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团结

女人之间的友谊确实珍贵,

但我认为它不如“家人”的纽带万能。

上野千鹤子女士:

新年伊始,生活又回到了紧急事态宣言状态。尽管有些职业的工作方式和生活方式正在发生巨大变化,但据我观察,在我居住的东京市中心,还是有很多人渴望与人见面交谈,无论情况如何。今天是星期六,我走进一家咖啡厅买咖啡,店里几乎座无虚席,女顾客的说话声铿锵有力,听着比平时更响,也许是因为戴着口罩。收银台附近的一桌人碰巧在讨论“冻卵”。

我之前没看过《未成年照顾者:我的故事》,读完您的回信便去补课,还看了一下编者涩谷智子之前通过中公新书出版的另一本《未成年照顾者》。故事的讲述者都是迫于眼前局面与需要,无法专注于自身成长的孩子。希望他们的声音能被社会各界听到,特别是那些正默默承受命运的重担、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是“未成年照顾者”的孩子们。话说2020年的热门动画《鬼灭之刃》里也有一个角色苦于照顾生病的父母,最后走投无路,变成了恶鬼。动画的主角也是一名“照顾者”,在父亲病故后忙着照顾母亲和弟妹。

我在夜世界(不限于AV行业)遇到过许多曾经的未成年照顾者,也遇到过正在照顾双亲的人,有男有女。一方面因为夜世界是没有受过多少教育或培训的人也能轻松涉足的行当,另一方面似乎是因为夜世界的工作模式相对灵活,对单亲妈妈和照顾者来说都比较方便。他们的家庭情况各不相同,有的是家人疾病缠身或对某种东西成瘾,需要人照顾,有的则是一直被父母寄生,迟迟无法解脱。但总的来说,我的夜班朋友和熟人显然比大学院、报社的同学和同事更能接受自己对家庭的职责,也认为履行这种职责理所当然。

夜世界照顾者的面貌也并非百分百惹人同情。我见过牛郎过着吊儿郎当的生活,毫无顾忌地欺骗异性,成天吃喝嫖赌,每月给父母寄的钱却多得惊人。也见过风俗女郎花钱如流水,工作态度恶劣,却把独自将自己拉扯大的瘾君子母亲接到身边照顾。有熟人不停地补贴在旁人眼里“糟糕透顶的父母”,长大成人了也不逃离糟糕的家庭环境,而是默默接纳现状,我对此感到不知所措。您说“想必孩子们正在竭尽全力阻止家庭分崩离析,甚至不惜用自己的身体堵住裂缝”,我觉得很是精辟。

当年的我认为自己的家庭坚若磐石,于是试图破坏、考验和糟蹋强大的父母和他们一手缔造的家。但置身一个“脆弱、渺小而易碎”的家庭时,孩子就会试图保护它,即便父母不是他们选的,也没有给他们足够的关怀和教育。前些天,我和牛郎俱乐部老板手冢真辉进行了一次对谈。他出版了一本题为《新宿·歌舞伎町》的书。我们也聊到,许多牛郎明明没有从父母那里得到多少像样的馈赠,却格外重视父母。

当时我切身体会到,进入夜世界对我而言在某种意义上是破坏我与父母关系的手段,对另一些人而言则是保护、照顾和珍惜父母的必然选择。我之所以在夜世界里越待越无聊,越待越不自在,也许就是自卑感所致,毕竟我不是只有待在这里才能活下去,而我的朋友是,他们主动选择了这片天地,堪称“化命运为选择的人”。置身于夜世界时,我大概是有些惭愧的,因为和那些以接受命运的方式进入那个世界的人相比,我待在那里的必要性要弱得多,而且乍看之下,我似乎是因为不愿接受自己的命运才入的行。如今想来,这种自卑感可能是一种天真吧。二十岁上下的时候,我很少提起出身,因为不希望别人误以为我是个“叛逆的大小姐”。尽管我不得不承认,当年自己确实有年轻人特有的憧憬苦难和黑暗的心态。

直到最近,我的想法才有所改变,想要充分发挥父母馈赠的天赋,也觉得自己肩负着这些年的境遇带来的责任。从这个角度看,您在上一封信里说“面对并非自己选择的出身,你完全没有必要感到羞耻”,给现在的我打了一剂强心针。

您问我,写作对我来说是天职、职业还是工作。“经过研究生阶段和报社那几年的训练,它已经成了我的职业”——我很想这么回答,但上一次用母亲的话重复您的建议后,我深刻反省并意识到在过去的几年里,我基本在用对待工作的态度写作。

写《“AV女演员”的社会学》时,我有相当明确的“收件人”,就是那群随便乱说一通的学者和记者(通常是男性),他们或支持、或同情、或批判置身夜世界的我们。从原味店时代到出入夜总会和AV行业的时期,有无数男性论客(当然也有女性)在与我们毫无交集的地方擅自替我们发言。特别是与那些为了照顾父母而入行的人相比,我这样的年轻女性并没有什么理由入行,于是大批记者争相采访,有时《讨论到天亮!》之类的谈话节目还会自说自话展开激烈讨论。作为一个具有叛逆精神的年轻女人,我早就料到自己的行为会被别人指责“不像话”。尽管我打算按自己的方式活下去,朝这种批评竖中指,但看到别人说出我的心声或出言维护,我反而有种难以形容的别扭。眼看着那群大叔莫名其妙站在我们这边,自以为是地替我们说话,发表激情昂扬的演讲,“真想一枪打爆那群大叔的后脑勺”成了我写硕士论文的一大动机。

离开报社不久后,我拍过AV的事情就被一家周刊曝光了,当时有许多陌生人莫名其妙站在我这边,用文不对题的发言替我批评那些带有职业歧视色彩的报道。那时我也有类似的别扭,“不想被胡乱代言”一度成为我写作的主要动机。现在回想起来,这背后也许就有您之前指出的“恐弱”情结。我的所作所为就像是对试图保护自己的人放冷枪,招人嫌也是在所难免,但那时的我还是想把别人擅自替我发言时没有提到的部分写出来。

不过这只是最初的冲动。在疲于应对日常写作工作的过程中,我似乎失去了那种明确的动机,越来越不清楚自己想说什么,想对谁说了。我可以不再为出身而羞愧,但还是想重新思考一下能以自己的天赋履行怎样的职责。

上一轮的主题是“独立”,这一轮是“团结”,我很想把它们结合起来探讨。很抱歉在上一封信里让您唉声叹气了,只是和同辈女性交谈时,我总感觉大家不结婚就没有安全感。倒不是说我周围的朋友无法在工作中品尝到成就感,也不是说她们在经济上不独立。恰恰相反,按一般标准来说,她们的收入相当高,从事的也都是很容易带来成就感和满足感的工作。可这样一群奔四的人聊天时总是绕着“结婚”和“生育”打转,仔细想想还挺不可思议的。当然,年轻女性的年龄压力比较小,尚未确定事业的发展方向,还“什么都不是”,看起来更不受婚姻和伴侣关系的束缚。

疫情让我们清楚意识到,许多人都面临着经济不稳定的问题。哪怕在大公司身居要职,未来也充满了不确定因素。就算有一技之长和资格证书,找得到专业性强的工作,潜意识里对国家发展前景的忧虑还是让大家无法对未来放心。我觉得这种焦虑不会因结婚而消失,不过今年元旦,我碰巧和四位单身朋友去神社,结果所有人不约而同地买了祈求良缘的护身符,不禁苦笑。要知道她们之中有编辑,有报社记者,有的就职于音乐行业的龙头企业,每个人的工作都既有成就感,收入又高,也得到了一定的认可。

这也许是因为我们被毫无恶意地灌输了家庭观念和不结婚就不圆满的幸福神话,又无法轻易打破它。但在上学的时候我们更担心的是能否找到一份有意义的工作、能否通过喜欢的工作挣钱,完全想象不到“不属于家庭这一单位”会让我们这代人如此焦虑不安。可能有部分原因是,在父母老去或离世之前,我们至少还有出生长大的那个“家”,就算自己不组建家庭,也不太容易感到孤独。就我个人而言,在母亲和祖父母相继去世、父亲与新的伴侣渐渐成为一家人之后,我才产生了一种疏离感,觉得过年的时候无家可归了。

在社会整体结构中地位相当优越的女性竟如此渴望家庭,这让我感受到来源于工作的独立有其局限性。即使看起来足够独立,能通过工作树立自信,在经济上很是宽裕,能切实感觉到社会的认可,还是有人无法坚定地当一个单身贵族。而周围的人能为她们提供的最立竿见影的解决方案,除了找到以结婚为前提的伴侣,就是培养装神弄鬼的爱好或饲养宠物。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让她们不再渴望婚姻带来的安全感。三十岁之前,单身朋友之间只会聊“父母天天催婚烦死了”,现在则无须父母出手,自己就陷入了模模糊糊的焦躁感。

当工作带来的自信和独立不能填补这种焦虑和孤独时,如果我们仍然试图在婚姻之外找到某种联结,最先想到的就是女性友谊带来的团结。我和朋友虽然隐隐约约觉得缺乏安全感,却也没有那么苦闷孤独,这恐怕也得归功于友谊。因为我们会结伴参拜神社,共度工作之余的闲暇时光。

尽管友谊如此宝贵,但大家下意识总觉得与异性的一对一组合似乎更加无所不能。原因可能是多方面的,其中之一是友谊没有婚姻那样的纸面契约,也不容易产生经济上的依赖。不过我最近感触尤其深的是,“女性友谊比男性友谊更容易因婚姻变质”,这一点至今仍是不争的事实。参加同学会或同事聚会,把酒言欢到深夜时,在场的男性往往既有已婚,也有单身,分布还算平均,留下的女性却清一色都是单身。前些天,我参加了一场近二十人的餐会,男宾有八名已婚,五名单身,六名女宾却是全员单身。这让我痛感已婚女性在家庭中的担子依然很重。日本还没有将育儿工作外包的习惯,有这么多已婚男士大晚上仍在外面闲逛,也从侧面说明他们的女性伴侣正在家里照顾孩子。

这就意味着,好闺蜜的其中一方结婚后,时间安排就不再那么灵活,即使有一个亲密的闺蜜圈,结了婚的人也会一个接一个离队。眼看着闺蜜们远去,女性就会比男性更加焦虑,生怕被孤零零撂下。既然如此,如果社会能够纠正家庭内部事务的分担比例,减轻养育子女的压力,女性就更容易通过相互扶持来缓解孤独感。

我认为维持友谊比维持夫妻关系需要更多的勇气和努力,毕竟后者缔结了契约(尽管那不过是一张纸),在经济上也高度融合。对于那些通过工作实现经济独立的女性而言,女性之间的互助能否成为安全感的重要来源呢?您又是如何定位您与朋友的关系和互助意识的呢?

女性的团结是那样困难。您研究的女性学和女性主义发现并串联起了一条细线,使得曾经互不相容的女性如今多少有了一些联结,只是这条细线肯定无时无刻不在分分合合。在社交网络中,我们更容易因为说的话而团结在一起,但本该同病相怜的人也更容易因为对语句理解方式的差异而产生分歧。尽管如此,我还是想好好珍惜那条在女性主义出现之前连看都看不到的线。只怪我围绕“友谊”聊了太多,这方面的话题还是等下一轮讨论“女性主义”的时候再向您深入请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