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精神控制

吸引我的,与其说是某种特定的性欲,还不如说是那种十岁到十六岁之间的极致的青春感,并且这在我看来——远超人们平常赋予它的意义——是真正的第三性。

——G. M.《未满十六岁》

想要剥夺一个人的自我可以有很多种方式。其中有些一开始看上去是无害的。

G某天提出要辅导我写作文。我的成绩普遍都还不错,尤其是语文课,所以并不觉得课业上需要他的帮助。但是,他是个很固执的人,那天下午又心情奇好,便不等我同意就把我的练习册翻到了第二天那页。

“所以说,你的作文写完了吗?我可以帮你,你知道的。你写得太慢了。嗯,让我们瞧瞧,‘题目:讲述你的一个成就’。”

“还没有写,别担心,我已经有一些构思了,一会儿我就写。”

“为什么?你不想让我给你点帮助吗?这样你会写得更快的,而且你越快写完,越早……”

他一只手滑进我的衬衣,温柔地抚摸着我的左胸。

“停,你怎么满脑子只有这个!”

“好吧,你想象一下,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可是真干过一番大事的!你知道我曾经是马术冠军吗?千真万确!还有一次……”

“我没兴趣!这是我的作文!”

G皱眉,倚靠在床里侧的枕头上。

“好吧,随便你。那我看会儿书,反正你对我年轻时候的事不感兴趣……”

心怀愧疚,于是我弯腰靠近,给了他一个吻当作赔罪。

“我当然对你的生活感兴趣了,你的一切都让我着迷,你很清楚……”

G立马一跃而起。

“真的吗,你想听我讲?同时我们把它写下来怎么样?”

“真受不了你!像个小孩子一样!不论如何,老师都会看出来这作文不是我写的。”

“不不,我们把故事都改成女性的口吻,并且用你习惯的表达,她什么也不会瞧出来的。”

于是,G一边口述,我一边在中间有一条细红线的双面蓝色大方格纸上开始写作。在我一贯秀气、整齐又无比认真的笔迹下,一名少女的故事完成了。她克服重重困难,在几分钟之内越过十个障碍物,丝毫没有撞翻、甚至都没碰到任何一个栏杆,骄傲地坐在她的赛马背上,而一群观众被她震惊得目瞪口呆,为她的灵巧以及动作的优雅和精确而喝彩。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那些术语,我时不时要向他询问它们是什么意思。而在我短暂的人生当中,我只骑过一次马,并且很快就不得不带着一身湿疹去看医生,一边咳嗽,一边因为肿成两倍大的绯红面颊啜泣。

第二天,我忐忑不安地将我的作文交到了语文老师的手中。一周后,发作业的时候,她激动地说道(究竟是真激动还是假激动,我无从得知):“这周你写得太好了,V!二十分拿了十九分,毫无疑问,全班最高分。所以,大家听好了,我会把她的作文发下去供大家传阅,我要求你们每个人都仔细地读一读。学习学习!我希望你不会介意,V,同学们也正好可以了解一下你是一名多优秀的骑手!”

就这样,剥夺开始了,并且是在越来越多的其他事情上。

自此之后,G再也没对我的作文产生过兴趣,既不鼓励我写作,也不鼓励我去寻找属于自己的路。

作家,他才是。

在我非常狭小的朋友圈子里,大家对G的态度却是天差地别的。男孩们本能地讨厌他,G也乐得如此,反正他完全没有结识他们的兴趣。他喜欢更为青涩的、还没开始发育的、最多十二岁的男孩,这一点我之后很快就发现了。年纪再大些,他们就不再是可爱的玩物,而是竞争者了。

相反,女孩们却一心想要见到他。其中一个女孩某天问我,她能否请G读一读她最近写的一个故事。“专家”的意见可是无价的。我那个时代的青春期少女可要比她们父母想象中的要没羞没臊得多。而这一点只会让G喜出望外。

某日,和往常一样,我迟到了,到学校时合唱课已经开始了,所有人都在站着齐声唱歌。一张折成四折的小纸片出现在了我的课桌上,就在我的文具盒前面。我将它展开,上面写道:“他背叛了你。”旁边是两张挤眉弄眼的滑稽面孔,他们把手指竖起顶在额前,像两只角在晃动。下课后,所有学生都一窝蜂地冲向教室门口,我试着偷偷溜走,但其中一个恶作剧的家伙拦住了我,在我耳边悄声说道:“我在公交车上看见了那位和你在一起的老男人,他正在亲另一个女孩。”我的身体开始颤抖,但仍极力不让他们看出任何端倪。那男孩最后毫不留情地朝我甩来一句:“我父亲说他就是个变态的恋童癖。”这个词,当然,我早已有所耳闻,但却从未把它当回事。这是第一次,它刺痛了我。首先是因为这个词针对的是我所爱的男人,并且将他变成了一名罪犯;其次是那个男生说话时候的语气,透着明显的鄙夷,我猜他已经自顾自地给我归了类,不是将我归为受害者,而是同谋。

当我告诉G我身边一些人称他为“性爱专家”时,他很生气。我也对这个称呼感到困惑。对我来说,他的爱毫无疑问发自真心。慢慢地,我开始读他写的书——他推荐给我的那些。最有深度的,比如最新出版的一部哲学字典;几本小说,但不是全部的,他不建议我看那些特别离经叛道的。

他就像最优秀的政客那样,会一手捂着心口,信誓旦旦地说这些作品里所表达的内容已不再是他今日之所想,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担心其中一些内容会吓到我。说这些话时他又变回了无辜的小羊羔。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牢记着他的禁令。但是在床边的一个书架上,他的两本书醒目地伫立着。每一次我的目光落在它们身上,都会被书名深深吸引。不过,就像蓝胡子[1]的妻子那样,我保证过要遵守承诺。我的心中不是没有过打破禁令的念头,之所以没有这么做,或许是因为我并没有姐妹可以拯救我。

而每当听到关于他的恶言恶语时,我那无限的天真总能使我相信,他的书是以搞怪的手法夸大了他自身的经历,他在故意轻贱和丑化自己,以此来塑造高于现实的小说人物。作为现代版道林·格雷的自画像,他的作品就是容纳他全部缺陷的容器,使现实的他得以回归到生命本原的单纯、平和与洁净。

这个我爱着的人,他怎么可能是邪恶的呢?是他,让我不再是那个在餐厅中孤独地等待父亲的小女孩。是他,让我终于找到了存在的价值。

缺失感,那种对爱的缺失感使人不惜饮鸩以止渴,正如瘾君子不会计较别人给的毒品品质,不顾一切地将其注入体内,并确信它可以给自己带来愉悦。带着释然、感激与幸福。

* * *

[1]法国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性格暴烈,连续杀害了自己的几任妻子。

我们的关系刚开始的时候,是靠写信交流的,我天真地告诉自己,就像《危险的关系》[1]里所描写的那个时代的人那样。G一开始便鼓励我采用这种沟通方式,毫无疑问,这首先是和他作家的身份有关,但同时,当然也是出于谨慎,为了保护我们的爱不受旁人的偷听与窥视。我并没有觉得这有什么不便,相比于口头交流,文字表达对我来说更加令我感到自在。我和班上同学们的相处十分拘谨,不敢在公开场合讲话、做演讲,无法参与任何需要将自己暴露于观众的目光之下的戏剧或艺术活动。那时候还没有网络和手机。而电话,是毫无诗意的粗俗之物,只会引起G的反感。于是,我把一摞令人脸红心跳的求爱信都小心地存放在一个旧纸箱里,并精心地系上绸带。那些都是他每次出远门或是我们好几天不能见面时给我寄的。我知道他也仔细地收藏着我给他写的信。但是,我在读他的某几本书的时候(还不是最淫秽的那些),才发觉我远远不是他用书信倾吐情感的唯一对象。

特别是在其中两本书里,G讲述了他和一群年轻女孩们狂乱的爱情故事,他似乎无法拒绝她们的求欢。这些情人都很黏人,他也十分乐在其中,无法自拔,很快就不得不铤而走险,通过一个接一个愈发无耻的谎言,才得以在一天之内,满足两位、三位,有时候甚至是四位情人的欢爱要求。

在书中,G毫不避讳地展示他征战情场时收获的书信,每一封都出奇地相似,无论是风格,还是热切的语调,甚至是所用的词汇。这些信虽是不同年代所写,却构成了一个统一的文本,就好像所有这些女孩的叙述汇聚成了一个虚无缥缈的理想少女形象。每一封信都是对他们爱情的见证,这爱情如同爱洛伊丝与阿伯拉尔[2]的一样圣洁,又和瓦尔蒙子爵与都尔维尔夫人的一样充满肉欲的激情。这些信读上去仿佛出自另一个时代沉迷爱情的恋人们之手,天真又过时。这不像我们这个时代的年轻女孩会说的话,而是情书文学中通用且流传已久的用词。G将它们潜移默化地灌输给我们,灌输到我们的语言之中。他剥夺了我们自己的叙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