掌控了我。我感到,我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丈夫,但同时我也为自己绝望。这一次,由于不间断地激动不安,我变得非常不舒服,已经再也无法控制自己。我对每个人都很恼火,我在自己的房间里坐了整个上午,甚至没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后来她自己过来了。望了我一眼,她差点儿喊出声来。我的脸色那样苍白,以至于照镜子时,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陪了我一个小时,像照顾小孩子一样照顾我。

但我因为她的关心而那样忧伤,因为她的爱抚而那样难受,我看她一眼会那样痛苦,以至于我最后请求她让我一个人待着。她走了,仍然十分担心我。我的悲伤最后终结于眼泪和一次发作。傍晚时分我感觉轻松些了……

轻松些,是因为我决定去她那里。我决定在她面前扑倒跪下,把她丢失的信交给她,向她承认一切:承认我带来的全部痛苦,承认自己的全部怀疑,怀着无尽的爱拥抱她——这种爱在我的内心为她、为我的受难者烧得正旺,告诉她,我是她的孩子、她的朋友,我的心是对她敞开的,她向里面看一眼,就能看见其中有多少对她最炙热、最坚定不移的感情。我的上帝!我知道,我感觉得出,我是最后一个她能为之敞开心扉的人;但这样一来,我觉得,获得拯救就更有可能,我的话也更有力量……虽然模糊、不清不楚,但我理解她的忧愁;而一想到她会在我面前,在我的裁决面前脸红,我的心便翻腾着愤慨之情……可怜的,我可怜的人啊。你就是那个罪人吗?这就是我要在她脚边哭着告诉她的。正义感在我内心被激发起来,我气得发狂,我不知会做出什么事来;但直到事后我才清醒过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挽救了我和她免于毁灭,几乎在我刚踏出第一步就拦住了我。一阵恐惧向我袭来。她饱受折磨的心会为了希望复活吗?我的一记打击本来会杀了她的!

事情是这样的:我已经离她书房只有两个房间那么远了,这时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从侧门出来,他没注意到我,从我前面走了过去——他也是去她那儿的。我停住,就像脚下生了根,在这种时候我最不该遇到的人就是他了。我正要离开,但好奇心突然把我钉在了原地。

他在镜子前停了一会儿,整理了一下头发,令我大吃一惊的是,我突然听见他在哼唱着一支歌。刹那间我童年的一段黑暗、遥远的回忆在我的意识中复活了。为了理解我在那一刻经历的奇怪感觉,我就说一说这段回忆。在我来到这个家的第一年,我便被一件事深深地震惊了,只是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因为只有现在,只有在这一刻,我才领会到自己对这个人莫名反感的起因!我已提到过,在那个时候,只要跟他在一起,我总是很难受。我已经说过,他眉头紧蹙、忧心忡忡的样子,常常忧郁和沮丧的面部表情,给我留下多么沉闷的印象;我们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茶桌边共度几个小时之后,我感到多么痛苦,而且最后,当我碰巧两三次几乎成了一开始我提到的那些阴郁而不快的争吵的见证人,多么折磨人的忧戚撕扯着我的心。巧的是,那时我遇见他,就像现在一样,也是在同一个房间、在同一时刻,当时他和我一样,要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我单独遇见他时,感到一种纯粹孩子式的羞怯,因此像犯了错似的躲进角落,向命运祈祷别让他注意到我。当时就像现在一样,他停在镜子前,我打了个哆嗦,出于某种不确定的、并非孩子的感觉。在我看来,他似乎在改造自己的脸。至少我清楚地看见他走近镜子之前脸上的微笑,我看见他在发笑,这是我以前从未见过的,因为(我记得,这一点最令我震惊)他从来没有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面前笑过。突然,他刚一望向镜子,脸就完全变了。微笑就像听从命令一样消失了,在它的位置上,某种苦涩的感觉,好像不由自主地挣扎着从内心表露出来,那是一种人类的力量无法隐藏的感觉,无视任何慷慨的努力,扭歪了他的嘴唇,某种抽搐的疼痛在他前额撵出一片皱纹,挤压着他的眉毛。目光阴沉地隐藏在眼镜后面,总之,就在一瞬间,就像接受了指令,他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记得,我,一个小孩子,出于恐惧浑身哆嗦,因为害怕理解我所看见的事情,于是从那时起,一个沉重、不愉快的印象被毫无出路地锁在了我心里。朝镜子里看了一分钟后,他垂下头,弯腰拱背,就像他通常出现在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面前那样,踮着脚走进她的书房。正是这一回忆惊慑了我。

而那时也跟现在一样,他觉得,只有他一个人,便在这面镜子前停了下来。也像那时似的,我带着敌对、不舒服的感觉跟他撞在一起。但是,当我听到这歌声(他在唱歌,而这类事情发生在他身上简直不可思议),它是那样出其不意地令我震惊,以至于我像被钉住似的留在原地,而就在同一时刻,这种相似的情景让我想起我童年中几乎相同的瞬间,此时,我无法传达,那是多么酸楚的印象戳中了我的心。我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为了回应这不祥的歌声,我爆出那样一阵笑声,以至于可怜的歌手尖叫起来,从镜子边跳开两步,脸色煞白,像被当场抓了个现行,看着我,因恐惧、惊讶和狂怒而气急败坏。他的目光病态地在我身上起了作用。我回应他的是直对着他的眼睛发出一阵紧张、歇斯底里的笑声,我走了过去,笑着,经过他身边,不停地哈哈哈,进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的房间。我知道他站在帷幔后面,可能在犹豫,不知该不该进去,狂怒和胆怯把他钉在了原地——怀着某种不耐烦所引发的激愤之情,我等着看他怎么决定;我敢打赌他不会进来,而且我赢了——他半个小时后才进来。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极其惊讶地看了我很久。但她徒劳地一再询问我,我怎么了?我无法回答,喘不过气来。最后,她明白了我是处于神经性发作之中,便焦急地照料我。休息了一会儿,我握住她的两只手开始亲吻它们。现在我才改变了主意,现在我才猛然想到,我本来会害死她的,如果我没有遇到她丈夫的话。我像看一个复活的人那样看着她。

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进来了。

我匆匆瞥了他一眼:看他的样子,就像我们之间什么都没发生过,就是说,像往常一样严肃而沉闷。但凭着他苍白的脸和他嘴角轻微的颤抖,我猜测他勉强掩饰着自己的激动情绪。他冷淡地问候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默默坐在座位上。他拿茶杯的时候手在颤抖。我期待着爆发,突然感到某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我想走,但我拿不定主意该不该留下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她望着丈夫脸色都变了,她也预感到某种不祥。最后,我怀着那样的恐惧预测的事情,发生了。

在深深的寂静中,我抬起眼睛,遇见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眼镜直接对着我。这是那样出乎意料,以至于我打了个寒战,差点儿叫出声来,低下了头。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注意到了我的动作。

“您怎么了?为什么您脸红了?”响起了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刺耳而粗鲁的声音。

我沉默着,我的心跳得那样厉害,以至于我无法说出一句话。

“为什么她脸红了?为什么她总是脸红?”他问道,转向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蛮横地指着我。

一阵愤慨扼住了我的气息,我向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投去恳求的目光。她明白了我的意思,她苍白的脸颊烧得通红。

“安涅塔,”她用坚定的声音对我说,这种语气是我无论如何没有料到的,“回你那儿去吧,我一会儿去找你,傍晚我们一起过……”

“我在问您,您听见我的话没有?”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打断了她,越发抬高声音,好像没听到他妻子说的话,“您为什么见到我就脸红?请回答!”

“因为您使她脸红,也让我脸红。”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回答,声音因激动而断断续续。

我惊讶地看了看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她的反驳如此炽烈,一开始让我感到完全不解。

“我使您脸红了,我?”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回答她,因为惊讶而显得失态,着重强调“我”这个字,“因为我您脸红?我能使您因为我脸红?是您,而不是我该脸红,您是这么想的?”

这句话对我来说那样明白,以那样冷酷、刻薄的嘲弄说出来,以至于我惊恐地叫了一声,扑向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惊异、痛苦、责备和恐惧显现在她变得死一般苍白的脸上。我以恳求的神情交叠双手,望了望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看上去,他突然醒悟过来;但让他冲口说出这句话的狂怒还没有过去。然而,他注意到我无言的祈求后窘住了。我的手势清楚地说明,我知道很多他们之间迄今还是秘密的事,我也十分明白他的话。

“安涅塔,请回自己那儿吧,”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用虚弱但坚定的声音重复道,从椅子上站起,“我非常需要跟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谈谈……”

她,表面看很是平静,但这种平静比任何激动情绪更让我害怕。我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生了根似的留在原地。我鼓足全部力气,想要从她脸上读懂在这一瞬她心里发生了什么。在我看来,她既不明白我的手势,也没听懂我的惊呼。

“这就是您做的事,小姐!”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说道,拉起我的手,指着妻子。

我的上帝!我从未见过此时在这张沮丧、毫无人色的脸上看到的这种绝望。他拉着我的手,带我走出房间。我最后看了他们一眼。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站在那里,倚靠壁炉,双手紧抱着头。她身体的整个姿态呈现出难以忍受的痛苦。我抓住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的手,热切地握紧它。

“看在上帝的分上!看在上帝的分上!”我语不成声地说,“发发慈悲吧!”

“请别害怕,请别害怕!”他说,有些奇怪地看着我,“这没什么,这是一次发作。您走吧,走吧。”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扑倒在沙发上,双手捂住脸。整整三个小时我以这种姿势度过,并在这一瞬间活过了整个地狱。最后,我承受不住,派人询问我能不能去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那里。莱奥塔尔夫人带来了答复。彼得·阿列克桑德罗维奇说,发作已经过去,没有危险,但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需要安静。我直到凌晨三点才上床睡觉,我一直在思考,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我的处境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难猜测,但在某种程度上我感到更为平静——也许,是因为我感到我比任何人更有罪责。我躺下睡觉,急不可耐地期待着明早的到来。

然而第二天,我痛苦而惊异地注意到,阿列克桑德拉·米哈伊洛夫娜身上有某种无法解释的冷淡。起初我觉得,在昨天我迫不得已成了她与丈夫争吵的见证人之后,这颗纯洁、高尚的心很难跟我在一起。我知道,这个孩子会在我面前脸红起来,请求我原谅那场不幸的争吵——或许,它昨天伤了我的心。但我很快注意到她还怀有另外某种忧心和苦恼,极其别扭地显露出来:时而她干巴巴地回答我,时而在她的话里听得出某种特殊的意思;时而,最后,她突然变得对我非常温柔,好像在为这种冷酷的态度而后悔,这是她心中不该有的,她亲切的、轻轻的话语听上去像是某种责备。最后,我直接问她怎么了,是否要告诉我什么。我的快速提问让她有些尴尬,但是她立刻向我抬起自己那沉静的大眼睛,带着温柔的微笑看着我,说:

“没什么,涅朵奇卡。只是你知道吗,当你这么快问我时,我有点儿尴尬。这是因为你问得这么快……请你相信。不过,听着,实话回答我,我的孩子,在你心里有没有什么事情,如果这样又快又意外地被人问到,你也会同样尴尬吗?”

“没有。”我回答,并用清澈的眼睛看了看她。

“嗯,那就好!要是你知道,我的朋友,我多么感激你这个完美的回答啊。倒不是说我怀疑你做了什么坏事,永远都不会!我不会原谅自己有这种想法。但你听着,我把你当作孩子,可现在你十七岁了。你自己也看见了,我生病了,我本身就像个孩子,需要得到照顾。我无法完全取代你的亲生母亲,即使我心中对你的爱足以做到这一点。如果说这种关心令我痛苦,那么,理所当然,不是你的错,而是我的错。请原谅我的问题,也原谅我,也许是迫不得已,没有履行我从爸爸家带你走时对你和他许下的所有承诺。这让我很不安,也经常困扰着我,我的朋友。”

我搂住她,哭了起来。

“哦,感谢,感谢您所做的一切!”我说,任泪水洒在她的手上,“不要这样对我说话,不要撕裂我的心。您对我胜过母亲,愿上帝保佑您,为您和公爵二人对我这个可怜的遗孤所做的一切。我可怜的人,我亲爱的人!”

“够了,涅朵奇卡,够了!好好搂着我,就是这样,紧一点儿,再紧一点儿!你知道吗?上帝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是你最后一次拥抱我。”

“不,不,”我说,像小孩子一样大哭起来,“不,不会的!您会幸福的!……以后还有很多的日子。请您相信,我们会幸福的!……”

“谢谢你,谢谢你这么爱我。现在我身边的人很少了,所有人都弃我而去了!”

“谁弃您而去了?他们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