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张口结舌

有人跳舞 辽京 12020 字 2个月前

傍晚,擎天柱死了,他的朋友们围在他身边。他艰难地说完几句话,胸前的灯就暗下来,变成两块死灰色的玻璃。只有等着电视台重播,他才能活过来。琳琳站在邻居家的窗外,看到这一幕,忍住泪水不让自己哭出来。隔壁是琳琳奶奶的家,电视里正在踢足球。

奶奶在厨房炒菜,油锅滋啦作响,厨房和客厅卧室之间隔着一条露天的过道,这条过道连接了十来户人家,西边的尽头有一棵粗大的槐树,是琳琳爷爷种下的槐树,那棵树长了三十多年,爷爷已经去世七年。因为是这一排的最后一户,槐树下天然是自家的小院。琳琳搬起一个圆形粉色的塑料板凳,坐在树底下怔怔地发呆,鼻子酸堵。擎天柱。

奶奶用炒菜的铁铲刮擦锅底,一道菜完成的信号。琳琳站起来,去厨房门口等着,第一道热菜端了出来,蒜薹炒肉,是琳琳最爱吃的。她小心地端着热盘子,走到挂着帘子的门前——那门帘还是奶奶自己卷的。有段时间,整个大院都流行手工卷门帘,用曲别针、胶水和裁成小块的彩色挂历纸,卷成小而硬的纺锤形,首尾相连,几十年后琳琳还记得那个数字,一百八十,一百八十个曲别针的长度,刚好从门框垂到地面,每次有人出入,挑起来,它们就摇荡着发出清脆的响声。夏天,大门敞开,帘子放下来,内外影影绰绰。

此刻,门帘里头,解说员又一次兴奋地叫嚷,和着观众席上卷起的海啸般的轰鸣,他的声音又尖又快,像一支利箭,穿过五颜六色的门帘和树影斑驳的小院,刺进琳琳的耳朵。

“二比一!”解说员高喊着,夹杂着兴奋和紧张过后的释然,接着又回归正常的语气,和身边的同事谈论起这场比赛的精彩之处,总结球员的表现。琳琳拨开门帘,钻进屋里,把那盘菜小心地放在沙发前的茶几上。球踢完了,该轮到她了。要看看还有什么好节目。

电视里闪现广告画面。室内残留着淡淡的烟味,玻璃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有几截烟头,长条形的皮革沙发上,侧躺着一个人,脸朝着茶几,鼻息均匀,睡着了。

琳琳拿起包了一层透明塑料的遥控器,前前后后地调台。擎天柱死了,说不定就是最后一集。她按下柔软的按键,体会到一种控制感,画面随着手指的动作不断变换,一下子欢快活泼,一下子沉郁悲凉,一下子庄严肃穆,一下子又娓娓道来,大部分节目都没什么意思,枯燥无聊。琳琳觉得,擎天柱死后,生活顿时空虚了一大块,少了盼头。厨房那边,再次传来刮锅底的声响,第二个炒菜也出锅了。

琳琳的爸爸睡得很熟。昨天晚上他去邻居家喝了不少酒,深夜才回来。琳琳听见他拉开防震棚的门,迷迷糊糊地又睡着了。他们管与厨房相接的那间小屋叫“防震棚”,78年之后建起来的新房子。长大后的琳琳曾经仔细观察过这间小屋,发现它从结构和材料上都对应不上“防震”二字,但是叫法依然延续下来。

直到菜都摆上茶几,奶奶才对琳琳说:“去叫你爸爸。”琳琳走过去,轻轻地推他。闭着的眼睛下面有明显的浮肿,嘴巴微张,琳琳叫了几声,他猛地张开双眼。

“该吃饭了。”琳琳说完,就去里屋的碗柜里拿碗筷。里屋里放着一张双人床,琳琳跟着奶奶睡在这儿,家里的水龙头装在靠窗的角落,紧挨着洗衣机和老式的日立冰箱。碗柜上挂着琳琳爷爷的黑白照片,寸头,面容严肃,几个儿女的长相都能在他脸上寻出痕迹,特别是那种不容分说的严厉目光,如出一辙。

到晚上,躺下了,琳琳爸爸还在看电视,光在门缝里闪烁。琳琳对奶奶抱怨说:“我爸要看球赛,跟我抢电视,结果他睡着了,根本就没看。今天是最后一集。”

“他昨天喝多了。”奶奶说。

琳琳翻身对着墙。奶奶也躺下了,悄声问:“你妈跟你爸还打架吗?”

“有时候打,有时候不打。”

“你妈脾气也不好。”

琳琳“嗯”了一声,过了一会儿,奶奶睡着了。平常她不会这么早睡,有两集电视剧是天天不落的,今天破了例。这是在暑假里,屋后是菜地,每家每户都分到一小块,蝈蝈有节奏地唱着,这声音在夏夜里本来是催人入眠的,今天琳琳却睡不着。她用指甲去抠墙上的绿漆,绿色涂到比床高一点的位置就停止了——那个时代的装饰风格,墙漆只涂一半。上个学期,琳琳的新家装修好了,两屋一厅,琳琳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卫生间的瓷砖依然只贴一半高。

“搬了新家,你爸你妈还打架吗?”奶奶问。琳琳说:“比以前少点。”八岁,她已经懂得含糊其词,不太明白搬家和吵架之间有什么关联。

抠墙会上瘾。灰屑在黑暗中纷纷飘落,像下着一场微缩的雪。奶奶去世的那天,从火葬场回来——按照儿女们的主张,去世当天就匆匆火化了,琳琳坐在这张床上,看见当年小孩的手指抠出的小洞,圆圆的,白白的,内里还很光滑均匀。

与变形金刚有关的愤愤不平,很快就过去了。无论什么样的矛盾,比这激烈一万倍的冲突与争吵,不需要解释与道歉,最后总能平息,泪水被抹去或者风干,皮肤上的瘀青褪去,不留下任何痕迹。琳琳一边抠着墙,一边蒙眬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琳琳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扫帚靠在砖墙上,吃一块桃酥当早饭。桃酥是爸爸昨天买来的,还买了熏鸡和酱牛肉。防震棚的门紧紧关着,不到十点他不会起床。奶奶站在槐树底下,跟邻居聊着天,嚼别的邻居的舌根。这是老工厂的家属院,大家都互相熟识,各种家庭琐事像嚼不烂的口香糖一样说起来没完。琳琳知道,大家都是当面一套话,背后一套话。不过,嚼所有人的舌根,也就等于完全没嚼。

扫完院子,扫帚靠在砖墙上。琳琳进屋打开电视,一放假她就变成电视动物,从早看到晚,只要没有别人回来就行。无论是她爸爸,或者二叔,进了门就会拿起遥控器,接管电视机的使用权,不会跟琳琳打个招呼。没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或者不自然,电视总得开着,总得有人看,总得换台。傍晚,琳琳气呼呼地挑开门帘,来到院子里,听见邻居家的电视声音。那家的孙子叫李子齐,跟她同岁,她就站在人家的窗前,悄悄地,隔着玻璃,看见擎天柱之死。

她不能进去,是因为人家正在吃晚饭。一家人四五口,坐在电视机前,陪着李子齐看动画片。这个情景让琳琳有点羡慕,当时她并没意识到这种感觉就叫羡慕,从这种微末小事开始,她一点点地学会羡慕别人,一点点地建立观察的习惯、比较的习惯,这个我也有,那个我没有。渐渐地,没有的越来越多。

奶奶对现状很满意,她是从吃不饱的年代过来的人。现在,她有退休金,有医保,几个孩子都上班挣工资,以为晚年无忧。眼下,她要去大院外面看看卖菜的今天有什么菜,卖肉的来了没有。琳琳没跟着去,她想趁着爸爸起床之前,抱紧电视多看一会儿。

爸爸起来了,对着槐树下的月季花刷牙,漱口水吐在花根子底下。家里的每个人都这么干,那几棵月季生机勃勃,丝毫不受影响,夏天开得茂盛。后来,二叔把奶奶的那块菜地改成停车场,水泥富余了些,就把那一畦种花的土地也抹上水泥,花根子都埋在下头。奶奶坐在院子里瞧着,当时她已经不能走路,一句话也没说。

琳琳回来,咕哝了一句:“月季花多好,为什么填平了?”

奶奶说:“你二叔弄的水泥,富余了,没地方使。”

琳琳没再说什么,把买来的东西拿进厨房。她开的车也停在新修的停车场上。

所有频道转了一圈,回到最初,一个年轻的台湾歌手在台上又唱又跳,五六年后琳琳疯狂地、后知后觉地迷上他,现在她还觉得这歌舞太吵闹了,毫无意思,一门心思想找动画片,《西游记》也行,总比没得看要强。

防震棚的门被推开了,哐啷啷啷啷啷,多年后犹有余音。有些东西回荡着,徘徊着,就是不走。琳琳发现,记忆中某个时刻会被拉长,绵延到无限,某个时刻又会塌缩成黑洞,像墙上那个用指甲挖出来的圆坑,永远填不回来。

接着,门帘被挑开了,爸爸走进来,遥控器不在茶几上,不在沙发上。不在电视柜上。

“遥控器呢?”在琳琳手里,握着,放在双腿上。

“给我。”爸爸说,探身过来取,来不及等琳琳递给他,就拿过去了。这动作像是硬抢,这态度又像是理所应当。

“我在看呢。”

“《西游记》,看多少遍了。”一边说,一边调台,爸爸的头发支棱着,光着上半身,穿着短裤和拖鞋。

“我想看!”琳琳毫无道理地叫起来,“你给我换回来!”

“出去!”爸爸的声调高起来,“出去待着!”喊完这一句,嘴唇继续滚动着,琳琳猜那是脏话。

琳琳站起来,向门口走去,忽然又转过身,拿起刚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死命按了几下,爸爸走过来,劈手夺去。挨没挨打,她不记得了,大人的影子罩过头顶,又缩回去,爸爸再次稳稳地坐回沙发上,电视遥控器握在他手里。琳琳转身,用力地挑开门帘,挂历纸卷成的几千个小纺锤砸在木门上,发出巨响。琳琳走出院子,下台阶。奶奶在院子里择韭菜,一根一根抽出来,去掉根部的浮土,掐掉尖上的黄叶,她戴着老花镜,也许没戴,记不清了。槐树叶零零星星地掉落,奶奶说:“过来跟我择韭菜。”

琳琳脸上有泪,想说什么,舌头却是僵的,转不起来,说不出话,憋了几秒钟,随后那句话就被吞下去,舌头放松下来。她搬过板凳,坐下,这一坐就是二十年滑过去了。她抱怨一句月季花的事,就把买来的蔬菜、肉和水果拿进厨房,她爸爸依旧横躺在沙发上,奶奶坐在旁边的一只旧木椅上,靠着暖气,烘着僵直的腿,一动不动,仿佛一座石像。电视机声音开得很大,伦敦奥运会的篮球比赛回放。

“让我奶奶看会儿吧。”琳琳说。

“我不看。现在的电视没什么好看的。”奶奶说。爸爸只扭头看了她一眼,一言不发。

琳琳每周都回来看望他们。父亲失业多年,奶奶有退休金,需要人照顾,母子俩就凑在一起住。去年,她父母刚办完离婚手续,爸爸就搬过来。原来的保姆在这里干了两年,早就想走,琳琳苦留不住,工资涨过两次,再高她也给不起了。为难之际,爸爸搬回来住,就把保姆的工资付给他,他推辞一次,就收下了。

这笔钱,说是给爸爸的赡养费也好,替奶奶出的保姆工资也好,反正两个人一起花。起初琳琳觉得这个安排很好,各得其所,反正房子判给妈妈,他正没地方住。对奶奶呢,亲儿子来照顾,再怎么样也强过外人。琳琳跟奶奶这么说,奶奶也点头同意,她对原来的保姆并不满意,嫌做饭不好吃,面食都不会做。

“你爸做饭比她强。”奶奶说,“他也没地方去。唉,真是,你们家的房子还是你爸单位分的呢,让你妈占了去。”

这里头的事,琳琳不想跟奶奶多说。这些年她爸爸每况愈下,他这个年龄的人,没工作往往是时代的原因,光荣下岗,偏他不是,他自己提的离职,单位的同事当时苦劝不住,不让他走,他不听,非要辞职下海。谁知那不是海,是没放水的游泳池,磕得头破血流。赔了几次之后,妈妈不肯再拿钱给他,说我们娘儿俩还要过日子,再逼问,就吵起来、打起来了。

跟他商量着一起做石油生意的,是几个东北人。东北虎,琳琳经常听见爸爸提到这个外号,妈妈半信半疑地看着他,反正到最后也是没钱。没钱给他,存款都是定期的,拿不出来,两个人吵架都是为了钱,一个想要,一个死守,有一次爸爸说,哪儿有男人出去创业,一点钱也不花的?琳琳不说话,在家她总是沉默,父母都想不到琳琳长大之后居然去做记者,这孩子说话还闹结巴呢。

在父母和亲戚中间,结巴不是需要关注的病症,而是一道景观。琳琳记得,总有人说起这件事,惟妙惟肖地模仿她,逗得大家哈哈大笑。当时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自己的丑,被人捏住了,只能怪自己。

长大后,琳琳上网搜索过这种阶段性的、童年期的口吃,有时候很久不发作,有时候一天发生好几次,前一句话还很流利,后一句话就噎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好像点了暂停键,周围的一切还在清晰地流动,电视声、脚步声、油锅下菜的爆响、树上的蝉鸣、门帘的搅动,只有她身上的时间不再流动,卡在那个说不出来的字眼上,心里扑腾扑腾的,像有只不驯服的鸟在挣扎着撞笼子,突然间,鸟儿冲了出来,接下来的一串像连珠炮密集地发射,既畅快,又挫败,一句话说完,背上毛毛的一层凉汗。跟她聊天的人,转眼就在饭桌上议论,琳琳这个结巴呀……

她在各个网络链接之间跳来跳去,自己诊断自己,口吃、家庭问题、压抑、失调,这个毛病早已好了,但是琳琳很想知道病因。直到现在还有人议论,琳琳小时候是个结巴,没想到她能当记者。琳琳就低头吃菜。

她把买来的菜、肉放进厨房,另有一只厚纸袋,装着一件羽绒马甲,奶奶让买的。来暖气之前,屋里冷,她穿长袖毛衣很困难,伸胳膊吃力,马甲穿脱方便;靴子上次买的不合适,这次琳琳拿走去换,带拉链、带扣的都不行,只要一脚蹬。还有,家里没牛奶了,琳琳立刻到院里的小卖部去买。初冬的冷风吹得硬邦邦,琳琳把双手插进羽绒服的口袋里。奶奶死活不肯穿羽绒服,因为拉链也嫌麻烦,眼花看不清,两边对不上,还是系扣的棉衣好,要扣子又圆又大的那种。

琳琳想到一个问题,盘旋着没问出口,不是因为结巴,“这些小事,为什么不叫我爸帮忙?”

她提着一箱牛奶走回家,跟遇见的街坊邻居打招呼,笑眯眯的,好像一切都是老样子,但是她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在悄悄地改变,话语、神情、一句话也不说的死寂,冰冷的好像从不开火的厨房,冰箱里的冻肉塞得满满当当。听奶奶说,你爸要做肉,就炖一大锅,上顿吃,下顿吃,吃一个礼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