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渡良濑川沙洲祭拜的被害人家属
要报道“足利事件”,我必须再见一些人——松田真实的家人。
我看过案发当年的新闻报道,小真实的父母并未接受媒体采访,但媒体拍到了他们在葬礼上悲伤的身影。
他们如今应该在某个地方安静度日。一想到要把他们再次卷入旋涡,我就不由得产生抗拒。可是,要准确报道这件事,必然会出现被害人的姓名与照片,我必须得到家属的理解。
倾听最微弱的声音,这是我采访的第一要则。而在这起案件中,能够代替被害的四岁小真实发声的,只有她的父母。
从一开始我就在寻找松田一家,找到他们的一个熟人后,便拜托他替我转交信件。
一个凉意渐浓的秋夜,我的手机响了,对方是我一直在等的人——小真实的母亲,松田瞳女士。
慌乱中,我想要感谢她的来电,电话那头的松田女士却说:“请你不要再给我们写信了,这让我们很困扰。我们不打算接受采访。我给你打电话就是为了说明这点。”
我像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就在我搜肠刮肚地寻找合适的措辞时,对方又开口问道:“事到如今,你还想干什么?”
是啊,为何非得从记忆深处将惨痛的往事再挖出来呢?我能理解这种痛苦。可我也知道,若就这样结束通话,便意味着报道到此为止。我只能继续说下去,希望她感受到我的诚意。
被害人与记者之间难免存在隔阂,我能做的,只是一点一点拉近和他们的距离。
通话时间在一点点延长。松田女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那仿佛就是小真实的声音。她不再那么抵触,开始听得进我说的话。或许她也想对我说些什么。我心中抱着一丝希望,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感觉她好像要向我传达什么——然而就在此时,电话断了。
没有任何征兆,我十分愕然,仿佛被一根拉紧后突然断掉的橡皮筋猛弹到脸上。
发生了什么?
是我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还是提了不该提的事?我慌乱地回忆着。也许作为被害人家属,无论我问什么,她都会十分难受。我茫然地握着手机,感觉自己身处一个蜡烛燃尽的山洞,无边的压迫感向我袭来。那天晚上,我彻夜无眠。
第二天,我依然沉浸在沮丧的情绪中,无数次拿起手机,看着通话记录中那个未知来电提示[1],很是不甘,仿佛手机就是那个四周被胶带缠死的铁皮盒子。
夜幕降临,未知来电的提示又出现了。我默默数着铃声,数到第五下时,按下了接通键。
手机里传出来微弱的声音。“昨天真是抱歉,手机没电了……”
我下意识脱口而出:“我一直在等您。”
那天之后,松田女士又给我打了几次电话,我们终于约定在郊外的一家餐厅见面。
餐厅里播放着流行音乐,时不时传来碗盘刀叉相碰的声音,几个家庭在这里度过稀松平常的一天。一个角落里,松田女士第一次与记者面对面。
我把名片递了过去,松田女士低语道:“如今我说再多又有什么用?凶手不是早都抓到了,你为什么还要来采访呢?”
我把在电话中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狱中的菅家说,这是一起冤案……”
虽然是事实,一旦说出口却变得很残忍——这大概是被害人家属听到的最糟糕的消息。
“现在才说这种话……我相信那个男人就是凶手。”
“他现在在申请再审。您去旁听过庭审吗?”
“现场有媒体,所以没去。新闻应该报道了,但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松田一家遭遇过严重的报道伤害。媒体在他们痛失爱女的绝望时期包围了他们家,日夜不停地拍摄,连守灵夜与葬礼都进行了直播。
“事情发生后,我们家一直窗帘紧闭。外头都是媒体,晾在阳台的衣物挂了两个月都没能取进来。身边的人都很照顾我,从不让我看电视和报纸。”
那些日子,她的耳边总是回响着人们的质疑: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弹珠游戏厅?!
“面对媒体与社会的中伤,我背过身,不听,不说,换了住所,也换了工作。现在,我不再相信任何电视、报纸、杂志。这十七年间,我一直沉默……”
警方没有告知松田女士详细的犯罪过程。为了旁听第一次公审,他们夫妻俩去了法院,可刑警拦住他们,说:“里面媒体很多,你们最好不要进入法庭。”两人只好回去了。关于菅家的供述内容与判决,松田女士还是从我这里得知的。
“那个叫菅家的男人不是已经承认了罪行?”
“没错,他当初是招供了。”
“是他把小真实带走的吧?刑警告诉我他是这么说的。”
“他说,是骑着自行车把小真实带走的。”
松田女士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什么?自行车?不是走路吗?”
“不是,他说是让小真实坐在后座上,审判也是沿着这个思路展开的。”
“后座?”
“嗯,就是自行车后面的那个座架。”
“不可能啊!小真实还不会坐自行车的后座呢。”
“是吗?”
“她不会坐啊。她只能坐自行车上的儿童椅。”
小真实很喜欢自行车,出事之前,家人一直骑车接送她上保育园,当时小真实还没学会坐后座,自行车上放置了儿童椅。
这是只有母亲才知道的事实。
随着交谈的深入,我们彼此对事实的了解、菅家供述内容的矛盾点、侦查工作的可疑之处都清晰起来。我甚至向她说了自己对DNA型鉴定以及没有目击者的疑惑,她也感到疑点颇多。
这时,我问出了一个最想问的问题:“小真实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我发自内心地想了解这个无缘一见的孩子。问的时候,我下意识捂住夹克的口袋,里面放着女孩们的照片。
松田女士叹了口气,说:“她很喜欢猫咪之类的小动物,家里养了两三只。有一只黑白相间,像熊猫,她睡觉时要双手抱着它……”
案发当天,小真实就是在弹珠游戏厅的停车场找一只褐色小肥猫。
“或许你会说,父母眼里孩子都是完美的,可她真的是个很聪明的孩子。四岁零八个月的时候,就已经会加减法了。”说到这儿,松田女士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容。我忍不住想象,脸蛋圆圆的小真实认真地掰着指头数数的样子。
松田女士手握玻璃杯,继续往下说:“为什么偏偏是她?这是命吗?那时的她就像一个小天使。我一直在想,对一个天使下手,根本不是人!小真实是那么无辜……”她的脸上浮现出无限寂寥的神情。
我在餐厅门口目送松田女士离去。是我让她回忆起了这些事;是我在一个坐满了就餐家庭的餐厅里,请求她正视案情。
可是如果菅家是冤枉的,我必须报道出来。
被害人家属会心平气和地接受这一切吗?只要告诉他们,你们一直以为是凶手的人实际上是无辜的,就可以了吗?告诉他们搞错了,这一切就可以结束了吗?
怎么可能。
因此,必须抓住真凶,只做冤案报道就是半途而废。
我冲着松田女士的背影,深深鞠了一躬。
两个月过去了。
十二月一日,冷风呼啸的午后,松田女士站在渡良濑川的堤坝上。不久之前,这里还是她不愿回想的地方,现在,她来了,右手紧握一捧粉白相间的花束。
她身边有两个十几岁的孩子。他们是小真实的妹妹和弟弟,在案发两年后相继出生。
他们都知道自己有个姐姐,却是昨天才知道姐姐是怎么死的。松田女士选择告诉孩子们真相。
她的决定令我心口一紧——这一切都源自我的采访,源自我执意要追寻的真相。
在松田女士看来,接受媒体的采访毫无意义。话筒齐刷刷地伸到面前,好多相机不停地拍。“请您说一下现在的心情。”“您对凶手怎么看?”“你们为什么要带孩子去弹珠游戏厅?”……在这样的声音中,他们把家搬了又搬。可无论怎么搬,总有记者找上门来;对凶手进行逮捕、起诉、判决时,家里的电话与门铃总会响起。松田女士不愿原谅媒体,不想跟媒体再有瓜葛。
可如今,手塚扛着摄像机站在松田女士面前,摄像机上的红色显示灯亮起,机器安静地运转起来。
这个瞬间让我明白,人原来是很坚强的。
“我以前,来过一次这个地方……”松田女士静静地说。那是小真实被人们发现之后。“当时媒体在这里蹲守,警车过来时,他们就紧贴着警车。”
今天,我们要步行前往河边。
松田女士牵着两个孩子走下堤坝,沿着棒球场朝沙洲走去。望着这三人的背影,我忍不住想,松田女士这样一步一步向前走,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呢?
我将他们三人带到那根木桩前。我毫无顾忌地称作“现场”的地方,对松田女士而言,却是女儿的丧命之地。
松田女士蹲了下来。
摄像机没有进行正面拍摄,而是在稍远的位置捕捉她的身影。手塚熟练地操作着机器,滨口将混音器的音量开到最大。
冷风萧瑟,枯萎的芦苇和芒草在风中沙沙作响。
出人意料的是,最先掉下眼泪的并不是母亲,而是从未见过小真实的妹妹和弟弟。
麦克风在潺潺的流水声中清晰地收录了他们的对话。
“来,向姐姐打个招呼,告诉她你是弟弟。”
弟弟的眼泪滴入脚下的沙土中。
松田女士继续说:“她当时很害怕吧。天都黑了,被陌生人带到这样的地方……”
妹妹抽泣着说:“我好想见一见姐姐……为什么遇害的会是她呢?”
“妈妈也不知道。妈妈好希望老天爷把她还给我。她若活着,今年也二十二了……”
松田女士将手腕上的银色手镯摘下,轻轻地放在祭奠的花束上。“就当给她过个成人礼吧……”
双手合十的松田女士双肩轻轻颤动着。她的啜泣声在流水声中依然清晰可闻。
滨口戴着耳机,眼眶泛红。
妹妹喃喃说道:“姐姐虽然只活了四年,可这四年里,她与爸爸妈妈在一起一定很快乐。所以,妈妈你不要责怪自己。我很高兴有过小真实这个姐姐……”
我仰头望天。冷冽的风中,阴云密布的冬日天空在我眼里渐渐模糊。
这样做真的对吗?
我打破了他们十七年的岁月静好,妹妹和弟弟一夜之间知道了一起他们本可以不用知道的案件,主角是他们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