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十七楼的窗户望向外面,月亮当当正正地挂在空中,这轮月,不是语文课本里遥远边关的冷月,也不是寂寞深闺的淡月,小女孩的月亮,是水汪汪的,光芒柔和,像玩具熊的玻璃瞳孔被放大了无数倍。这只粉色的毛绒玩具熊是小蕙爸爸送给她的四岁生日礼物,十年了,她夜夜搂着它入睡。
此刻,那只熊静静地坐在床头,短短的双臂张开,大红蝴蝶结的飘带已经脱了丝,身上的毛绒在用洗衣机洗过一次之后就结成一个个小球,小蕙就再也不去洗它,天长日久,玩具熊显得灰扑扑的,现出一副褴褛的模样。小蕙把它拖进自己的被窝,伸出胳膊关掉床边立着的台灯,同时闻到一股灰尘的干燥味道。今天,她的同桌佳瑜告诉她,要远离毛绒玩具,绒毛里全是螨虫,会传染给人,还拿手机搜索螨虫鼻的图片给她看,说:“你看,像不像你的鼻子?”
她又打开灯,翻身起床,穿过黑暗的客厅,走进卫生间,镜前灯一排三个,低垂的不锈钢灯罩非常洁净,没有丁点的灰尘和水渍,射出银白的光。小蕙探身向前,对着镜子观察自己的鼻头,上面的确有不少黑点,佳瑜说这些都是螨虫的排泄物,那些螨虫的图片又恶心,又恐怖。她打开水龙头,沾湿一块毛巾,拧干后往鼻尖上使劲地擦,直到整个鼻子都微微发红,黑头始终稳稳地留在毛孔里。
她有点颓丧地把毛巾扔在洗脸盆里,卫生间里的每样东西都在灯光下闪闪发亮,镜子旁边的收纳架上,满满排着她妈妈的化妆品,保湿、防晒、抗衰老,小蕙一样样地看过去,最后找到一个圆形罐装的清洁面膜,按着盒子上印的使用说明,一点点地敷在脸上,涂抹均匀,在鼻子上加厚两层,等着灰白色的泥浆渐渐干了,小蕙站着一动不动,只有两个黑眼睛时时闪烁。这时候,她听见一扇门开了,紧接着拖鞋的嗒嗒声穿过客厅,小蕙伸手锁住了卫生间的门。
“你在干什么?”
“上厕所。”小蕙的声音听起来像被拍扁了,从牙缝里推出来,为了不破坏脸上的面膜。
“动作快点儿。”她妈妈说。拖鞋声又走开了,小蕙耐心等了一会儿,再次拧开水龙头,用湿毛巾仔细擦掉脸上的白泥,清洗毛巾又要花费几分钟。等她把一切都恢复原样,再仔细看自己的脸,不禁失望,除了整个面部显得更苍白了一些之外,黑头并没有洗掉。
最后,她按下马桶的冲水键,才打开门走出来。她妈妈正在客厅的沙发上坐着,没开灯,眼睛盯着手机屏幕,瘦长的脸和细巧的鼻子被照亮了。小蕙长得像爸爸,没有遗传到妈妈的瓜子脸和丹凤眼,一张脸生得圆钝,到处没有棱角,照镜子的时候,总觉得自己像个没捏好的面人,五官都模模糊糊的,嘴唇眉毛都淡,没来得及上色。小时候经常有人说小蕙长相可爱,过了十岁就没人说了。只有皮肤白,偏偏满鼻子黑头。
“你们哪天秋游?我记得家长群里有个通知。”她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站起来。
“明天。”
“明天?”她关上卫生间的门,传出来的声音有些发闷,“我没现金了,你明天跟你爸要点钱。”
小蕙说:“好吧。”班里有手机的同学正在渐渐增多,小蕙也想要一个,她妈妈答应她,只要期末考进班里前三名,自己就换个新手机,把现在用的送给小蕙。到那时候,小蕙的零花钱就不用伸手向父母要现金了,她觉得这样会显得更有尊严。佳瑜刚一开学就有了新手机,不是二手货,全新的,经常借给小蕙一只耳机听音乐,一些外国歌手,稠密的节奏撞击耳鼓。
她躺回自己的小床上,窗帘故意没拉,为的是第二天早上被晨光早早照醒,绝对不会迟到。她翻个身,看见小熊伸出短短的双臂,如今她再也不能把脸埋进它的怀里,胸前的一小块白毛显得脏兮兮的。妈妈几次说要丢掉它,“太脏了。”她说,“你多大了还玩娃娃?”她把毛绒玩具统称为“娃娃”,小蕙觉得这个说法很粗糙,小熊不是普通的娃娃,它有名字,但是这个名字除了小蕙没人知道,更不会告诉父母,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傻兮兮的。
螨虫寄生在你的毛孔里,佳瑜说,少玩毛绒玩具啦。她伸手抚摸柔软的熊耳朵,最后下定决心,探身拉开床底的抽屉,里面是一些过季的衣服和不常用的被褥,空着一半。她仔细地把小熊放进去,确认它躺得很平整,不会被挤坏,才轻轻地把抽屉重新关好。月亮比刚才略低了些,仿佛斜靠在楼房的窗台上,是专为小蕙而来的,十几岁的少女往往有种纯真而原始的敏感,风、云、日、月、星,好像都与她的心情有关,这些朦胧的诗情随着年龄增长,会渐渐地钝化,此时此刻,小蕙觉得这枚大月亮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是来鼓励她、安慰她、替代小熊陪伴她的。起初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并没有,她很快就睡熟了。
次日清早,小蕙爸爸开车送她去学校,路上提到钱的事,爸爸身上也没有现金,开着车转了几公里,找到一个取款机,取出两百块钱给了小蕙。她有个粉色卡通猪造型的钱包,钱塞到里面,小心收好。在学校门口,小蕙下了车,回头冲父亲还招了招手,看着这辆新买的宝马轿车绕过校门口停着的大巴,消失不见。佳瑜走过来,递给她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面包和牛奶。
“刚才老师发的,”她说,“我帮你领了。”
佳瑜和她一样,按要求穿着校服,制服式的外套搭在手上,只穿着白色短袖衬衫和格子裙。她们初中这一套校服只是外观洋气,面料剪裁都很差,肩膀太宽,穿上像个水桶,小蕙把外套折叠了放进背包,打算全班合影的时候再拿出来穿。她拿着牛奶吸着,一边对佳瑜说:“你上次说的那个去黑头的鼻贴在哪里买?”
“网上买的。”佳瑜说,“我帮你下单?”
小蕙点点头:“还是寄到你家里,你带给我。我给你现金。”
“明白。”佳瑜说,“让你爸给你买个手机呗。”
“我这次考进前三,我妈就把她的手机给我,她自己买新的。唉,也不知道是奖励她,还是奖励我。”
“有的用就行。”佳瑜说,“我想换个苹果,我妈还不同意呢。”
渐渐人来齐了,一个班坐一辆大巴,班主任招呼大家上车。小蕙的班主任是语文老师,小蕙是语文课代表,她最喜欢的学生,成绩好、听话,作文也好,经常拿高分。学期刚开始的时候,她想让小蕙竞选班长,小蕙拒绝了,说自己不适合。
“我当个课代表就够了。”她说,“再多的事我可管不了。”后来,班长竞选是一个叫秦峻的男生赢了,佳瑜跟他关系很好,有人说他们俩是一对,在同学中间,这些话传得很快,佳瑜不肯承认。
“你喜欢秦峻呀。”有一次,小蕙笑嘻嘻地对她说,佳瑜忽然烦躁起来:“你懂个屁。”站起来走出教室,小蕙呆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回骂:“神经病啊。”这是上午第二节课的课间,到午饭时候,她们已经和好如初了。
大巴车上了出城的高速路,佳瑜把她带的薯片拆开了,让小蕙一起吃。小蕙拒绝了,从早上到现在,她只喝了一盒牛奶,“我要减肥。”她说。佳瑜只管大嚼,她是那种吃不胖的体质,小蕙很羡慕她。
学校组织的郊游总是爬山。在山脚下,大家还听指挥,排着队经过检票口;进去之后,过了一座很短的木桥,人就散开了,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沿着石阶向上走。班主任说大家爬到山顶要一起拍个合影。
小蕙和佳瑜一前一后,几个男生从她们身后赶上来,其中有秦峻。他们正热烈地说着一场球赛,大说大笑,像一群坦克似的轰隆隆驶过。初二了,班上一半的男生都超过了一米七,接近成年人的体型,还是少年人的语气和神态,还在没头没脑地横冲直撞。
秦峻回头看了佳瑜一眼,小蕙吃过上次的亏,也不开佳瑜的玩笑了,佳瑜自己说:“我根本不喜欢他,烦死了。”那帮男生已经走远了。
“等爬到山顶,我告诉你一件事。”小蕙说。五月的晴天已经开始燥热,山道上一段暴晒,接着一段阴凉。你就是喜欢秦峻,小蕙想,都写在你脸上了。
“什么事?”
小蕙不肯现在就说。佳瑜就说起她暑假要去一个英语夏令营,去美国玩半个月,下周办签证,问小蕙想不想报名,一起去。小蕙说她已经有安排了,要上两个补习班,补数学和物理,这么一想,好像暑假也没什么值得期待的。
这山望着并不高,爬起来路还是很长,每一个台阶都是矮的,坡缓缓地盘绕上升。佳瑜说:“你不要卖关子啦。”
“等到了山顶。”小蕙说,到了山顶,也许她就能鼓起勇气。
佳瑜本来走在她后面,此刻忽然迈开腿,连跑几级台阶,超过小蕙,说:“那就快点爬,别磨蹭了。”
小蕙加快速度,两个女孩跑着上山。过了一会儿,两个人都气喘吁吁起来,心跳得很快,是畅快的快。小蕙说:“你为什么讨厌秦峻?”
“什么也不懂,就瞎追。”佳瑜摘下头上的鸭舌帽,把帽檐当成扇子轻轻扇着,“他在学校门口堵我好几次,跟神经病一样。”
“他想吸引你的注意,”小蕙说,“大家都看得出来。”
“谁是大家?”佳瑜反问。小蕙语塞,这个年纪的孩子,要表达自己的意见,总爱扯上一些“他们”或者“大家”,好像自己是属于某个群体的,不孤单才有底气。
“谁是大家?”小蕙在心里默念,当然她列不出具体的名字,因为佳瑜是她在班里最好的,也几乎是唯一的朋友,在小蕙的身后,是没有“大家”的。
“就是别人嘛。”最后她说,语气显得不自在。佳瑜平时性格温和,会照顾别人,有时候,她也会突然锐利起来,青春期的不稳定性。此刻她们走到一片没有遮挡的日头底下,前面不远处,是几个男生结了伴,其中一个时不时地回头看看她们。
“真烦人。”佳瑜说。小蕙低头爬山,看着自己的运动鞋,白色的皮面沾了污渍,佳瑜告诉过她有一种专门洗小白鞋的清洁剂,也许这次可以一起下单买来?又听见佳瑜在背后嚷:“你走那么快干吗,等等我呀。”
小蕙站住了,手搭在眼睛上。佳瑜两步一个台阶,赶上来,说:“你今天怎么老是走神?”
小蕙默默地继续向前,佳瑜说起最近一个电视剧,她的偶像在里边当男一号,手机里全是他的照片,课间休息的时候,拿给小蕙看,还为他花钱。前几个月,小蕙的早饭都分给她一起吃,因为佳瑜的早饭钱都拿去买歌了。小蕙一点不觉得那张脸有什么好看。
“单看脸是不行的,”佳瑜说,“第一眼是没有感觉,但是了解他本人之后,就觉得太帅太美好了。要多看视频和动图。”
等我有了手机,小蕙想,我也能和她一起当粉丝。现在她在家用电脑的时间都有限制,淘宝也不能寄到家里。等有了手机,她就自由了。
景区的山路开阔平缓,走了很久也只是微微出汗。佳瑜带了一瓶防晒霜,两个人停在一处树荫底下,重新涂了脸和脖子。佳瑜说:“你这么白,别晒黑了。让你妈给你买个防晒霜。”
“我就偷偷用她的。”小蕙说,“不过她的防晒霜好像没有这么油,也没有浮着一层白。”
“大牌货吧。”佳瑜说,“你妈很会保养,看起来好年轻。”
涂完防晒,两个人朝着山顶走去。这座山属于一个面积很大的森林公园,到山顶可以远眺一片浓绿,远处有一段灰色的参差不齐的楼群建筑,她们就是从那边的城里来的。
“真丑。”佳瑜说,“没有那些楼就好看了。”
“那我们住哪儿?”
“你真没趣。”佳瑜说,“到山顶了,快告诉我,到底什么事?”
班主任老师招呼大家去拍合影。等佳瑜和小蕙再次单独相处时,别的人已经开始找地方坐着吃东西。这帮学生占据了山顶的凉亭和长椅,几块圆而平的石头上也坐着人,吃着带来的零食。搭着凉棚卖食品饮料的小店也忙碌起来。
班主任到处走着,见人就提醒:“垃圾不要乱扔,那边有垃圾桶。”有些人听话,有些人的脚下还有空瓶和塑料包装纸。
佳瑜和小蕙坐在一张长椅上,面前是杂乱的野树丛,枝叶的缝隙里有一点点斑驳摇曳的风景。佳瑜又问了一遍,有些不耐烦似的,叫她不要故意吊胃口,不然自己就不要听了。
小蕙把一块薄薄的点心包装纸揉皱了,捏在手心里,滑腻腻的不知是油是汗,她打开一瓶矿泉水喝了几口,佳瑜接过去也喝,她说:“我爸我妈要离婚了。”佳瑜一愣,随后把瓶盖拧得紧紧的。
“你跟谁?”
“不知道。”
“什么时候呢?”
“期末考完试。”小蕙说,“原来说的是等我中考完了,现在等不到了。”
山风吹过,带来清爽的凉意,佳瑜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最后她说:“跟你爸呗,你妈又没工作,她怎么养活你?”
“她说她要找工作。要是判给我妈,说不定我得转学。”
“唉。”佳瑜轻轻地叹气,“那你就要求跟你爸。你又不是三岁小孩,你也有自己的意愿。”
有个人走过来,往佳瑜头上轻轻一拍,是秦峻,丢过来一包奶油乐芙球,佳瑜最爱的零食,人却脚步不停,朝着另外几个男生走去,他们都在看着秦峻笑。
佳瑜像生了气似的,把袋子扔到小蕙怀里。小蕙说:“人家送你的,我不要。”又还了回去,别的同学笑得更大声了。
“神经病!”佳瑜说,脸有点红了,“老师还在那边呢,他脑子有问题。”
“他亲过你没有?”
“没有!”
“哈。”小蕙笑了,“你就是喜欢他嘛,为什么不承认?”
关于父母离婚的话题就此结束了,两人都不再提,开始吃秦峻送的乐芙球,脆皮里包裹着甜奶油。小蕙妈妈从来不买这种垃圾食品,可乐也不准喝,也阻挡不了小蕙从十一岁起,就越来越胖。
“呀,忘了我要减肥。”小蕙望着空空的袋子说。
“没事,又不是天天吃。”
“要是跟了我爸,我就能天天吃。”小蕙说,“他不管我胖不胖,我爱吃多少都行,他还能给我买新手机。”
“不是说要拿你妈的旧手机?”
小蕙不答话了,站起来,鞋头用力向下一踢,一粒石子磕磕碰碰地跳起来,滚到树丛里,接着滚到山崖下,杳无声息。
“后天上学我给你带那个擦鞋神器,擦完鞋就像新的一样。双十一的时候我妈买了好几瓶。”
“好啊。”小蕙说,忽然心里不舍,“佳瑜,我真不想转学,舍不得你。”
一阵大风从山顶掠过,像一面斗篷似的,把所有人都裹在里头,再见太阳,太阳更耀眼了。佳瑜拢着被吹乱的头发,说:“反正你快点弄个手机,联系太不方便了。”
小蕙惊讶地回过头,看着她。她以为佳瑜会陪着她哭一场,或者说些安慰的话。佳瑜不会,她不会闹一些缠绵无用的小情绪,即使有,一阵风也吹散了,她想得更实际、更远,因此显得冷淡。
“反正不要跟着你妈。”佳瑜重新背上书包,“我觉得她不怎么爱你。”
秦峻时不时看向这边。小蕙忽然觉得他非常讨厌,也背上双肩包,和佳瑜一起往山顶的另一侧走去,他们要重新集合,清点人数,然后准备下山。
有个手机就好了,管他新旧。小蕙想,班里拿手机的同学越来越多,彼此交织成一张网,再没有,就要变成孤家寡人。她要跟爸爸说,让他给自己买一个,不要旧的。真是的,凭什么她不能用新的,又不是买不起。
下午的阳光更耀眼,树林里满是摇摇晃晃泛着波光的金叶子。小蕙顺手摘了一片,到她手里,炫目的魔法就消失了,变成平淡的绿叶。台阶盘绕着向下,像要一路通到地底下去。秦峻在后面,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
“他是不是要表白?”
“别理他。”佳瑜说。
小蕙忍住笑,忽然她加快了脚步,噔噔噔地跑起来。胖子也灵活呢,她想,胖一点有什么问题?丑一点又有什么问题?就因为她年轻时又瘦又美?还不是一样变老!
佳瑜叫她,她没听见,山间的风袭面而来。春风像母亲的手?课文里是这么说的,她不信,背得滚瓜烂熟也还是不信,秋风就更不像了。跑远了,再回头看不见佳瑜和秦峻,他们肯定走在一起了,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