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以弗所乐土

晚春 三三 8976 字 1个月前

在伊斯坦布尔,我们犯了一点小错。补救措施并不复杂,不过是让我们连续三次横穿博斯普鲁斯海峡。十月初,雾雨在船舱外大口喘息。我们靠窗坐着,把买错的船票捏成一团,仿佛这象征性的暴力能解决一切问题。

桌上摆着牛肉Kebap,上一个口岸买的。此刻已被切成好几块,我们各自认领相应的份额。坦白说,胡萝卜丝有点馊,肉老得像来自八十岁的牛,饼也干,甚至比不上本土伪造的土耳其卷饼,但我仍说好吃。这都是基于以往经验,若想旅途愉快,必须神化一些平庸的东西,实际上自欺欺人也是在日常生活中保持乐观的重要秘诀。

“前面就是海峡二号大桥——‘征服者苏丹穆罕默特’,世界第六悬索桥,取名自十五世纪奥斯曼帝国最伟大的皇帝,十六岁就征服了君士坦丁堡……你们看那边,梅如里,如里梅……哦,是如梅里城堡。”阿瓜说,兴致高昂使他有点走音。

“哇。”小绿说,伸手把保温瓶递给阿吉,“帮我倒点热水。”

“自己倒。”阿吉说。

一分钟后,小绿抱着保温瓶回来。她把粉色杯盖倒置,热水从雾气腾腾的瓶口泻下,像九十年代流行的人造喷泉摆件。小绿端起杯子,吹着气,慢慢地抿一口水。无头保温瓶立在一侧,上面掉漆的Hello kitty正盯着最后一块Kebap,但Hello kitty知道自己没有嘴吗?

只有阿瓜一个人在看那座名字拗口的城堡。它变得越来越小,接着消失,似一位隔代长辈化作一颗星辰的过程。我、小绿、阿吉坐着,冷风从云端赶来,制造并奚落我们的凌乱窘态。小绿抬手,摸了一下锁骨中间。这是钢铁侠装能量堆的位置,现在被一枚丑陋的金戒指占据。戒指很旧,疲态尽显,戒托上镶一粒宝石——暗红色,使人想到一道被火山岩浆污染的深渊,或美杜莎一只被刺瞎的眼睛。

“你就不能把那个戒指丢了吗?”我终于忍不住了。

“我花二百里拉买的,凭什么丢掉?”小绿脸色苍白。

“它不干净!”我说,“自从买了它,噩运接二连三。掉伞、丢门票、割破手指、被餐馆骗钱、买错船票……接下去你还想发生什么?”

“这个戒指是挡灾的,不然会有更坏的事。”小绿的回答轻得像自言自语。

“得了吧,上面还有血迹,你看不见吗!那个女人给你的时候,我就知道不是什么正经东西。”我不自觉提高音量。当时我一再劝阻小绿,想替她把诡魅的场域拦在命运之外,可她根本不领情。她飞快地瞥了一眼戒指,捏紧手心,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就差跟指环王里的咕噜一起念出“My precious”了。

“不会是血的……”

“那这一摊是什么,红宝石流出来的汗吗?”我想去拽她挂在脖子上的戒指,她往窗边一倾,躲过我的手。语言交锋的极限不过是煽风点火,一旦付诸行动,便动了真格。小绿侧身望着我,四面过于丰沛的水将她双眼染成沼泽,诧异、惊慌、委屈、厌恶,墨绿色的水藻逐一翻腾其中。

“你们差不多可以了。”阿吉淡淡地说,好像只是在念一句把周围音量调低的口令。

“她一直这样,喜欢对别人指手画脚,我没见过更刻薄的人了。”小绿轻声说,一边往阿吉身上靠。

“随你怎么说。”我尽量显得不在乎,大部分争辩都是浪费时间,参与者始终固执己见。他们无法相互说服,假如用料过猛,双方更可能相互憎恨。

“你知道别人是怎么看你的吗?”小绿稍加犹豫,又说,“读书的时候,大家都不喜欢你。你以前总问我,为什么我们周末溜冰、去和平公园划船都不叫你,你自己不想想吗?”

这是我和小绿认识的第十五年,关系的起点在于初中课堂。那些年里,小绿的头发短短长长。我见过金属牙套扣进她口中,过两年又拆下,露出经过规训的新秩序。时间物化为纸张的形式,装订成册,而过于庞杂的数量意味着有一些页码永远不会再被翻到——比如和平公园,我完全不记得这回事,我曾经需要过一个如此无聊的邀请吗?所幸时效已经过了,这些问题变得不值得讨论,眼下对我造成困扰的是伊斯坦布尔连日的阴雨。土耳其人透过烟霭滤镜向我们张望,小心翼翼。在他们含而不露的评判中,我时常产生一种幻觉,纤细的雨被固定在我的肢体上,以致我成了一只满身绒毛的怪物。

穿过舷梯,金角湾终于来到我们足下。这是正确的陆地,尽管它看起来和河岸另一侧并无区别。到处是幽光缭绕的橱窗,出售咖啡、冰激凌、软糖。土耳其软糖几乎吸聚了最鲜艳的色彩,有些颜色可作推断,比如是抹茶粉葺造了绿,绛紫色则出于玫瑰干的功劳,但更多色调仍在神秘的范畴内。它们静卧柜中,像一群冷眼旁观的古典新娘。初到伊斯坦布尔时,我们试吃过软糖,那种绝对的甜简直是对牙龈的霸凌。

阿瓜是整个行程的导航员,这项任务对热情高昂的人来说可算作一种褒奖,而阿瓜正合适。阿瓜一米七五左右,两百斤,偶尔他稍稍显露博古通今,使我们感到,这具大仓库确实储量丰盛。有些漫游的时刻,阿瓜突然说起某一段土耳其历史,西突厥的残余势力如何从苏定方麾下逃跑,或者十字军东征时期,奥斯曼帝国怎样顺手占领了君士坦丁堡。阿吉总不失时机地竖起大拇指,以一种明显开玩笑的方式大力称赞。他们是大学同学,交往之际早就形成了默契。

“还有多久啊?”小绿问。

“五分钟。”阿瓜说。

“你前面就这么说……”

“这次真的五分钟,你们看,那个圆顶就是加拉太塔。”

顺着阿瓜手指的延长线,一座灯塔从颠荡夜色之中显形。它似乎造在山上,制高位更为它修长的特质锦上添花。一些民居绕于灯塔底部,光线流溢,徒劳地向上折射,但未能真正抵达高空,只在人间制造一场幻景障眼法。

由于搭错船,余下的时间仅够粗糙一览。我们乘电梯直达高处,末几层靠旋梯上去——是木地板,厚重、旋角偏大,仔细辨认可见加工前的纹理。侧墙嵌满石块,供应一种遥远山洞的错觉,但又不堪一击:嘈杂声响、前人的香水味,无一不解构了建筑的原始性。熬过一段极窄的楼梯后,环形瞭望台突然冲开我们的视野。

“怎么样,加拉太塔还是值得一看的吧。”阿瓜双手扶栏杆,微微抬头,像要收拢远处的广角夜景。

“我有点恐高。”小绿说。

我们绕着外圈露台走,夜夺走属于城市的大量光波,反而使剩下的一部分更鲜明。茂密的灯火直往海峡之中剥落,映出一座新的、歪歪斜斜的水底城市。近处,露台铁围栏上缠绕着led灯串,蹦跳、闪烁,你能感到某一个盛大的节日正在靠近。

“距离上一次热那亚人用石料修复加拉太塔,已经七百年过去了。”阿瓜边走边说,行至另一侧,我们发现小绿和阿吉不见了。

“那两个人呢?”阿瓜问。

“该不是谈恋爱去了吧。”我知道小绿对阿吉有好感,或许余怒未消,语气泛着酸。

“阿吉喜欢的类型很单一,应该……不是小绿这一款。”

“那是哪一款?”

“高、白、瘦,你看过他几个前女友就知道了。”阿瓜说。

“这一款有谁不喜欢吗?”我笑起来。

“不,他的偏好有点极端,他最高的女朋友有一米九二。”

“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啊?”我问。此次同行的两位男性都是小绿的朋友,与我素未谋面。阿瓜整日把一副滚烫衷肠挂在脸上,阿吉虽也爱开玩笑,却总不冷不热,和他讲出的语言保持着疏远距离——似乎他只热衷于摆弄词语,制造戏剧性,他参与世界的基本方式是游戏。

“骨子里比较现实吧。”阿瓜皱眉想了想,“也不能这么说,现实和他家里情况有关……其实我认识阿吉这么多年,也经常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只要不想什么坏事就好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