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晚春

晚春 三三 17828 字 1个月前

1

收到父亲来信,是晚春的一日。外面天气很好,阳光猛烈,扰人多时的湿寒已祛除。沿街芍药翻香,脂粉调晃悠悠从皱瓣里钻出来。行人也渐多,带着各自的目标与心事,往暖风中呼出小剂量的声音。我略微拉开窗帘,使房间与外界的光线连通。于是,四周之物变得可以辨认,原本被幽暗侵占的空间都还回来了。

信写得很古怪,用一种偏紫的墨水。字迹也潦草,与我印象中父亲的字不同,仿佛写于情急之下。信纸边缘,有两三处与墨水同色的指纹,大概是不慎沾了手又拓下的。

润安,

父有难,乞速归。

见面须谨慎,来信一事切不可让雅红知晓。

父 清河

信在桌上摆了三天。水仙盆景正值凋谢,几日下来,不少焦炙的花骨落在信封上。

第四天,我清理掉覆在表面的碎花,叠好信,将它与一盒钉针同放进抽屉。中午,便买了车票,从北京回到杭州。

“回”字用得并不贴切,尾随它的宾语理应指向一处故地,一处曾与我相互紧攥、不时会触及哀愁根须的地方。杭州远不及此标准,只不过是父亲再婚后定居的地方。继母在江干区有房产,房屋虽老,但面积近百平米,维持一段中晚年生活也足够。他们的婚姻运转到第九年,这期间我到过杭州数次,继母从未露过面。初时她羞赧,或担忧她的在场会打扰我与父亲的交谈,后来又受各种病痛、家务阻挠,始终没能与父亲一起出现。这些缺席的理由,往往都附随着本地特产,由父亲代为送达。

原本没打算住多久,我只提一个旅行包的衣物。到清江路的旅馆安顿下,在地图里搜索父亲的住址,相距大约两公里不到。南方炽热更盛,树梢间遍是嘤鸣和由此波动的枝叶之声。走动时不觉得,稍一静立,虚汗从衣服布料下蒸出。就在卫浴间冲洗一新,换上长袖衬衫,棉麻贴身如挠痒。因为担心父亲,我很快往他们家中赶去,中途买一些水果作礼。

寓所位于一个老式小区内,多层建筑的楼房,一度流行于八十年代末。他们住在一楼,进出便捷,只不过每天日晒短暂。冬至凛冽处,阴湿之气把房子养成一个洞穴。我按几次门铃,无人应答,才发现门铃的接线被剪断了。敲门后,听见里面一阵走动声。我不禁心跳加快,配上手表里秒针的转响,形成一种怪异的内外二重奏。

一个女人开门,见到我,微微一愣。很快又热情起来,如一炬忽然被点亮的蜡烛。“润安吗,我见过你的照片。”

“你好,我来找我爸……”

我被她拉进门,不知所措,站在原处不动。门口的地毯很新,绘一只孟加拉虎,背衬浓绿的阔叶林。她蹲下来,在鞋柜中翻客用拖鞋,一边和我讲话。

“你爸爸出去散步了。”她把鞋递给我,领我到沙发前,“这里附近有一条贴沙河,你听过吗?是杭州城的护城河,唐懿宗年间开凿的,用来泄钱塘江的水。每天下午,你爸爸都要去那里走一程。”

我坐的位置恰与她相对,这时便看清了她的样貌。她长得很美,瓜子脸,载了一套柔媚的五官。尽管看上去五十岁出头——远小于实际年龄,但脸上集了一些皱纹,将她命中的艰涩外化为一种苦相。所幸她秉性并不严肃,笑时则稍好:眼尾如浪蜷曲,卧蚕松弛,随移动而轻晃;她好像全神贯注地望着某处而笑,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只是任由眼睛睁着——倒不是更显年轻,反而是凭美人迟暮之感,唤起了人们的宽容。

“五点前,你爸爸会回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钟。

“好的,谢谢阿姨。”我说。

“叫我雅红就好了。”她低头,又羞涩地笑起来,“雅红有点俗,你不要笑话。我刚工作时,给自己重新起过一个名字:沈临秋,取自‘东风临夜冷于秋’一句。我以前是小学语文老师,你爸爸跟你提起过吗?”

“讲过一点,说你每年都评上先进个人,后来就不工作了。”我记得她当年离职与前夫有关,具体不便多问。

“抽烟吗?”她从茶几下挑出一包黄鹤楼雅韵。

“不抽。”

“真好,这样对身体好。除非有客人来,我现在也不抽的。”我这才意识到,她说话很柔顺,像一层迎面而来的卷积云。

她把我买来的水果拎到厨房,先后传来水流、开罐、金属碰撞的声音。不久,她端一盆水果来,菠萝削得剔透干净,切成小块,滤过一层盐水;另半边盛樱桃,浑圆的一粒粒,摆盘像一种古代阵法。

“你真会买,这是‘春果第一枝’。”她指着樱桃,情绪似乎很好。

2

父亲回来得并不准时,进门已五点过半。乍一见,竟未认出父亲。他的整张脸向内陷落,皮肤紧裹在骨骼和动脉上,侧身时更明显。身体枯瘦,他伸手又缩回,举止木讷,与去年判若两人。仅仅用衰老并不足以概括他的改变,他更像周游过一个神秘异境,重新返回人间。

雅红责怪父亲几句,替他把拖鞋摆好,又转向我解释说:“你爸爸丢过好几次手机,现在干脆不用了。到时间还不回家,太让人担心了。”

站在父亲身边,雅红像一个晚辈,很难想象他们同榻的无数夜晚。雅红回身入厨房,父亲在门边擦完手,缓缓坐到我旁边。电视机正开着,放一场缭乱的综艺,镜头在几张稔熟的明星面孔上切换。父亲握住我一只手,一言不发。他的瞳孔周围一片悬浊,粘黄的膜若隐若现。当我试图和他说话时,他移开了眼睛。

雅红手艺极佳,从厨房端出醋鱼、油焖春笋、豆腐羹。因留了我一起吃饭,她又多炒一盆虾仁。我时常一个人饮食,吞咽以效率为重。雅红嘱咐我吃慢些,说这都是时令杭帮菜,细品才入味。三十多年前,她从上海嫁到杭州,如今尽得钱塘气韵。见到她本人,我终于理解父亲当年执意娶她的原因。然而,事态似乎已暗中发生偏转——父亲浑身颓丧,当初的喜色荡然无存。他端着碗,手腕上间歇迸发出细小的抽搐,牵引筷子轻轻敲击瓷碗的边缘。白炽灯下,父亲水泥般的脸色始终不曾缓和,显得褴褛、死气沉沉,使人想起多纳泰罗雕塑的圣像。

在餐桌上,雅红问起我的行程。我如实相告,已请了剩余的年假,可在杭州小住十日。得知我入住快捷酒店,雅红有些懊恼,让我退房住回家里。父亲对此不置可否,好像注意力全集中在晚间新闻。等雅红吃完离席,父亲也停下进食,偷偷把饭倒进垃圾桶。

或许是时机不巧,那天夜晚,房间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气氛。落在父亲、雅红的举止之间,则体现为疲倦与迟钝。八点出头,我起身告辞。父亲想送我回去,雅红记挂他的安全,面露难色。我眼见父亲的身体状况,便也劝阻。往来几次,他只好悻悻妥协,但非要送我到小区门口。

我们从一条细道中穿过,父亲走得缓慢,似在用步伐把黑夜一裁为二。两侧有樟树夹道,走到中段,腊梅香也急来送行。我又听见与下午相同的鸟鸣,一种不知名的品类。在北京,最多见的是灰喜鹊。偶尔也逢乌鸦群栖,号叫声将狰狞从漫漫长夜之中刨出形状。我正想问父亲,来信究竟怎么回事,父亲先开了口。

“有一件事情,我先问你。”父亲说话时,反应似有解冻,比先前敏捷一些,“你能给我点钱吗?”

“多少?”我疑惑不解。

“我也不确定。五万,你有吗?”

“到底什么事?你怎么弄成这样,是赌博吗?”

小路上不曾设灯,除了高处零散的光线,月亮是眼下唯一的光源。父亲久久看着我,神色闪烁——像在辨认我,或是推敲这一场景在他命运中的意义。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儿时收集的一只蝴蝶标本,通体半透明。我把它藏在一个玻璃盒子里,隔许多年再找到,盒中只剩一撮珠光粉末。

“是雅红。”父亲嗓音低沉,处于一种适合描述秘密的波频,“我怀疑,她在给我投毒。慢性毒药,每次一点点,最后我会死得像患病一样。现在家里全由她打理,我什么都不知道,手里也没钱。如果你给我一点,我可以自己找个地方安顿。接下去的钱,我再想办法。”

“你不要胡思乱想,投毒是犯罪的。”父亲的说辞听来匪夷所思,如果不是因为他过于严肃,我根本不想和他讨论这些。

“从今年年初起,我身体越来越差,经常头晕、胃疼,有时还呕吐。去医院里查,也查不出什么大毛病,可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我以前在农村听说过,这是砒霜中毒的症状,和胃病差不多。”

“你有什么依据吗?”我打断父亲。

“没有,但我知道就是她。她这个人很古怪,一直没什么知心朋友,结婚后也不常出门。最近不知道为什么,经常往外跑,外面肯定有别的男人。”

“怎么会呢,你们好不容易才在一起。何况,她看起来也不像……”我仍然半信半疑,不是信息的逐渐补全,而是父亲言谈中流露的恐惧,多少使我动摇。

“对了,有件事情你不知道。”父亲忽然想起似的,“她前夫就是胃病死的。以前说胃癌,忽然又改口了,说是胃不舒服,腹泻、吐血死的,蹊跷得很。”

3

一九七二年是一道分水岭,平稳的生活被拦腰截断,自此分为此岸与彼岸。在踏入该年之前,他们就从历史的依据中得到信号,知道这一年要轮到他“上山下乡”了——孟清河,也就是我的父亲。半年以来,他们常在黄浦江边散步,谈论未来的趋向,从每一个微小迹象中寻找提示。等待,似是唯一可做的事,而这个过程多少助长了他们的忧虑。当时雅红刚满十六岁,是父亲小学同学的妹妹。他年长雅红三岁,因与她哥哥关系亲近,几乎见证了雅红的成长。到了某一个年份,像突然掌握调试的诀窍,模糊的占有欲蓦地转向锋利、清晰,于是两人各自向对方赠献了初恋。

夏日收尾时,父亲收到通知书,他被分配到九江庐山的一个农场。相对而言,江西离上海近,寻常的亚热带季风气候,生活条件也不至过于颠荡。那时,父亲还和几个姐弟住在老南市区的弄堂里。雅红在天井里站着,不肯进去。她拧开公用龙头,冲了很久手,水池底部的青苔浮游于水中。父亲在旧地图册找九江的位置,用食指将它和上海相连,示意雅红看。父亲说,很近的,每年都可以回来。为这件事,雅红已经哭了许多次,往后仍有许多哭泣的机会,但那天她只是点了点头。父亲说,你自己好好生活,我会给你写信。雅红看了他一眼。临别时,雅红告诉父亲,她会一直等他回来。

父亲给雅红的最后一封信,是进农场后第四年写的。写时并未做告别的打算,潦草一段,也不长。紧接而来的日子里,农场突然忙碌不迭。父亲每日凌晨起来插秧,到夜里才休息;又逢开垦荒山,山中荆棘丛生,五斤重的开山锄常常被虬曲的根茎弹回。如此昼夜不停,攒一身酸痛。有时父亲握着锄头,双眼忍不住合上,迷糊之际一心盘算的,只有如何调往九江市里的工厂。等稍加空闲,农场里的青年们组织郊游,或隔三差五回城看电影,父亲也热衷参与其中。一转眼,便已一年多没给雅红写信了。后来春节回家时,雅红托哥哥将父亲的信件、礼物一并归还,两人不再见面。

那些年里,父亲逐渐明白,那个所笼罩他的世界已改变了侧重点。上海消沉于回忆之中,他的父母离世早,姐弟们各自撑搭生活的一角——那些饭桌上的絮语、从屋顶翻进果园所做的微不足道的偷窃、去遥远的北新泾挑菜、姐姐出嫁时房间里不停歇的哭泣,像溺水前浮于眼中的幻景。它淡化、消逝,成为梦魇的一部分。而真实生活在这里,尽管他仍然想着有一天回去,但不可否认,只有这个农场才是可以感知的,是他一切生命力量复杂而强势的来源。

过了两三年,父亲如愿入职九江仪表厂。父亲年轻时仪表堂堂,又自繁华都市来,不少热心人为他物色对象。经父亲的一个同事介绍,他认识了母亲。没过多久,几乎是顺理成章,两人懵懂地步入婚姻。

在我的童年时代,每逢父母剧烈的争吵结束,父亲便带我去看长江。我们望着水的尽头,一条深藏若虚的色线,消隐又呈现。青山与城楼相对出,架在浑浊的水面上。黄昏从宇宙的某一面远道而来,衬着翻浪的声音,仿佛世上一切都是松弛易碎的。父亲对我说起九江,“三江之口,七省通衢”,如此反复地介绍。等很多年后的一日,我突然明白过来,唯有异乡人才会用那种端正的口吻谈论九江。父亲失去了故土,成为一层真空的塑料膜,只能靠模仿他人来抵达应有的生活。

父亲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他所体察到的,只是无尽的、矢量乱序的压力。他想作出改变,辞职、做生意、喝酒、认识朋友,但都无济于事,或者说有效性极为短暂。最后,离婚的提议在厮打之中落成,又终被双方接受。自此以后,我只在道听途说中知晓父亲的人生。

父亲回了上海。祖宅由大姐打理,念高中的侄子低头钻进矮门,与父亲打招呼。大姐小心翼翼地问他今后打算,他注意到大姐眉眼间的算计——眼下,他是一个外敌,这个拮据的家庭决不允许他将户口迁入,更不会有他的安身之处。

那天夜晚,他独自散步到外滩。他曾热切盼望重回此地,可真的回来,上海早已面目全非。从前熟悉的店铺都被拆除,黄浦江沿岸增设了栏杆,再也无人下水游泳——隐形的新规则在此滋长,人群变得沉默而端庄。对岸浦东新建了高楼、电视塔,他往跨江望远镜里投了五毛,凑近一看,却发现投一元才能用。他摸遍口袋,找不到任何多余硬币。这一刻,他终于真切地体会到,在离去的那些年里,这座曾赋予他许多生命经验的城市彻底背叛了他。

4

翌日中午,我与陈鹏约在凤起路,想饭后可往西湖一游。陈鹏是我的本科同学,毕业以后,回杭州考了建设局的公务员。我则待在北京,通过相关专业考试,留任财务岗位。读书时,我和陈鹏曾为球友,每周参加篮球队集训,离校后却鲜有联系。

我赶到餐厅时,陈鹏已入座,身旁还坐一个年轻女孩。据陈鹏介绍,女孩叫小榛,目前在浙理工读研。我问起两人的关系,小榛一口否认为恋人,说只是在陈鹏办公室实习。陈鹏露出尴尬,却也未加解释。

店里人不多,仿古木雕的窗户一扇扇敞开。气候晴和,一枝翠绿斜逸过来,从里往外望,嵌入窗框,如点缀着一幅画。他们已经点完菜,我加了一瓶啤酒。和朋友叙旧时,我心中总想着父亲老态龙钟的模样,便不觉对他们提起。我告诉陈鹏,此行主要是来看望父亲的。

“你和你爸不是……”陈鹏有些惊讶,“你们和好了?”

“说不上和好,大家都有各自的生活,最多一年见一次。我告诉过你吗?后来他又结婚了,继母是他初恋,不过看起来过得也不顺心。”我想了想,还是没把父亲怀疑雅红投毒的事情说出来。

“你呢?混得风生水起了吧。”陈鹏笑道,“听说你在北京买房了?”

“陈鹏一直说,你是他们班里最有前途的同学。”小榛给我们倒酒,抬眼向我一望,轻声说,“能留北京真不容易,我毕业也想去北京工作。”

念本科时,我并非最出众的一类学生,只不过凭刻苦拿过几次奖学金。现在工作勉强算中等,除去租金、开支,尚有盈余而已,买房全然是妄言。但见陈鹏似对小榛吹嘘过我,怕扫了他面子,也就没多作解释。

午餐过后,我们移步湖畔。北山街十步栽一棵法梧,正值好光景,满枝擎着鲜嫩绿意。虽然梧桐干茎粗粝,一眼望去,却徒生一种细弱的气息。北山街的一侧临湖,另一侧散布着商铺。正午,人声鼎沸,日光使店里零落的灯光变得不起眼。

踏入白堤,我们已气喘吁吁。小榛对我家里的事非常好奇,不断提问。

“所以,雅红怎么会原谅你爸的?”小榛问。

“他们再次见面,已经过去二十多年,自然就原谅了吧。”我随口说,“也许她对初恋的真挚难以忘怀?”

“你没女朋友吧,真是一点都不懂女人。”小榛笑出来,口气带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确信,“我一直觉得女性比男性更叛逆,更倾向于靠仇恨,而不是好的记忆生活。怎么说呢,不是狭义的仇恨,你可以想象成一件精制器物上有一个缺口,女人们日思夜想,构建出几百种方式补齐这个缺口,哪怕不值得也会去做。整个过程可能是无意义的,当有一天意识到这一点时,有些人理所当然会索取弥补。”

“你想得太复杂了。当年我爸和雅红分开,完全是顺应时代的无奈之举。命运究竟如何形成,依赖的还是一种巧合。他们那代人经历、境遇都与我们截然不同,凭我们是很难猜测的。”我说,对小榛的长篇大论不以为然。

小榛神秘一笑,不再和我多谈。恰好陈鹏双手夹三瓶饮料,匆忙赶回来。他示意小榛拿温的,小榛偏挑了一杯冷的。陈鹏拦不住,欲言又止。天气很热,春至晚境已炙烧起来,穿衬衫都汗流浃背。我们一路前行,突逢一段隆起的斜坡。稍站一阵,不断有行人、跑步者以各种速度从旁经过。

“我们去划船吧。”小榛拉着我的袖子,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