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桂莲
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俄语系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主要研究方向俄罗斯文学和俄罗斯传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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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参加彼得拉舍夫斯基空想社会主义革命小组的活动,1849年陀思妥耶夫斯基被捕入狱,被判处流放西伯利亚服苦役,由此中断了持续仅仅两三年的文坛生活。这一年问世的《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就此成了其这一时期、即早期创作的最后一部作品。
1846年,处女作《穷人》问世之后,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才华得到一致认可,其创作前途似乎应该一片光明,但接下来的一系列创作,比如《双重人格》《女房东》《普罗哈尔钦先生》《白夜》等,不仅在当时反响平平,甚至还招致了不少的批评。批评界普遍认为,在这些作品中作家过于细致琐碎地玩味、剖析、表现人物往往病态的心理状态,因而主题思想不够明晰。不过,需要强调的是,文学创作关注社会问题固然重要,但这一时期被当时同样著名的文学评论家迈科夫定义为“心理诗人”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着迷于揭示“人”这个“奥秘”而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同样重要,因为有谁会不关心人究竟为何物、人的心理机制究竟如何运作、影响人心理变化的因素究竟有哪些以及诸如此类与人有关的问题呢?尤其是对那些出于种种原因而心理健康产生了问题的人来说,作为精神病理研究领域的泰斗级人物,19世纪和20世纪之交的俄国生理学家、精神病学家、心理学家别赫捷列夫院士看到的不仅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创作为其深化认识人的心理提供的丰富无比的资源,更看到了其创作的现实的社会效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学遗产如今在哪些关系中可以发挥社会治愈、社会教育作用?”
这个问题的提出实际上肯定了陀氏创作的治愈和教育功用,对于当今时代的我们来说,作家文学遗产的价值和意义更值得重视和珍惜。现代社会的种种压力不但没有比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处时代的压力轻,反而大大加重了,据统计,仅我国现在患有精神疾病的人就超过一亿,重症患者超过1600万,很多病患恐怕还没被统计在内,比如隐藏在网络世界里冷血暴虐、极尽恶毒之能事,并由此得到快感的网络“喷子”,而更让人匪夷所思的,是那些人往往没有快感,而是无感。心理医师无疑可以在一定程度上给予患者帮助,但别赫捷列夫院士认为精神病学当时没有抵达的领域,今后也做不到完全攻克,更做不到手到病除。专业工作者做不到的事情,如陀氏这般的艺术家、“灵魂洞察者”能够辅以意想不到的帮助,帮助往往比所谓“正常人”敏感多疑得多的“非正常人”通过鲜活生动的艺术形象深入认识自己和自己的“病”。
在我看来,就精神病理分析的细致和通透,以及围绕儿童性格和道德观形成过程中家庭的影响因素组织情节、推进故事发展,并因而成就的一部在各个层面皆可谓引人入胜的成长小说而言,《涅朵奇卡》在陀氏创作中无疑占有不容忽视的地位。
这是一部体裁被称为“成长小说”或“启蒙小说”的作品,以涅朵奇卡的日记,也可以理解为回忆录的形式记录了她从幼年到少年,再到青年的心路历程。本来打算写成由不少于六部组成的长篇小说。题为《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一个女人的历史》的这部作品在1849年《祖国纪事》上连载了三部:第一、第二、第三章是第一部,名为《童年》;第四、第五章是第二部,名为《新生活》;第六、第七章是第三部,名为《奥秘》。遗憾的是,流放西伯利亚让作家没来得及完成长篇小说的写作,十年后归来的他的世界观发生了极大变化,对于自己的创作使命有了全新的认知,由此,作家无暇也无心完成他最初的构想,而是做了相应的修订之后,亲自把“长篇小说”定义为了“中篇小说”,原有的第一、二、三部也被撤除了,只保留了七章的划分,题目中去掉了“一个女人的历史”,成为《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
但话说回来,构思过的长篇小说《一个女人的历史》没有完成,不代表作为成长小说的《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也没有完成。对此问题各路学者自小说问世至今都没能达成共识,尤其对它是“长篇小说”还是“中篇小说”各持己见,甚至有些学者认为这部分三部发表的作品是三篇独立的中篇小说。这样离奇的认识让人感到匪夷所思,如果说在构筑情节和叙事方式上与《涅朵奇卡·涅兹万诺娃》存在诸多相似的莱蒙托夫的名著《当代英雄》从来没有被看成是相互独立的五篇中篇小说,是因为贯穿始终的人物是男主人公皮巧林,那么陀氏的作品为什么就独立为三部小说了呢?其中也无疑存在贯穿始终的女主人公。
涅朵奇卡毋庸置疑是把整部小说的三条线索连接在一起的主线,这三条线索貌似相互之间没有交集,但实际上却潜在地联系在一起,这条从未间断的主线就是女主人公的成长之路,这条路上遇到的人、发生的事件都是涅朵奇卡生命历程中的插曲或铺垫,她在这条路上一直向前,从本能地一味讨好、战战兢兢的小女孩的躯壳中一步步萌生出真正的生命意识,最后破茧成蝶,振翅飞翔,迎接新生命的曙光和命运对于作为独立女性的她的新的考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