性是可以出售的商品,
这对什么都不是、没有安全感的年轻女人很重要。
上野千鹤子女士:
非常感谢您读了我寄去的书。我也认为这是一本令人厌烦的书,里面写的都是令人厌烦的现状。在这个新工具和新信息层出不穷的时代,一切却都似曾相识,没什么新的见解和变化,放眼望去,也尽是为老问题苦恼的人……这也是我取这个书名的深层含义。
正如您在上一封信的开头指出的那样,我确实对自己的恋爱和性谈得不够充分。之所以没有就性深入展开,是因为我对性的认识还没有挣脱过于刻板的定义,以至于没有真正可说的。下一个主题刚好是“认可欲求”,我觉得这倒是个好时机,可以稍微回顾之前的主题,同时展开谈一谈。
在关于恋爱和性的那封信里,我从“作为原味少女看待男性”的高中时代讲起,说我基本上对男人绝望了,认为不可能与他们建立严肃的关系。套着内裤自慰的他们是如此诡异,要和这样的人相互理解、对等交流简直就是痴人说梦。正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我从没有认真对待过恋爱,以至于母亲说我“不把恋爱放在眼里”。这些都是信里提过的。
但就算无意面对恋爱,也可以有性体验,而且正如您指出的那样,我也认为自己的“性经验比寻常女性丰富得多”。对我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性是最不需要先期投资的商品。我高一那年开始去原味店打工,当时我还没有任何性经验,这意味着我在体验性之前先体验了间接的卖娼行为。后来,我因为不想做没经验的雏儿就随随便便解决了“第一次”,这让我一直以来都觉得:自己的性是可以换取某种回报的平台。
我体验过的性可以大致分成两种,一种是直接涉及金钱的性行为,比如AV与卖娼,另一种则是与男友和其他男人发生的无偿性行为。可即便是后一种情况,我也从未想过享受性行为本身,而是一心想从中得到某些东西,不然就亏大了。为了分到更好的差事跟上司睡觉,为了给自己脸上贴金和名人睡觉,为了坐上女友宝座跟帅气学长睡觉,为了过上优雅体面的生活和有钱人睡觉……我有这样的欲望,却从没想过追求性本身的愉悦,也完全不觉得那是人们所谓“爱的行为”。
因此,我至今不觉得性舒服与否的标准在于“是否涉及金钱”。在我看来,性高潮不过是出于某种原因进行的性行为偶然产生的赠品,并不需要满足某种条件或符合什么规律。
您之前的回信中有这样一句话:“不过是性罢了”,“就这种程度的恋爱而已”……如果你抱有这种想法,那回报也就只会有这么一丁点。没错,确实如您所说。我一边鄙视对方竟不惜为这种东西掏钱,一边把性看作无比方便的商品,因为它怎么卖都卖不完,永远都留在我的手中。我不明白除了生殖器的收缩,快感还能有什么意义。
因此,无论是家庭主妇与丈夫缔结专属的性关系、永久地将性交给对方以换取经济保障的做法,还是《JJ》[1]女学生们将自己的性包装成高档品后将使用权交给别人,以期通过婚姻实现阶级跃升这类行为背后的价值观,以及她们认为与丈夫的性生活是“无尽的痛苦”这一点,都能令我产生一种亲切感。我就是觉得失去生活的自由似乎比被称为荡妇要痛苦得多,所以宁可用两个小时的性行为获得相应的回报,也不要交出性的长期使用权以获取巨大的安全感。考虑到婚姻的代价对自己日常生活的侵蚀程度,单件的性还是方便得很,毕竟它能与日常生活剥离,暂时作为商品出售。
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利用性的这一特点,哪怕是“不舒服的性”也要坚持下去,这是因为我认定自己可以从中获取某种东西。换个更准确的说法,我认为“可以通过一次性行为获得一些东西”这个事实本身对年轻的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的性是有价值的,而且我可以随随便便浪费、糟蹋这种有价值的性——让我“舒服”的就是这种幻想。
自己的性是可以出售的商品,这个事实刚好可以大肆满足还什么都不是、没有安全感的年轻女人那随便马虎的认可欲求。不断地自己定义自己的价值需要勇气和精力,还需要知识和学习,但被他人物化时的标价无关自身努力。只要化个妆,穿上能勾起男人性欲的衣服,就能轻松抬高价格。只需要一丁点投资,就能轻易感受到自己和身边其他女人之间的价格差异。即便用糟糕的价格把自己卖掉了,也可以换个价格再卖一遍。男人甘愿为性行为支付血汗钱,自己却能以同样的行为获得报酬。自己可以随意糟蹋性,于是就能对小心翼翼保管着性的女性产生优越感。
广义的卖娼性质的性行为不需要磨合双方的语境。对买方而言,我是一个方便的厕所,是一个稍微花点小钱就能随意摆布的性对象。而对我来说,买方就是个可悲的家伙,不掏钱就无权和我上床。即便如此,我们只需要在语境并不一致的前提下应付两个小时就行,也不至于遇到恋爱性行为中常有的问题,争论“我是这个意思”和“我不是那个意思”。男人以为自己买的是我对性的自我决定权和自由,而我以为我卖的是时间和无足轻重的行为。即使双方买卖的不是同一件东西,生意照样能做。乍看之下,甚至呈现出双赢的局面。
部分女性对他人的卖娼行为感到不快,一心想要根除。我觉得一个原因是她们认为男人仍然保留了他们的片面幻想而没有受到任何挑战,这会产生社会危害。她们的观点非常正确。男人就这么拍拍屁股走人,误以为能靠自己的力量对女人为所欲为,决定女人的价值。但以这种方式开始的卖娼也为像我当年那样年轻的女性提供了轻易满足欲求的平台,在这种情况下,买卖双方认识不一致似乎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其实在我看来,人们挂在嘴边的所谓恋爱本就很牵强,因为一方是通过少女漫画学习恋爱的女人,另一方则是通过AV学习性的男人,这样两个人要在不同的语境下“分享”同一个空间,想方设法将对方拽进自己的语境,这未免也太强人所难了。您在信中以《死之棘》为例,指出“在恋爱这种游戏中,女人的赌注和男人的赌注从来都不对等”。要我说,那岂止是不对等,根本是完全不同。AV中的女演员是男人的玩具,但在少女漫画中,爱情是满足认可欲求的唯一工具。您说我在书里经常提到的“交往”一词令人费解,而在少女漫画中,交往意味着“恋爱的圆满实现”,“平凡的我”将因此成为“特别的我”,所以渴望交往的女人想要什么也就不难想象了。
走过一个世纪的少女漫画也日趋多样化了,但有一点没怎么变,那就是:恋爱至高无上,它是让人变得特别的机会,是满足认可欲求的机会。它以浪漫爱意识形态为基础,在与世隔绝的虚拟世界中演化成了与现实恋爱似是而非的东西,其结构类似于男人爱看的超级英雄故事,好比“被蜘蛛咬了的人突然变成蜘蛛侠”。即使浪漫爱意识形态已经土崩瓦解,少女漫画仍然由女性绘制,再由女性消费。我书中的人物之所以渴望“交往”,大概也是因为她们在少女漫画中体验到了强烈的自我肯定感,却没能在别处找到足以超越这种感觉并满足其认可欲求的故事。
我能切身感觉到情况正在慢慢改变。2004年,酒井顺子的《败犬的呐喊》打入畅销榜。在那个年代,无论社会上有多少出色的女性,无论她们在其他领域得到了多高的评价,没有在婚恋方面取得成功的一律都是“败犬”,当事人对这个书名肯定很有共鸣。虽然只过去了大约十五年,但我感觉现在的大环境已经不太一样。是不是因为有越来越多的工具(比如社交平台)使我们能够在不牵涉性或爱的情况下获得他人的认可?如果认可欲求的目标从恋爱切换成了Instagram上的“赞”,那后者恐怕比卖娼更即时,而且更容易与他人比较,所以更容易产生依赖性。
总而言之,有人信奉恋爱至上主义,找到真命天子,为恋爱画上圆满的结局;有荡妇通过成为许多人欲想的对象而得到满足;有娼妇因为靠性换得报酬而感到满足。这就是我在二十多岁时和许多女性粗略探讨“恋爱和性”的感想。
恋爱可以满足认可欲求,为自我实现和自我认同创造一切必要的条件。在恋爱关系中,一方渴望恋爱,一方渴望拥有女人并满足性欲,两个欲求不同的人通过共享另一个目标“生育后代”勉强实现了共存。在我看来,这样的恋爱非常费事。但我在性中追求的东西,也许与少女漫画在恋爱中追求的东西相似。尽管回报很小,随之而来的认可也会在一夜之间消失殆尽。
然而,如果您问我是不是仍然认为性行为是出卖性并获得报酬的平台,我的回答是,这种感觉好像在不知不觉中变淡了。我也不知道这是因为我察觉到自己的性的市场价正在下跌,于是发动防卫本能舍弃了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我现在不必出卖性也能得到以往用性换取的某些东西。您在信中提到,许多所谓的慕男狂在人生暮年把性爱合一的极致称为“最美好的性体验”,可我至今没有如此清晰的感觉。我还是不明白什么是“舒服的性”,什么又是“不舒服的性”,仍未走出“无论舒不舒服都要做的性”。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年过三十之后,我第一次在自己身上找到了疑似性欲的东西。以前的“我想做爱”显然是“我想让人认为我想做爱”,但现在这种欲望似乎变得更直接了一些。
不过我曾有机会与一些在熟女风俗店、熟女夜总会工作的女性交流,她们大多已婚,在家中几乎没有性生活。“我想确认自己作为女性还活跃在第一线”“我希望别人当我是个女人”“我想证明自己作为女性仍然有价值”……她们如此说道。中村兔女士写道,她之所以做外送茶[2]女郎,是因为在牛郎俱乐部没有以女人的身份勾起男人的欲望,所以想重拾因此丧失的自信。即使在性市场上的价值随着年龄增长而下降(甚至可以说是正因为价值下降了),通过性和卖娼感受自身价值的快感可能也不会消失。从这个意义上讲,我的卖娼欲是有可能上升的,目前大概正处于这种状态。
尽管对性的直接欲望增加了,但我知道自己内心深处的某个角落仍然觉得男人诡异而可悲,会在原味店花钱买内裤套在头上,把堆堆袜缠在脖子上。也许正是因此,尽管我认为那些公开反对男性统治的年轻女性大有可为,但同时又无法百分之百地赞同她们,总有种“跟男人说什么都白搭”的感觉。
其实我个人认为,我之所以很少与日本男性上床或恋爱,也许是因为这样能暂时解开我心里的疙瘩——“我想做爱,但不想在和原味店大叔对等的关系中追求肉体的愉悦”(只是我平时很少提起这些)。我很容易认定,在外国长大的外籍男性与爱好原味店和AV的大叔不同,即使无法相互理解,也很容易接受,不会感到丝毫绝望。还有就是,会做爱的日本男人真的很难遇到,可能是因为这一代人把日本AV当作学习性的工具,以至于他们会射精却不会做爱。尽管用卖娼满足认可欲求的时候,这类人是非常合适的对象。
放眼世界,据说日本是性满意度最低的国家之一。典雅公司[3]的一项问卷调查曾引起媒体热议,其中有一个问题是“做什么事最能让你感到快乐”,大多数国家的受访者选的是“做爱”或“与爱人共处”,日本人却不然,排名第一的竟是“享用美食”,而且遥遥领先(十四个选项中“做爱”排名第五)。莫非是很多日本人本就不太喜欢做爱吗?不过我自己外出旅行的时候也是先找美食,然后才轮到男人。
然而,也许正因为我没有经历过那种双向满足的性,所以通过性得到的愉悦很少,也没有体验过“舒服的性”。看完您的信,我不禁心生羡慕,也不知哪儿有足以让双方“充分学习自己和他人”的好男人,不知道这种人是找出来的,还是自己培养出来的。现阶段,我仍然只能与高度重视性的国家的男人发生性关系,借此确认自己的性欲。也许对我来说,恋爱游戏与性仍是一片未知的领域。您在“婚姻”那个回合中问我将来是否有组建家庭的打算,我的回答仍然和二十岁时一样,“想试试看,但又觉得自己没这个本事”。不过我确实认为,当下的社会环境使人很难想象不组建家庭的话会是一个怎样的死法。
本想从性切入认可欲求这一主题,结果发现我只要试图写性,内容就几乎围着卖娼打转,写恋爱也好不到哪儿去,最终写出来的也是与恋爱似是而非的东西,以至于整封信的内容显得非常松散。您会批判男人的思维,却不蔑视男性,也没有对他们感到绝望,看来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向您学习。
2020年9月11日
铃木凉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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