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零一四年的春天,我本科毕业不久,入职一家律师事务所。
抽屉里摆着绿封面的法律从业资格证,闲时常取出,翻望出神。工作则从实习律师做起,带教的是一位年长十岁的女律师,姓陈。她几乎把办公室装扮成一个多肉植物园,我由此短暂记住过星美人、胧月、熊童子之类的名字,但很快也就忘了。
那年春天潮湿而绵长,雾涨潮似的漫上来。看不见的微生物在各处急躁地逡巡,柳絮融融,绿波间落下一场松盈的白日梦。这时节尚未轮到空调登场,室内闷热难忍,办公室的落地窗不时凝结水雾。刮开雾层,可望见对面四季酒店顶楼的游泳池。偶尔有人从水里钻出来,在泳池边坐一下午,落落寡欢的样貌。那时我写一些小说,但写得不好,举步维艰。我从那个春天里汲取不少灵感,偷偷写了几个开头,藏在一个命名为“一号案件”的文件夹里。其中有一则开头是:张三死在四季酒店,而现在是春季。
就在春季收尾期的一个周六早晨,我被一通电话吵醒。来者是诉讼团队的领导,过去在一家民营公司当法务总监,业绩断流之后,识时务者也换了工作,在事务所成为焕然一新的李律师。
回到房间,只见雨水已消停,屋檐边闪着潮湿的光线。
男朋友恰好也醒了。本科毕业以后,他父亲卖掉了沿海小镇的房产,贷款置入上海郊区的一套四十平米的小房子。父亲在当地找了一份保安工作,三班倒换,看守一家钢铁冶炼厂的仓库。他母亲从来行踪不定,拖欠百万赌债,到处流亡。偶尔因赌博进监狱,反倒是最安全的时刻。我每周末去郊外看他,我们把整个小镇逛得烂熟,有一天捡了一只白猫。
“谁啊?”他问。
“单位领导,说下个月让我去北京开庭。”我说。
“你不是刚实习吗,还不能当诉讼代理人的吧。”他说。我们同校毕业,他稍长一级,主攻方向是资本市场。作为低年级律师,他只拿最低档收入,做的事情不过是随波逐流。我的专长在知识产权法,但我们很少谈及工作,并非因为业务性质的差异,而是出于厌倦。
“是不能,在旁边翻翻资料也好,总要慢慢开始的嘛。”我说。
“几号开庭?什么样的案子?”他问。
“下个月,一个专利侵权的案子,据说对方当事人是个神经病。”我笑出来。
“怕什么,说不定跟你一个精神病医院出来的。”他也笑了。
猫在外面叫。冬天时抱回家,一路痉挛不止,把它藏在棉外套里仍战栗,仿佛拢了一团叛逆的风。白猫一贯沉默寡言,只有被狗欺负时才叫喊。家里另有一只泰迪,人一进门就热切地迎上去,其他时间几乎都在吃东西。
我打开门,猫已立到桌上,像一具不知由来的奖杯。午餐提前准备好,贡丸、牛丸、香肠、鸡毛菜、米线全都装在电锅里,我们对烹饪的要求,不过是按一下开关。每一顿伙食几乎雷同,因此我们常去外面吃,但镇上也无非那几家商铺。
斜对面有一家杂货店,店主夫妇看上去都年逾七十,一对灰喜鹊似的耷拉在十几平米的店面里。我们每周去买水,后来图方便网购了一番,偶然再回到店里,老太太面带歉意,说小姑娘好久没来了。我们的内疚也莫名其妙被唤起,编了理由说很久没回来,又买了些并不需要的东西。
“你听过圆周定律吗?”走在路上,我问他。
“你是说圆周角定理吧,一条弧所对圆周角等于它所对圆心角的一半?”他中学理科很好,稍一迟疑,仿佛在用镊子把它从诸多回忆里挑出来。
我一时接不上话,在心中辨别圆周角和圆心角的区别,听上去像个字谜游戏。我很快放弃了,对他直言不讳,“北京那个案子,对方当事人号称发明了六条圆周定律,结论是反牛顿力学定律的。”
“真的吗?说不定是个天才。”他笑出来。
“可能是吧,那我们就要输了。”我说。
“你小时候幻想过自己是天才吗?就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周围都是低智动物,除了制造嘈杂什么都不会。你是唯一清醒的,作为天才,你肩负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义务。”他问。
我被他逗笑,又猛地察觉到话题背后的严肃性——那种原始、微妙的挣扎,有些提问并不求解,它靠存在本身来诠释意义。
“没有吧。我从小喜欢往人群里躲,出众正是我最害怕的事,可能我就是个很无聊的人。”我如实说。
我们本来只想走一遍滚瓜烂熟的路线,可春风飘涌,把遥远的气息运过来。我提议到隔壁一个更繁华的镇上散步,他也有此意。我们绕一个与小镇同名的公园走,打算去正门坐公交车。时令变换,冬天时我们路过同一处地方,可以隔着枯枝眺望湖面上的冰,但现在榆柳荡衍开的体态使公园密不透风。小孩子尽情尖叫,尚不知道几年后自己会失去这高亢的声调。风筝在不成章法的拉扯中一一扬起,如上下颠倒的帆船驶于云海之间。
男朋友忽然拉起我的手,一路飞奔起来。
“快跑,八路来了!八路来了!”他说。
我远远望见要搭乘的公共汽车,铁皮壳掉过一些漆,前方镶了兽眼般暧昧不明的车灯,再往上是LED打出来“宝山8路”。我大笑说,你这口气像电视剧里的汉奸。他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边剧烈喘气边大步跑着,往春日长韵里呼入发痒的气体。
那是我们在一起的第五年,距离我们日后分手,大约还有七个月左右。
2
延安中路上有一处绿地,千禧年以后便横卧进人们闲游的选项之中。有人说占地十亩,有人说不过一个几排房的旧小区那么大。城市的地域具有收缩性,是人们感受之间的落差塑造了魔幻。由于绿地全凭人造,一年四季都供应恰如其分的景致。野鸟偶尔也来,飞行痕迹把溪流切出不成章法的几块,行人则迷失于细微的变化之中。
那时李律师还没瘦下来,每天中午去延中绿地散步,权当锻炼。有一天,他气喘吁吁回来,告诉我们,樱花开了,但阵雨摧折了一些,地上都是花瓣片。
律所的人事刘婷,正在跟我讲她的新男朋友,一个曾来律所面试过专利代理人的男孩,但因工资谈不拢而未能入职。来龙去脉还没说清楚,李律师像一阵风卷进办公室,我们也就散开了。
“小李,案子研究得怎么样了?”李律师笑眯眯地问。闲聊式的开场,我暗想他并非真的在询问我的进展,只是对上班聊天的一种温和警示。
“陈律师让我找一些案例,已经发给她了。”我说。
“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取之上者得其中,你不能只以律师助理的标准来要求自己。”李律师说。
我抬头看他,他四十不到,长相如实描述年龄。他皱着眉,因为近视的缘故习惯性眯起眼睛。衬衫的左侧有一块潮湿的痕迹,不知是汗还是雨。
入职第一天,李律师曾问我,你认为一个律师最重要的是什么?他神态严肃,似乎正手握一把通往神秘地窖的钥匙,但在交付我之前,要先从我口中得到一个错误的答案。我思索半天说,大概是临场应变的能力。他摇头,又指引说,一个律师最重要的事,是保守秘密。
这个答案厚重、玄妙,作为谜底,它本身又构成多棱的谜面。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奉为至理。即是珍视从前辈处无意取得的锦囊,又贪图作为守护者本身的虚荣。多年以后,当我的经验库累积更多的无用碎片后,这个答案最初的光环早已锈蚀。原来问题是一种镜像载体,李律师答“保守秘密”,只因为他就是那样的品性——过于迷信秘密,指望利用它们来达成一些翻天覆地的效果,黑暗力量也回赠反噬:对于秘密被刺探的恐惧。这个答案恰恰证明,他还处于从前法务主管的状态。
下午三四点,陈律师出庭回来。她把头发挽成髻,代表庄严的黑色从西装淌到皮鞋。若不是她戴着蓝水滴耳环,我甚至以为她刚从葬礼回来。水元素的建议来自李律师,有一阵他自诩学会命理与卜筮,一番摆弄,断言陈律师命字属水,但五行缺水。陈律师忙打听补救的办法,李律师一思忖,说,多佩戴蓝色元素——一种源于交感巫术的逻辑。
李律师也替我占卜过,五行属金,他自己则属木。三人简浅的日常关系之余,又被命运横添一道关联。我对于命运从无明晰的立场,浮在河流上的人最惬意。直到几年后,我在云贵一带爬坡,望见漫山遍野的蓍草,一种迟来的质疑突然赶上了我:万物美得何其自在,让它们来推断人类命运,不免荒谬又苛刻。
我们三人坐在会议室里,正式讨论北京的案子。陈律师已收集不少资料,方案也备了几套。不出意外的话,先去专利复审委提出无效宣告请求,同时申请中止北京三中院的庭审,这是最妥帖的诉讼策略。
“你说任天时会不会当庭杀人啊?”陈律师半开玩笑地问。任天时是对方当事人,凭着一纸发明专利,起诉驰名汽车业的B品牌。
“人家是科学家,怎么可能做杀人犯法的事?”李律师故意把重音放在“科学家”上。
“哎,一个木匠出身的民科发明人,无非就是想弄点动静吓唬人。”陈律师喜欢说“哎”,但不是真的叹息,似乎是她自己设置的一种停顿节奏。
“木匠怎么啦,你家里做橱柜不要叫木匠来的吗?”李律师说。
“对呀,干一行爱一行,一个木匠跑去研究什么新型汽车、液态轮胎,能成功我名字倒着写。”陈律师忿忿不平。
“倒着写怎么写啊,你能姓‘娟’吗?”李律师说。
“我又不是说这个,我快忙死了。哎,不要说这些有的没的。”陈律师说。
“少娟,你这个人啊,就是阶级观念太强。”李律师端起茶杯,眯眼将龙井泡沫往边缘吹开,像个问诊间隙稍作休息的老中医。
讲到后面,他们自己都有些不知所云。我悄悄按亮手机屏幕,没人给我发消息,时间以一个静态数字的形式凝视我。屏幕暗下来,浮出一张疲倦的脸,长发,戴黑框眼镜,嘴角紧绷,尽量模仿一种职业性的神态但并不成功。
而那就是当时的我。
3
机缘巧合,我搜到了任天时的博客。页面以蓝白为基调,顶端背景图配了一辆正在高速公路上趋驰的汽车,远方的灌木林与炊烟陷入虚焦,衬得苹果绿车体如一支闪亮利箭。博客里显示有三十四篇文章,但多数经过加密,可见的不足十篇。
置顶的一篇题为《救世主重降人间》:
救世主紧迫呼吁:
人类从未如此堕落!世界从未如此污秽!
地球环境日益恶化!全球各国束手无策!《京都议定书》几十年实现不了!《联合国气候变化框架公约》《巴黎协定》拿不出任何方法!但任天时发明的《圆周定律》可以拯救人类于水火!……
通篇感叹号,几十根切分音律的指挥棒。在博文的最底部,任天时留了一个邮箱,寻求能帮他推广发明的有志之士。
还有一篇《人类最后的赎罪机会》,从能量守恒定律写到地球磁极颠倒,恐龙化石、土星蚌壳、力差能源、诺亚飞舟计划(任天时自己命名的救世计划),种种新鲜名词缭乱地滚屏。在这篇文章里,任天时指责人类“思想僵化、情感冷漠、拒绝真理”,并回应了他人对其“狂妄”的批评,他解释说,当他进行重大发明思考时,他必须目空一切,狂妄程度与发明程度成正比,这是一种天才式的迷狂。
另有一些零散的收录,“光绪年间的宫廷偏方”“祖母菜谱:杂胡椒”“气功入门十奥义”。最神秘的一篇叫《圆周定律》,是任天时花了十一年时间研究出的六条定律,他所有的发明都以此为基础。我看了开篇的演算,中文里夹杂着含义不明的希腊字母,读几遍都抓不住重点。只好对着屏幕发愣,不久,就顺着上涌的困意知难而退。
那段时间,我们还经手另一个案子,涉及眼镜品牌的商标侵权。为了证明客户在长三角一带极富影响力,我和陈律师跑遍各个档案馆、工商局、材料中心。
我们出行几乎都靠地铁。非高峰时期,人流冷淡而疏松,找座位并不难。我坐下,背靠塑料椅垫,然后逐一察看周围的人,从衣角的线头、单肩包上微锈的五金、两边系得不一样的鞋带推断他们的生活。所有人都相信真相隐藏在细节之中,但正是因此,利用细节散播谎言也难以被拆穿。
“北京一家五星级酒店有故宫主题的下午茶,离网红花店也很近,如果时间来得及,我们过去看看。”陈律师说,此时距开庭还有近两周。
“好啊,陈律师真文艺。”我说。
陈律师低头笑了,是那种适合圆脸的柔顺的笑,又带一些羞赧,仿佛提前为自己的愿望将妨碍他人而道歉。她一边打开一款消消乐游戏,这在当时很流行,地铁里尤其常见。
“哎,我和你说,我大学毕业在杭州工作,租了一张寝室床铺。我有个室友才叫文艺,我们周末去郊外爬山,她知道每一种花草的名字。杭州很适合生活,春秋多雨,绕西湖走好像能把水汽握在手里。夏天满池荷花,从苏堤过能望见远处山的影子,若有若无……”
“但还是来了上海。”我说。
“很多变化根本说不准,也不按人的意愿来。”陈律师仍然盯着屏幕中的消消乐游戏,手却停滞了几秒,又说,“其实我在杭州的时候,还写过诗,现在灵感彻底枯竭了。”
我惊叹一声,问她去哪里可以读到,她摇头说找不到了,只记得写的是秋天登山的景致。她补充说:“所以啊,你要趁年轻多玩几年,工作什么的可以慢慢来。最近还写小说吗?”
“没有,写不出来。”我说。
那几年我确实写得少,一年最多一两万字成品。当时正尝试写一个短故事,讲一个男人陪老板出差,在直升机里变异成一只巨型长颈鹿,他觉得飞机里闷得慌,和老板周旋许久,老板终于同意把机舱开一条缝,好让他将头伸出去透气。终于,油画似的淬光云幞、因遥远距离而微缩的松林、对流层里停滞的飞鸟,他看到想见的一切,便在自由中舒展起脖子。就在这时,他的头被直升飞机的螺旋桨切断了。
我无法口述这样的故事,怕对方问为什么。
“哎,这一关好像过不了了。”陈律师悻悻放下手机。几站下来,她还在和同一个消消乐关卡角力。
我安慰她,消消乐主要靠系统布局,有些先天格局差,怎么走都通向死局。但无论如何,你自己还能选择走哪些步数,能在无常之中拥有一些微不足道的权限。重要的正是这些。
当天,我们往黄浦公证处去。
大楼立在苏州河畔,青灰斑渍使外墙显得不均匀,仿佛那些抱有破坏意图的微生物本身也有所偏心。有时我一个人来,并不急着上楼,就去河边站着。这一段苏州河行船很少,我从未见过,只有风从空荡荡的桥洞里捋来。
合作的公证员姓沈,比我大两岁,接洽时总举止冷淡,唯恐我们提出额外的要求。后来加到了他QQ,名字叫“电眼娃娃”,才知道棱镜有许多面。
临走时,小沈说下午有大雾橙色预警。春天免不了这些暧昧不明。
4
那时京沪高铁还没提速,单程至少五个小时。自南向北,火车在半个中国之间切出一条虚线。同行一共四人,除了我和陈律师,还有案源人、B公司的法务。陈律师一路都在起草一份《股东合作协议书》,案源人与客户闲聊,交换一些在家庭之中不宜流露的轻微埋怨。我往窗外神游,沿线景物多有雷同,但那些迅速向后摊散的苍与绿,赋予流景一种迷幻的开放性。昏聩欲睡时,后座儿童的哭声在半梦中落成阵雨。
抵达北京已近黄昏。邮箱不断送来工作,陈律师只好先带我回酒店。我想替她分担一些,但她似乎从来不忍心多分配工作。有一次她向我道歉,说她是很自我的人,交出去的东西只有自己完成才放心,因此给我布置的工作很少,这对我的职业规划并无帮助。
好些年里,我听各种各样的人描述过自己,没有一个是准确的。
我们八点才下楼,晚饭的兴致都耗尽了,随便走进一家火锅店。陈律师点了一桌菜,牛羊肉、酥肉、虾滑、牛百叶、蔬菜拼盘、炸豆皮、宽粉、麻酱糖饼,似要弥补落空的期待。适逢晚餐与宵夜的间隙,店里人不多,一个没穿制服的中年男人来给我们点火,像是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