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飞机开始滑行的时候,莉莉已经睡了一觉醒来,没感受到航班延迟的焦躁。机场细雨蒙蒙,视野中掠过一大片湿绿的草地,然后渐渐倾斜,莉莉想起一把茶壶上的彩画,倒茶的时候,壶身上印的那片田野跟着转动。那是她妈妈家的旧茶壶,从姥姥手里继承下来的,家具都被舅舅拿走了,她妈妈最后什么都没要,只拿走这套茶具。茶杯已经摔碎了一只,还剩三只,壶身上印着一个农夫耕田的图案,旁边站着一个红衣女子,手里拎的竹篮子上盖着布。她妈妈说上面画的是牛郎和织女,或许是别的典故——就说是牛郎织女也行。
把飞机起飞和倒茶的动作联系起来,她自己都觉得莫名其妙。这是经济舱的第一排,空间比后面略微宽敞,专门留给带婴儿的旅客,挂在前面的吊床放下来,刚好睡得下一个七个月的孩子,或许再大几个月也睡得下?婴儿长得多快,她只从育儿书上得知,没有实际经验,苗苗是她的第一个孩子,估计也是最后一个。这几个月可是受够了。
苗苗已经睡了两个多小时,估计快醒来了。平常,苗苗一睡着,莉莉的时间就开始倒数,怎么都不够用,心里想着她可别醒过来,这一分钟别醒,下一分钟也别醒,让自己多享受一会儿成年人的独处。这独处也是颤巍巍的,随时会被一个翻身或者一声哭叫打破,因此她心里并不安定,把时间都用来计算时间。
今天,苗苗睡得比平常更久——通常她一觉不会超过两个小时,现在已经快三个小时,还是一动不动。莉莉带了一本书,放在座位底下的妈咪包里,不想去拿。每次她一读书苗苗就哭起来,简直像个魔咒,几个月没读完一本小说,前面的情节都快忘光了。她决定下次从头开始看,因此更不想翻开了。
吊篮里,苗苗身上裹着轻柔的纱布小被,浅淡的粉色,柔和得像一团雏鸟的绒毛。关于婴儿的一切,莉莉想,都那么可爱又可怜,令人不得不放轻了脚步、压低了声音,在这具小小的身体面前自惭形秽,又赞叹,又嫉妒,一边恭喜妈妈,一边暗自庆幸,这个黄皮憔悴的女人幸好不是我。莉莉从舷窗的玻璃上看见自己的模糊影子,看不见皮肤上的颗粒起伏,看不到黑眼圈和鱼尾纹,影子还是大学时的样子,本人却不像年轻的莉莉。她变得更安静、更温柔、更有耐性,将自己装进一个理想母亲的外壳里,处处挤压碰撞,直到完全贴合,归顺于没有尽头的做母亲的生涯,不再横生枝节。有很多次,她看着苗苗睡着的脸,觉得自己特别爱她,只要她别一醒过来就开始尖叫。苗苗的哭声非常真切,近乎凄厉,好像有一只魔鬼被禁锢在身体中,那魔鬼就是她的饥饿本能。她总是饿,甚至边吃边哭,好像来到世间是受了天大的委屈。莉莉拍哄着她,摇动着她,把乳头塞进她的嘴里,她依然不满足,愤恨地吸吮,时不时地扭头再哭几声。
她带苗苗去看医生,医生也说不出所以然。她觉得或许该看医生的是自己,她一听见女儿的哭声就心跳加速、手脚冰凉,育儿书上说人类的幼崽用这种方式获取母亲的关注,她想这不是获取,这是掠夺,是狂风掀走了房子的屋顶。她不得不穿着敞胸露怀的难看衣服,绝望地想要满足苗苗,让她安静下来。苗苗毫不领情。
只要别醒过来,莉莉想,她就能保持这份母爱。爱是用来撒娇,用来抚摸,用来亲吻,唯独不是用来解决问题的。在苗苗之前,她对爱的理解就是这样,两情相悦,你来我往,一面索求,一面付出。她没想过母爱居然毫无回报,甚至恩将仇报。哪怕一个微笑也好。
苗苗四个月的时候,第一次真正地露出笑容。她对着空气笑出声来,好像为自己前几个月的无理取闹感到好笑。当时莉莉正在整理床边的收纳架,把上面的奶瓶按照容量和功能重新归类,排列整齐,然后一阵咯咯咯的笑声破空而来。
从那天起,莉莉开始感受到母女之间平和宁静的一面。她扭过头来,冲着妈妈一笑,或者把手背放进嘴里,啃得口水流到手腕上,口水味和奶味混合出一股淡淡的酸,浸透棉质的婴儿服,闻起来像一块变质的糖果。苗苗笑,莉莉也跟着笑,享受片刻温存。她把女儿放进婴儿车,把婴儿车推到厨房门口,让苗苗看着她做晚饭。婴儿车上挂着一串彩色的塑料环,她好奇地伸手去抓。和平的时间是有限的,很宝贵,说不定下一秒又哭起来,莉莉必须抓紧这些间隙做家务事。
莉莉有一个根深蒂固的概念,近乎执念,是被她妈妈从小灌输的:做事一定要做到最好。念书的时候,她是好学生,工作之后,她是好员工,甚至因为干得太好了,没办法升到领导的位子上,大家都觉得她留在原地最合适。现在,她要做个好妈妈,这可不是说说就行的,而是一项漫长的任务,没有老师来教,却天天都在考试,而她总难及格。苗苗的身高体重长得很慢,比不上同月龄的邻居家孩子。妈妈们之间,总免不了比较。
“你这是怎么回事?”李远皱着眉头,弯腰看着婴儿。话是问莉莉的,她正在卫生间洗衣服,苗苗又开始哭了。
必须是妈妈抱,换谁都不行。莉莉擦干手,走过来,把苗苗轻轻地捞起来,贴在自己的胸口。李远说:“你太惯着她了,所以她特别爱哭。”他倒是也有一番道理,就是帮不上忙。莉莉说:“她一哭,我就心跳加速。”
“是吗?”李远笑着说,“让我听听。”他把头凑过来。没有孩子的时候,他经常这样,莉莉转身躲开了,同时苗苗安静下来,凭着本能,在解开扣子的地方,找到乳房,开始吸吮。
“她是不是吃不饱?这么瘦。”李远说。
莉莉坐在一张专门用来哺乳的椅子上,手边缺一杯水,李远帮她倒了来,然后站在一边,背靠着墙壁。莉莉下意识地挪动身体,想遮掩身体,又无从遮掩,苗苗还在吃嘛。按道理夫妻之间没什么可避讳的,但她就是不想让李远看见,让他评论,他的评论不带褒贬,只是开个玩笑,“像一头奶牛”。她不怎么喜欢这些玩笑,虽然自己也被逗笑了。她觉得自己太敏感了,而变得敏感只是诸多变化之一,还有其他的,比如她不再喜欢照镜子,拿起想看的书却没办法集中精力,渴望一段空闲时间,但又不知道拿这闲暇去做什么,只好继续等待,等着苗苗醒来,哭声像一把剑插进耳朵。
世人告诉她,做母亲理应感到喜悦,笼统的、普遍的、出乎天然人性的喜悦,她没有,觉得自己一定是哪里不对劲。李远说她可能太累了,他懂得体恤,但是旁人的理解总是浮皮潦草的,不能正中靶心。苗苗满月的时候他送了一条白金手链,莉莉只戴了半个小时,就摘下来放进抽屉。等她再次在抽屉里发现那个首饰盒的时候,想了很久才想起来这东西是哪里来的,那时候她跟李远已经分手几年了。
当她拿出那条亮晶晶的白金手链,想起李远,终于打心里承认他是一个好人,可是现在,莉莉需要的远不止于此,甚至多得连她自己也弄不清楚。结婚之前他们一直相处得很顺利——只能说顺利,莉莉的妈妈不相信好事多磨,不相信情路多艰,莉莉和李远,一样的老大不小,一样优秀,一样的脾气温和,多么般配,相识不久就结婚了。莉莉拿着那条手链回忆他,打心底里叹着气,根本没有什么造物弄人,只是自己折腾自己。李远是个好人,好得全无棱角,只剩下一个模糊的柔和的轮廓。面对莉莉,他说她像只坏脾气的母猫,或者一头胖乎乎的安分守己的奶牛,他带着一种逗弄似的神气前来爱抚莉莉。起初莉莉并不排斥,渐渐地,她开始逃避他。爱抚都是真心的,但是,莉莉觉得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对她说话的语气,就像对待一只珍爱的宠物,不像是人与人之间的所谓距离,简直是隔着物种的另一种爱。他喜欢看她哺乳。
苗苗的腿动了一下,从纱布被子里露出来,莉莉帮她拉拉被子,把腿盖好。还是没醒。婴儿漫长的睡眠,是送给妈妈的一份礼物,这礼物她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用,就继续望着窗外。李远在广东出差几个月,要她带着女儿去看他,在电话里恳求,说他很想苗苗,莉莉就买了机票。
生小孩之前,莉莉在一家英语培训机构当老师。李远是来练口语的学生。有一次下课之后,问她要不要一起去看电影,不想看的话,吃饭也行,或者喝杯咖啡也行,总之听莉莉的,只要是两个人即可。莉莉被他的怯懦逗笑了,他们坐在电影院里,中间放着一桶爆米花,伸进去拿的时候经常碰到另一只手,莉莉的心思并没放在电影上。散场之后,他们吃了饭,又喝了咖啡,到头来还没觉得厌倦,一个挺好的开始。温柔的开始,和平的结束,中间有一段平顺的生活,离婚的时候连自己都觉得诧异,居然轻易地、毫无痛苦地分开了。其实两个人连争吵都没有几次。
莉莉的妈妈没办法理解这种离婚。“什么问题都没有,”她说,“你们什么问题都没有。失眠就白天多运动运动,实在不行,吃一片药也可以,睡着了不就没事了?”
然而问题的根源并不在于睡眠。她回想起来,最初的分裂是跟苗苗的哭声有关。她喜欢安静,李远也是,所以苗苗一哭,李远就躲到一边,让莉莉独自面对苗苗。她心情烦躁、筋疲力尽,而李远望着她无能为力。“她不认我呀,”他说,莉莉把婴儿的头放在自己的肩膀上,轻轻拍打着后背,“看来认识母亲是天生的,有意思。”他抱着双手说。莉莉觉得自己正在被观赏,被隔着笼子观赏,生育这件事把她和现实世界隔开了。
飞机穿越云层,到达稳定的高度,空姐挑开一道深蓝色的布帘,朝着机尾的方向走去。过一会儿就要发饮料了。莉莉突然有了一种模糊的幻想,或许她会一直睡下去,一直睡,到飞机落地也不醒来。永远不醒来。那样的话,整整三个小时,甚至整整一生,不知道该怎么挥霍。她起身去了卫生间,在里面洗了脸,涂了一遍润肤霜,然后回到座位上,给自己涂上口红。没带镜子,口红的外包装是镜面金属,她就用来照着看颜色如何,然后把包里的那本书拿出来,早就忘记上次读到哪里,翻了翻,每一页都很陌生,只好从第一页开始。
她的座位靠窗,坐在旁边的是一个年轻的男人。起初她没注意到他,一直到空姐发饮料的时候,他帮忙递了一杯橙汁过来。莉莉说声谢谢,把橙汁放在桌板上,书也在旁边,只喝了一半,就不小心碰翻了,洒在书页上。她手忙脚乱地擦抹,旁边的人递过一张纸巾,她又说:“谢谢。”书没办法再看了,对方跟她聊起天来。
他在广东的大学读研究生,中文专业,在一家报社实习。暑假快结束了,提前回去准备开学。莉莉离开学校已经七年了,她过去上班的培训机构没有寒暑假,现在她不上班了,苗苗的成长节奏就是她的时间标尺。听见他说“暑假”“实习”这些词语,带着一股自以为成熟的学生气,莉莉不自觉地微笑。结婚之前,这样热心搭话的男人她见过不少,有同事、有学生,其实她并不算有多美,桃花运这种事,似乎只要年轻就足够了,接得住几句玩笑,听得懂或深或浅的甜言蜜语。在李远之前,她谈过好几段恋爱。遇见李远之前,莉莉完全没想过自己会嫁给这样一个木讷的人。或许就是因为木讷,她才觉得这就是婚姻的样子。
莉莉有个大学同学,博士毕业后就在他的学校当讲师,她提了名字,对方果然认识,上过那位老师开的英美文学选修课。聊着聊着,两个人就互通了姓名,板板正正地报出全名,像两个新入学的同桌。他叫赵季明,莉莉答应他,把这个名字告诉她的同学,考试的时候多照顾一下。赵季明提到她刚才看的那本书,莉莉才意识到他关注自己很久了,不自觉地抿了抿嘴唇,口红的颜色还在。
他看过那本小说,给她讲了故事情节,不顾她的警告,一再剧透。莉莉没办法,只好听他讲完,原来那里面的男主和女主没能在一起。赵季明说,其实这本书并不是个爱情故事,爱情只是其中的一条线索,作者的手法……莉莉笑着打断他,说我可不要听你背课本,我只想知道他们俩最后好了没有。没有,真可惜,那这本书不用再看了。
空姐送餐过来,莉莉把她不爱吃的香肠给了赵季明,换来他的一盒酸奶。此时,外人不了解的话,一定会以为这两个人是情侣,加上吊篮里的婴儿,无疑是夫妻了。反正几个小时的旅途,做个伴有何不可,下了飞机就各奔东西。莉莉觉得自己进入了一个很有文学意味的境地,密闭的安全的空间,碰见有趣的人,亲密一会儿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