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好男孩

有人跳舞 辽京 10602 字 2个月前

男生楼的302寝室,一贯是非常优秀的。这优秀体现在校园生活的各个方面,五个男生都是勤奋好学的好学生,在一所不算知名的普通大学里,这样的孩子集中在同一个寝室里,是难得的缘分。在他们中间,没人沉迷电子游戏,没有人频繁刷新社交媒体,没有人整天在校园里闲荡,没有人去图书馆用书本占了座位,却一整天都不出现,更没有人夜不归宿。人们爱诟病的那些新一代青年人的毛病,大学生常见的自由散漫的毛病,他们一概没有。从一年级入学开始,他们迅速地就成为好朋友,一起去上专业课,一起泡图书馆,一起去篮球场打球,五个人,三对二,抓阄决定分组。

他们中间人缘最好、最受欢迎的人,名叫许伟初。伟初成绩好,每年都拿一等奖学金,是学生会的主席、系里篮球队的主力,保研已是板上钉钉,即使如此,他也没有丝毫的懈怠,用他的话说,时间不能浪费,机会也不能浪费。他那种天生的紧迫感和对成绩的无限追求与这里松散的校园气氛格格不入,却感染了和他同住一个寝室的其他四个人。为了其余的保研名额,他们暗暗地较着劲儿,并对这种竞争关系直言不讳、坦诚相对。伟初说,有竞争才有进步,一点不假,整个年级的综合评分排名,他们寝室的人都在前十之列。辅导员经常将他们作为一个整体,点名表扬,希望大家以他们为榜样。每当此时,伟初脸上便会露出自豪的笑容,他说,他觉得自己很幸运,拥有一个如此完美的小集体,彼此激励、彼此帮助,从来不拖后腿,大家一起成为优秀的人,成为志同道合的、一生的朋友。

他们之间的友谊,像一杯水那样稳定而均质,不偏不倚,恰到好处。伟初是他们的中心,像圆规的支脚那样固定着,画出一个圆。当然,这世界上并不存在完美的圆,完美的圆形只存在于概念中,所以,他们中间也有着细微的龃龉,转眼即逝的、小小的摩擦和碰撞,但是他们都能以宽容的心态看待这些生活中的小问题,一笑置之。对于二十出头的年轻人来说,做到通情达理、推己及人,殊为不易,尤其是在这样一个暴躁的、肤浅的、个人主义越来越占据上风的时代中。五个在家中都是独生子的男孩,能够体谅彼此,容忍集体生活中的种种不便,三年多从未有过一次争吵。多亏了许伟初,他总能敏感地发现人际关系中的问题,用他那种特有的大哥式的语气,半是哄劝半是命令地,要求他们立刻和好,不可以破坏寝室生活的友好平静。他深知,有些事情一旦发生,有些话一旦说出口,就再也回不到当初,防患于未然好过事后补救。毕竟,大家要在一起度过整个大学时光。

进入四年级,课程变少了,同学之间相处的时间变得越来越少,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伟初参与了学院的支教项目,报名的人很多,辅导员选了他。参加这个项目可以为保研加分。其实,以伟初过往的成绩,不要这个加分,也一样能够顺利保研,但是他依然报了名,理由是想多体验一下生活。明天,星期六,他就要动身去贵州了。因此,星期五的晚上,他们五个人难得地没去图书馆,而是一起到校外的一家小餐馆,聚餐庆祝。

十一月了,今年的初雪来得格外早,午后开始落雪,积了厚厚的一层,踩上去是暄软的,埋在雪下的枯叶发出轻微的脆响。提议这次聚餐的是睡在伟初上铺的杨子豪,在所有人中,子豪最崇拜伟初,将他作为自己的目标,连球场上投篮的动作都在模仿他,运球、起跳、手腕放松,整个人仿佛装了弹簧。重要的是节奏,伟初教他,节奏要稳定,不急不慌,整个人仿佛停在空中,找到最合适起跳的位置,你要不断地练习,这种事,唯手熟尔。很快,子豪也成了系里篮球队的主力队员,不再坐冷板凳。他丝毫不掩饰对伟初的羡慕,甚至景仰。有一次,跟别的学院打比赛,伟初受伤,不得不休息一段时间,但是他依然坚持来看子豪他们的比赛,坐在场边为他们加油,给他们拍照。

自那时候起,伟初迷上摄影,迅速地入了门。他有一台型号最新的微单相机,在不能上场的那些日子里,他拍的比赛照片出现在校报上,显著的位置,熟悉的名字,子豪用他教的姿势,跳起来,稳稳地出手。这一瞬间被精准地记录下来。

子豪珍藏了那份报纸,看见自己出现在印刷品上,他觉得十分荣耀。几天后,他在食堂吃饭,有个女生走过来同他搭话,话题就是从那场篮球比赛开始的。

“你投篮很帅。”女生端着餐盘在他面前的空位坐下。

“那是许伟初教我的。”他下意识地回答。突然被人夸奖,对他这样内心羞怯的人来说,好像被冷箭射中了,爱神的箭,也是冷箭。那个女孩子看起来轻松自在,她问什么,子豪就机械地回答,哪个系的?家在哪里?许伟初是谁啊?子豪告诉她,是他的同学,也是拍那张照片的人,校报上有署名的。女孩说,我从来不看校报,一点意思也没有。比赛那天,我在现场。

他们聊了一会儿,互相加了微信。后来,小飞成了他的女朋友。为了这一桩美事,他专门请许伟初吃饭,为了他教的那么帅气的投篮动作。许伟初这个人,一向乐意成人之美,有任何人需要帮助,他都不会推托。期末考试之前,他把自己的笔记和资料拿出来分享,拿到一等奖学金,他痛快地请大家吃饭唱歌。在宿舍里,他的铺位永远干干净净,床头书架上的书本像士兵一样排列齐整,他的床单没有一丝皱褶,晚间,在台灯的照耀下,泛出瓷器一般的淡淡的光。在他的带动、鼓励、指导和明里暗里的要求下,所有人都尽力做到同他一样,人人都像他,人人又都不及他。如此优秀上进的一个人,偏偏家境贫寒,使他身上又蒙上一层清辉。

现在,他要离开两个月,去西部支教。大家既为他感到开心,又有一丝无法言说的怅惘,就像此时的天气,昏蒙蒙的,下着极热闹又极安静的鹅毛大雪。此时餐厅里还没有别的客人,几个人带进一股寒气,服务员将他们引到离空调比较近的桌子上。今年冷得早,下雪了,暖气还没来。

空调的出风口上绑着一根红布条,被暖风吹得飘荡起来。伟初点菜,他记得住每个人的口味,老板也是熟识的,知道伟初要去西部支教,支教的地方离自己老家不远,特意送了半打啤酒。几个年轻人,坐在一起,有酒有菜,高谈阔论。

起初,他们谈论保研的话题。伟初自然不用说,子豪很有希望,剩下的邱理、魏泽明和陈浩然的成绩都不错,也就是说,302寝室有可能创下一个纪录:所有人一起保研,一件可以上新闻的逸事。第一次提到这个目标的时候,是在一次熄灯之后的夜谈中,五个人都激动起来,一个人的优秀固然是好的,整个集体的优秀更是佳话。眼下,他们都喝了酒,便把保研的事扔在一边,议论了一会儿新来的大一女生,话题朝着更私密的方向而去。

子豪跟小飞的关系正在走向崩溃。他们已经两周没有见面,小飞只说自己在忙,没空出来。两次在食堂碰到她,她都跟朋友在一起,匆匆说几句就走了。邱理说,女人就是这样,她有什么意见,不跟你直说,玩冷战的把戏,指望你自己弄懂,要是弄不懂,就惩罚你。邱理从来没交过女朋友,说起来却头头是道。

“小飞不是那样的人。”子豪说,他已经喝了两杯啤酒,脸上微微发红。

“我有一次碰见她,在开水房,和一个高个子男生在一起。”陈浩然说,他戴着厚厚的近视眼镜,平常话不多,在酒精的作用下,也变得健谈起来。

“你眼神不太好吧。”魏泽明笑了,“我认识那个人,不是男生,是小飞同班的女生,整天打扮得像个男人。”

“没错,我也见过。如果不仔细看的话,很容易误认为男生。她们俩经常一起去图书馆。那个女生高得像个竹杆,瘦得像个平板电脑,我估计她连胸罩都不用穿。”

“这都能看出来,眼力这么好。”

“瞎猜的嘛。”

“每次看见她,我都在想,她是不是觉得当男生特别酷,特别向往成为一个男的。我没见过她穿女生的衣服。”

“小飞拿她当兄弟看。”子豪插嘴说。

“哈,小飞是不是也拿你当兄弟看。”邱理笑道。除了子豪和伟初,别人都笑起来了。

许伟初只是微笑,他酒量很好,啤酒对他的影响跟普通饮料差不多。当别人的声音开始越来越大、越来越放肆,他始终保持着冷静自持。哄乱之中,他是惊堂木,是定场诗,是指挥棒,他一开口,谈话的风向立刻就转。他说:“你们不要这样议论人家女生,太不厚道了。别的桌子还有人呢。”此时,餐馆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大部分是同校的学生。环境渐渐变得嘈杂。

子豪闷着头,吃了几口菜,有点后悔向大家倾诉这些烦恼。在完美而优秀的302寝室,一切个人的烦恼都是不值一提的、小题大做的、大惊小怪的。许伟初总会像抚平床单上的皱褶那样,抚平人的各种问题。大三的时候,邱理要考英语六级,找子豪来替考,愿意付钱。子豪正犹豫间,不知怎的,那件事被伟初知道了。

伟初约他去球场,一对一,伟初轻松地胜了他。在场边喝水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问子豪,是不是缺钱了,子豪说不是,我也没打算真要邱理的钱,我只是不知道怎么拒绝他。咱们几个人关系这么好,邱理求我很久了。

伟初说服了他,最终还是邱理自己去考,差几分没考过,长吁短叹,十分惋惜。恰巧在这次考试里,另外一个系爆出有人收钱替考,找人替考和替人考试的,两个人一起被通报开除了。子豪非常后怕,对伟初更是感激。而邱理,虽然嘴上没说什么,私底下也承认过,是伟初救他一命。

不谈女生了,话题转向最近宿舍楼里出现的盗窃案。几个宿舍被偷了东西,手机、照相机、电子书阅读器、耳机,稍微值钱的电子产品都有人拿,伟初的相机也丢了。宿管和警察都来过,做了记录就走,不知道立案没有,也没听说有人来调查。

“警察不过是装装样子。”魏泽明说,“这种小案子根本查不过来。”

“加起来金额不小了。”邱理说,“当作一个案子来破,也是一个大案。就怕他们不当回事。”

“学校也不想闹大了。让大家保管好自己的东西,自查自纠。我昨天看见楼下有学生会的人在卖密码锁。”

“发国难财啊。不去抓贼,来卖锁。”

伟初是学生会的主席,马上就要卸任了。他不得不澄清几句:“我知道那个锁的事情,是原厂的价格,平进平出,没人赚钱的。那几天,大家都去买锁,外面小店里很多质量都不合格的伪劣品,一扭就坏了。”

“问题是,不可能时时刻刻把东西锁起来。手机、耳机都是随手乱放的。”

“所以,还是要抓贼。会不会是团伙作案?”

“不可能,学生里面哪来什么团伙?”

“我们几个就是团伙嘛。我们是优秀团伙、保研团伙,哈哈。”

说到这里,又热热闹闹地喝了一轮酒。魏泽明说:“到大四了,干这种事情,前途都不想要了,不知道怎么想的。”

“我前两天在图书馆看一本书,讲犯罪心理学。有一种小偷是因为心理有缺陷,对偷窃上瘾。这种人需要的不光是警察,还需要心理医生。”陈浩然说,“是一种很顽固的心理病。”

“哪儿有那么复杂,抓住就狠狠地揍一顿。”邱理说,“这种人天生就是坏种,打也打不好的。”

“这种病打也打不好。打他有什么用?”

“打完了我自己爽啊。不然呢,把他交给公安局,新闻报道学校教出了贼,多丢脸,影响所有人的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