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警钟

法务省等日本司法机关所在的霞关

“北关东连环杀童案”已经被掩埋了。

五个小女孩消失,日本司法系统把一名无辜的男子投入狱中十七年,真正的凶手却逍遥法外。我在报道中一次次提出质疑;狱中的菅家与被害人家属要求破案;数位国会议员查问真相;日本国家公安委员长承诺展开侦查;日本首相发出指示;凶手的DNA型多次鉴定;时效的屏障已被打破……可案件还是逐渐没入黑暗。

这个案件并不复杂。

十七年间,五个小女孩在方圆十公里的土地上接连遇害。我们只能这么冷眼旁观吗?我绝对办不到。

我不遗余力地报道着。之所以执笔写书,是在已经看清事情的结局后,还想再努力一把。我决定把我知道的事与问题都一五一十地记录下来。

所谓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而存在?采访这个案件的过程中,我一直扪心自问。

拿多少钱办多少事,是这个时代常见的想法。可我不这么认为。我是记者,采访报道是本职工作——追逐谜团,奔赴现场,寻找真相。现场有被害人和家属,他们被凶手与不实报道所伤。我努力靠近这些受伤的灵魂,希望倾听并传播他们微弱的声音。

依附于权力与官衔的怒吼,纵然不予理睬也会响彻四方。可那些微弱的声音却无法轻易传到社会的耳中。在两者之间架起桥梁,就是报道的使命。

“足利事件”中,广大媒体只听信警方的一面之词而忽略了菅家的申辩。

四十五岁,失业,原幼儿园校车司机,周末躲在隐蔽住所里看萝莉控影片。

可菅家之所以失业,是因为幼儿园经营者被警方的秘密侦查吓到了。所谓的隐蔽住所,也不过是一名四十五岁男子离开父母后的独立住所。警方扣押的录像带中,更是没有一部萝莉控影片。

媒体报道了警方编造的故事,大肆宣传DNA型鉴定,为警察厅铸造的神话添砖加瓦。菅家被捕三周后,警察厅在次年获得了一亿一千六百万日元的鉴定器械预算。

在追求速度的报道初期发生这样的事,或许是无奈之举。可当菅家主张无罪时,媒体还是只报道警方和检方的说辞。我无法理解这种做法。

有两件事令我相信菅家是清白的。

第一件,是我发现了“鲁邦”的存在;另一件,是我看到了菅家书信中的一句话:“我还剩两千日元的税没交,麻烦你们帮我交一下。”

第一次看到这句话时,我很奇怪这人为什么要担心这样的小事。这封信是在菅家已经供述杀了三个女孩之后写的,如果他是凶手,要担心的可不是什么滞纳的税金,而是死刑。

换位思考一下就明白了。菅家虽然对逼供的警察感到绝望,可仍相信日本这个国家。他后来跟我说:“我一直以为审判的时候,会出现一个像大冈越前那样的人,什么都不问就可以洞察我是冤枉的。”菅家相信出色的法官能识别有误的DNA型鉴定、严刑逼供下的虚假口供,自己很快就能重见天日。

因此,税金不能不交。

菅家无数次提出,只要再做一次DNA型鉴定,便会真相大白,可是,面对菅家的信任,日本的司法系统做了什么?媒体倾听过他的声音吗?

“饭塚事件”中,类似情形再次上演。

申请再审的辩护团举行了数次记者见面会,律师在会上告知公众科警研DNA型鉴定的疑点、目击证词的听取经过等。每一次都是记者云集,内容却鲜少见诸报端。一些报社在久间被判有罪时,只报道来自侦查机关的消息,此时对于辩护团的主张,不过辟出豆腐块大小的版面来报道。德田律师在记者见面会上一脸痛苦地批判了这种现状。“上次我告诉大家,检方写了反驳文,我评论他们的反驳非常可笑。可第二天的报纸上只出现了‘检方提出反驳’这样的报道。”他深深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各位是带着何种心思来听我们的讲述呢?你们听了辩方的话后仍然只写检方的反驳内容,那我们说这么多究竟是为了什么?如果再审后证明久间无罪,报道此案的记者们的所作所为必然会成为焦点。请各位务必回去查证一下,自己的报社过去都报道了什么。凶手论的报道铺天盖地,导致久间的家人连这样的场合都不敢出席。”

究竟应该报道什么?

举个例子,家长去购物,将年幼的孩子留在车内,导致孩子高温中暑死亡。这种悲剧每年都在发生。接着,就会出现千篇一律的新闻:“因涉嫌遗弃致死,某某警察局逮捕监护人某某某,于某某日起诉。”

看到这样的报道,人们想必会觉得报道里的家长无可救药,或者一笑置之,认为自己不会做出这样的蠢事。

这类报道的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假设你要去超市,孩子在后座睡得正香,你不忍叫醒孩子,觉得自己很快就能回来,打开车内空调后便悄悄地下了车。可超市里的人偏偏很多,你没办法按照预想的速度完成购物。孩子醒了,开始在车里哭着找你,到处乱碰想要打开车门,却误把空调关了,或者把车子熄火了。不久,车内温度攀升,车外春意盎然,车内却超过了五十摄氏度……

记者应该报道的,难道不是这些事实吗?从而促使人们思考事故原因是什么,如何防止这样的悲剧再次发生。

把孩子留在车里,是人在特殊情况下做出的决定。报道时不能无视这一点。要走近当事人,倾听他们在痛苦中发出的声音。

我想起采访横山由佳梨的父亲横山保雄时发生的一件事。

我硬着头皮问他,如今想起由佳梨是什么心情?如何看待自己把孩子带去弹珠游戏厅的行为?

横山先生顿时语塞,低头不语。良久,他才哑着嗓子说道:“是爸爸不好……”

面对摄像机,他潸然泪下,仿佛在向自己的女儿道歉。我把这个场景放到了专题报道的开头,因为不久前的报道收到了观众这样的评论:“把孩子带去弹珠游戏厅,是做父母的不对吧。你们应该播出这样的内容。”

的确,弹珠游戏厅不是小孩子该去的地方,如果父母不带孩子过去,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可是,这是一起诱拐案,有个穷凶极恶的凶手做出了残忍的事。不对的难道不是凶手吗?

根本无须旁人指指点点,被害人家属一直在忏悔。他们为将最心爱的女儿带去游戏厅而懊悔不已,终日以泪洗面。听到“弹珠”,他们内心的伤口得多疼啊。记者们的报道,难道是为了对这些人穷追猛打、让众人心安理得地认为与己无关吗?

小真实失踪的时候,面对拼命找寻爱女的父亲,警察是怎么咆哮的?

“你为什么要把孩子带到弹珠游戏厅?!”

因为这些父母根本不知道足利市连续发生了几起未侦破的重大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