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第五岳住在一座有海的城市。栗栗去看他的时候,就跟身在国外的丈夫说自己要去看海。
二
栗栗是自由职业者,没有老板管,不坐班,想走的时候锁门就走,坐上出租车再买火车票。她平时做各种设计,书籍封面设计、商品包装设计,等等。某年冬天她参与设计的一套推理小说在Z城书展上做活动,编辑说,亲爱的,反正车程才两小时,过来散散心吧,我带你逛书展,然后陪吃陪玩。
又说,顺便你也见见下一本书的作者。
下一本书是摄影集,栗栗跟编辑定了口头约,还没正式签合同。她往行李箱里塞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拖鞋,锁门出发。时间本该正好赶上那套小说的发布会,但火车晚点半小时,从车站到书展地点的路上又堵车堵了两个多小时。栗栗告诉编辑还剩三公里时,对方说,亲爱的,发布会结束了,我们大家到城东一家饭馆吃饭,地址发给你,你告诉司机掉头过来。
在这车程里,栗栗搜索了一下新书作者,其人叫第五岳,“第五”是姓,岳是名,男,得过的奖项、开过的个展有个一百多字的自然段,下面罗列一些代表作品。到达饭馆,带位小姐问她包房号,把她引到房门口。她推门进去,她的编辑看到她,点着手示意她到那边空位上去。
人们招呼道,让服务员拿菜单来,再点两个菜。栗栗说,不用了不用了。在寒暄中,她跟每个人打了照面,加了微信,有出版社编辑、编剧、画家、策展人、大学老师,没有那位第五岳。编辑说,第老师刚才还在,出去打电话了好像,待会儿他进来我给你介绍。
菜一道道搬上来,就像场中气氛一样由凉到热。人们聊起行业刚蹿红的新人、上周来开过讲座的国际大奖得主、某与某尽人皆知的地下情。每场饭局都会凸显一两个明星,一种是业内资深人士,掌故烂熟,揭露一些需要压低声音说的事,那些事的主角往往是人人都知道的人,但事当然不是好事,有些是温文尔雅背后的贪婪粗暴,有些是伉俪情深之外“各玩各的”;另一种是机敏口利的饭局油子,见多识广,善于讲故事,自己的故事、别人的故事、亲历的故事、转述的故事,都能做到声台形表,说学逗唱,三句一个笑点,五句一个包袱,保证笑声此消彼长,永远不会冷场。
每当这两种人开口讲话,人们都满带期待的神情转过脸去,格外专注地望着他,用目光表达谢意,感谢他们承担这个责任,搛菜都小心翼翼,不发出太大声音。栗栗和她的编辑是第三种人,不想受人瞩目,偶尔冷场也绝不见义勇为,只管听这个人那个人说,发出适当笑声,不过这种人也是筵席的重要部分,没有观众,明星们给谁表演呢?
大家的表情都乐在其中,像身在一个投入的梦境里,虽然背后他们会说,其实我特别不爱混圈子,也不爱混饭局,有什么意思呢?……栗栗觉得他们的面目都十分相似,那些特别“场面儿”的、对饭局笑话的热情反应,听到一个绯闻时兴致勃勃的激动探究表情,以及低声一对一说话时不能尽信的亲昵,全都似曾相识,像一个翻拍了很多遍的剧本,每次翻拍都会换一批演员,每个演员会加一点自己特有的演绎,但台词都是老词。栗栗知道,其实在别人眼中她也笑得很由衷。
孤独久了,会觉得人变得干瘪,渴望到这些地方出没一下,吸一下“人”的气息,但真待在人群里,又想要尽早逃开。似乎很快乐,其实不快乐,又不能说自己不快乐。
她滑开手机屏幕,微信,没信息;订阅号,无更新;朋友圈多了个小红圆点,点开,是一刻钟之前加了好友的人,拍了一张十分钟之前人们围桌哄笑的样子,传到朋友圈里了,栗栗举起手机说,你们瞧,有人偷拍。众人纷纷说,哪呢?哪呢?又纷纷去看自己的朋友圈,几秒钟后好几位女士叫道,你都没开美颜!也没给我P图!……还专挑我啃猪蹄的时候拍,把我拍这么丑,删了删了!
门一开,有人进来。栗栗抬头看,那人正背对饭桌慢慢把门关上,一个黑发光亮的后脑勺,长发在颈椎处束成辫子,垂在穿淡粉色衬衣的脊背上,末尾齐着脊椎中段。就在她暗忖这女士个头好高时,那人回过头来,竟是个男人。他肩上挂着一个看起来很重的黑色双肩包,脸色平静,有一丝阴郁,眼睛看着面前空气,像个沉思中走错房间的人。栗栗想起了这张脸,刚在搜索页面的图片上见过,他就是第五岳。
他走到斜对面一个空位,弯腰把书包放在椅子脚旁边,坐下来。旁边的一人(她记得他是某个影视公司的文学策划)刚从一场舌战中退场,劲头还没完全卸掉,他歪着头对第五岳说,回来了?
嗯。接了个电话。
女朋友的,还是女徒弟的?
他看一眼那人脸上的笑,淡淡说,都不是。
哎,你真的,去哪儿都必须背着你这包?
啊。
别人帮你看着也不行?
不行。
问话的人十分坚韧,继续问道,你包上不是有密码锁吗?还怕人打开?
人们都把注意力转过来,笑眯眯看他俩一问一答,这种不太当真的探究,目的就是为大家提供娱乐,像一种即兴脱口秀。第五岳看他一眼,说,你的手机也有密码锁,你愿意交给别人保管?
可是手机体积很轻,你这个摄影包太重了,你不觉得累赘?
我的摄影包有八斤,你的肚子大概十八斤,每天扛着一个十八斤的肚子,你不觉得累赘?
满座爆发哄笑,伴着拍桌子的砰砰声,好几个人说,精彩,第老师太精彩了,今日最佳。栗栗也跟着笑。第五岳自己没笑,低头拿筷子夹了一块海蜇皮咯吱咯吱嚼,就像刚才答的是句再正常不过的话。那个胖子也并不尴尬,反而摸着额角,向人们露出自豪的笑,像个引逗动物做出危险动作的驯兽师一样,把满场笑声当作奖赏领受了。他又回头说,第大师,我的肚子跟女朋友上床的时候也带着,你呢?
爆笑声再起,中间夹杂着女人的嗔怪声,有人说“喂,在座还有女士呢,你注意影响”。第五岳啪的一声放下筷子,摊开手,接着站起身说,你们谁跟我换个座位吧,我没法吃了,这家伙猥琐的臭气熏到我了。
本来这句也可以当笑话听,但第五岳欠身往后一推椅子,弯腰提起包挂在肩头,拿起用过的碗碟,步伐坚决地走出来,立在空地上,抬手一指,叫了一个人的名字,来!你跟我换,我看刚才你笑得最开心,你去陪他坐。
他的脸色倒并不愤怒,只是没有笑意,不容拒绝的样子。气氛瞬间变得尴尬,有人转身拉他胳膊说,老第,你这是干什么?被叫到的人哈哈干笑几声,起身说,行行行,我正想跟赵哥亲近亲近。胖子说,好,快滚过来,咱几个俗人坐一起,互相熏陶,别熏着第大师就行。又有急公好义的人,匆匆开口,扯些别的闲篇,叫喊着把酒满上,这点风波才算过去了。
栗栗的编辑小声说,亲爱的,别在意,赵小肥那人就那样,嘴巴爱乱讲,人是不坏的。栗栗说,没事,我不在意,我又不在你们Z城的圈子里混。第五岳这一换位,换到了栗栗的隔座。他放下碗碟和包,坐下,拉好椅子,隔在中间的人说,老第,刚才你出去了,没给你介绍,这位是陶梨栗,知名平面设计师。
第五岳的目光往这边一扫,点一下头。是哪两个字?黎明的黎,美丽的丽?
不是,大鸭梨的梨,糖炒栗子的栗。都是吃的。
小范围内能听到这几句话的人都笑了,第五岳却说,这名字很风雅,是陶潜的诗: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这个典栗栗自己当然知道,她通常不说,她不希望让人觉得她是个用诗命名的人,那样比较……不平常。但被别人道破的感觉还是很好的,她用含笑的目光向第五岳致意。另一边的编辑说,第老师,咱们下本书,我打算让小陶给设计封面。第五岳随便嗯一声,已经转过头去了,他抬手叫来服务员,要了碗米饭,捏着玻璃大转盘的边缘,把一坛红烧肉转到面前,用瓷勺把米饭的锥状尖端压平,从坛子里舀出两勺赭色汤汁,浇在米饭上,捣一捣,埋头香甜地吃起来。
他是席间唯一一个真吃饭的人,用一种身周一切与我无关的自若的态度。吃完了,碗里干干净净一粒饭也无,他把碗推开,吸一口气,发现有人在看自己。隔在他们中间那人去上卫生间了。栗栗两手交叉撑着脸颊,扭头专注地盯着他,一动不动,被发现了也并不退缩。
第五岳也保持那个姿势,支起一个拳头拄在颧骨上,一动不动,两双眼睛平静地互相凝视。不是枪手们拔枪前观察对方那种对峙,而是像小孩比赛谁先眨眼的游戏,他们比赛的是谁先把目光挪开。
饭局到这阶段,人们都半醉了,自动分成几个小团体,房间里沉淀着一种食物气味与噪音混合起来的闷气,黏稠地堆积在腰间的高度。然而对栗栗来说,这个原本杂乱无序、毫无亮点的晚上,有了一个值得细读回味的叙事高潮。
门一响,他们中间的人回来了,拉椅子坐下,哎,你俩在聊什么?很起劲的样子。
栗栗说,我在请教第老师他这个姓的来历。
第五岳十分自然地接下去,是,其实除了“第五”,还有第一、第二,一直到第八。这些姓源头都是田姓,春秋时期田氏家族势力极大,把持齐国朝政,后来放逐了齐国国君取而代之,刘邦当了皇帝之后想要削弱田氏,就把姓田的贵族分为八部,让他们改姓,第一第二第三,直到第八。后来很多姓这个姓的都改姓“第”或者“伍”,坚持姓第五的不多了。
他说这一大段,中间的人一边嗯嗯,一边不断低头往上滑手机屏,拇指像轻巧地拨开灰尘似的,一下,一下。栗栗说,你为什么叫第五岳?你是不是在华山、衡山的山上出生,所以叫这个名字?
第五岳微微一笑,他笑的时候鼻子两侧出现两个浅坑,犹如地面往下一陷,陷出两个泉眼,笑意从那里喷涌出来,他说,不是!我就在平地出生,不在山上。叫岳是因为大家都知道“五岳”,这个名字好记,好比姓吴的叫吴迪,姓郝的叫郝运一样。前年我到合肥参加一次全国第五族人聚会,认识了至少五个叫第五岳的人。
栗栗正为这话投入地发笑,第五岳脸上的笑却陡然收了,就像一把伞唰地合拢,简直能听到嘴角落下去的啪嗒一声。他像完成任务一样把脸转回去,站起身,一伸手,手指往饭局的东主那边点了两下,那谁,我走了。
东主扬起脸说,哎呀,你就走?再等等吧,我又点了一道甜品,吃口甜的,咱们换个地方喝茶。
第五岳说,你不是喊我来吃饭吗?我吃完了。要喝茶,再约。他把双肩包挂到肩头,手臂在面前划拉半圈,表示告别,便漠然转身,开门出去。栗栗忍不住盯着他看,就在关门时,他短暂地转身面对室内,眼睛找着栗栗,略一凝目示意,关紧的门遮没了他的面孔。
有两秒钟的寂静,人们仿佛在不约而同地估量房间的变化,姓赵的胖子似叹似讽地笑着点头,艺术家,哈?他一副心有余悸的样子,长长吹出一口气,就像刚才离开的人一直捏着他脖子不让他痛快喘气。有人说,他那才华我是佩服的,就是人真的不合群,太扫兴,要不,咱下次聚就别喊他了。东主说,哦哟,这是怪我吗?又有人说,你们呀,就是嫉妒人家第老师有一堆九零后的女徒弟。男人们神头鬼脸地笑起来。
饭局终了,大家往门外走,栗栗的编辑说,亲爱的,你加他微信没?
加谁?
第五岳。
没。
那我把他号发给你,你加一下他吧,过些天我再拉个群。
第五岳的微信头像,是一张连绵山峰图,颜色弄掉了,做成了黑白两色。栗栗的头像则是小区花坛里的稠李花,她用手机拍的。她迅速上网搜了一张维米尔的《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换成头像,才发了好友申请。几乎是立即就得到“已通过”的回复。这时最后的话题说到了今天的晚霞:真好看,阴天阴了一个周,总算晴天了能看到晚霞了。是的是的,我下午过来的时候,看街上好多人站成一溜,举着手机拍晚霞。有个司机等红绿灯的时候从车窗伸出胳膊拍,绿灯了也没开车,后面的车狂按喇叭……
其实栗栗也拍了晚霞。坐出租车去酒店的时候,她打开相册,把晚霞图发到朋友圈里。刚摁灭手机,想起现在第五岳能看到她的朋友圈了,心里一激灵,又抓起手机把那张晚霞删掉。但还是晚了,她跟第五岳的对话框已经多了个红点。并没说话,只是传来一张晚霞图,点开一看,是从极低的视角拍的,主体是街边一个五六岁的小孩正用手机拍晚霞,远远近近也有好几人举着手机在拍,他们手机框定的景色跟远处天上深深浅浅的玫瑰色云霞一模一样。
这当然是更好的拍法,栗栗本想说,你是专业摄影师,碾压我们这些业余人士那还不是应该的?但她最后只发了两个字。
——真美。
那边就此沉寂下去,没再回复。
三
睡前,栗栗把自己的晚霞图发给身在阿尔及利亚的丈夫。他的头像图是初中一张照片,那是他们相识的年头,从那年她就管他叫老王,这呼唤回荡在高中的足球场上,大学的阶梯教室里,从出租屋到残留甲醛味的两居室新房,一直贯穿到婚礼上。
老王是个无可挑剔的男人,从小就是。他们用条格练习本上撕下来一张四指宽的纸定了情,那年她的初潮都还没来。她甚至还没变成女人就开始爱他了。那张纸不光是情书,也是一份地契,从此这片处女地成为他负责莳育的果园,蜜桃的肩头,无花果的乳房,樱桃的乳头,树干的双腿,一切以他的爱意为养料而成长,由他双掌和嘴唇的摩挲和吮吻一寸寸塑出形状。
从十二岁到三十二岁,她看男人的标准跟随老王而变化,老王在发育期蹿个子,瘦得一副骨架挑着皮,关节从皮里支棱出来,她就觉得皮包骨很好看;高考期间压力大,老王像充了气一样胖起来,她躺在他怀里时跟那些脂肪也相处融洽;后来老王迷恋健身,练出一肚皮巧克力块似的肌肉,她像背一首歌词一样,背下了他身上所有腱划。
男人分两种,一种是老王,一种是除老王之外所有人。她连特别亲近的女性朋友都没有,因为如兄如姊如师如友的老王包办一切,他耐心地倾听她,分析她,抚慰她,逗笑她,她没有剩余的身心再交往别的朋友。她这样富足又贫瘠地度过了二十年。
这二十年,栗栗有个习惯,把所有遇到的男人跟老王相比,结果总是相同的,比老王英俊的没他个头高,比老王博学的没他气质好,幽默的人比老王油滑,赚钱多的人不如老王对太太温柔体贴。她在这些比对中获得满足。
现在唯一一次意外发生了,她没有把第五岳跟老王对比,那种对比,会像是跨物种的比较。第五岳具有引人注意的光彩,犹如海豚跃出水面时身上闪闪发亮的水光;老王身上想让人依偎过去的、粗粝的温暖,则像风沙里安详矗立的骆驼的毛发。拿海豚跟骆驼比个头,没有意义。
第二天,本来编辑给她计划的行程是逛美术馆和明清文化街,但早晨八点她接到第五岳的电话。那边说,我是第五岳。你要不要去海边?
她怔了几秒钟,说,我没计划去。她们说现在海不美。
管她们说什么,我问你要不要去海边。他的语气居然有点不耐烦,跟一位几乎是陌生人的女士本不该这么说话,她有点生气,难道他认为自己有什么特权,可以从人间礼节中豁免?她还没找出一句足以反击的精彩的话,那边又问,你第一次来Z城?
嗯。
住几天?
两天。
你住在Y城?
是。
但你一直没来过Z城?
没。
那就这么定了。你把你的位置发给我,我过去接你,到楼下我会打给你。再见。
几乎是被这种过于高速的对话裹挟着,她出于本能脱口答了一句,再见,那边已经挂断了。
她在酒店门口等到了第五岳的车,车的颜色很奇怪,是一种孔雀蓝。她瞥一眼副驾驶,看到座位上放着摄影包,便拉开后门坐进去。他发动了车子。她感到有点尴尬,不知说什么,问道,我听说新开发了一处什么“钻石海滩”,是要去那儿吗?
不是。
车程开始的几分钟,他专心开车,缄口不语。好像不懂得两个刚有一面之缘的人是不能陷在这样的沉默里的。她只好主动找话题。第老师,你的副驾驶位子是不是只给相机坐,不给人坐?
不。我没那么疯狂。不要叫我第老师,叫第五岳,不然你就下车吧。
好,第五岳。你说你的摄影包有八斤,里面都是什么?
带手柄的5D2、五个镜头、三个滤镜、微型脚架、气吹、闪光灯、干燥剂,还有防狼胡椒喷雾。
还有喷雾?
嗯,我几年前在印度被抢劫过一次,后来就随身带防狼喷雾了。
车后座上有一台打开的笔记本电脑跟相机连接,电脑桌面上显示着进度条,正在传图片。还有一条黑色毛线披肩,明显是女人用的。她随口说,做摄影师的女朋友一定很幸福吧?能让男朋友把自己拍得美美的。这话不仅客套、造作,而且俗滥,她说完就后悔了,只好笑着找补一句:唉,估计你被问过很多遍这个问题了。
第五岳从后视镜里看她,不留情面地说,是,几乎每个人都会这么问,我也很奇怪为什么你们总关心这种事。
栗栗家乡的人管这样说话的人叫“吃了枪药”,她无话可说地苦笑了一声。第五岳的语气柔和了一点。之前她们问,我都说:是的。其实不是。我每个女朋友都不喜欢我给她们拍的照片。
为什么?
因为我从来不修片,我认为照片一定要忠于当时当刻的光线、纹理、色彩,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但很多人并不想面对真实的自己,她们只想靠相机和修图软件,造出一个并不是自己的自己,拿去炫耀,或者拿着欺骗自己。
她模糊地哼一声,表达有不同意见但不愿争辩的意思。电脑屏幕上的进度条读到了尽头,发出一个提示音,他从后视镜里看一眼,说,帮我把数据线拔掉。
要帮你关掉电脑吗?
不用关。电脑桌面上有个叫0712的文件夹,你打开它。栗栗用快捷键切到电脑桌面,桌面上是纯白一片,没有背景图片,也没有任何色彩。她点开文件夹。第五岳说,那里有八十多张图,你一张张地看,选出你最喜欢的一张,或几张。他那种不紧不慢、不容置疑的语气仿佛他是个主考官,面对着前来应聘的人。
栗栗看看后视镜里那一横条,一时难以相信自己会遇上这样的人。她一张张往后翻,停下来说,这张,这张很好看。
第五岳往后瞟一眼。好看的照片,不是好照片,你挑出来的是我这一批里照得最差的一张。
她再翻了一阵,停下,说,那这张呢?
也很差。第二差吧。
她被激起了隐藏的好胜心。你这么讲很不公平,真的,创作者创作完了之后,解释权就是我们观者的了。每个观者有不同的解读角度,说不定你自己没发现的作品的好处,被观者发现了呢?
他又看她一眼,说,好吧。说完哧地一笑,像是在笑自己的破例。
他在一处路边停了车,转过来到副驾驶处拿起摄影包。两人从高高的台阶往下走。Z城临海,修整出的供人消遣的海边步道、沙滩很多,这处海滩不是Z城最出名的一段。今天风大,天阴,海也没显出最明媚的一面。
她问,你一般到海边拍什么?人?
我正在攒一个系列,拍各种被海水冲上来的东西,搁浅在海滩上的东西。
你拍到过什么?水母?海豚?
他微微一笑。风撩起他发际线边缘的散碎头发,长辫尾巴上的头发也跟着飘动。
她向海深处眺望,说,真美,奇怪,她们为什么说现在的海不美。
谁跟你说现在海不美?
她说,常姐。
——常姐就是栗栗的编辑。
第五岳说,她们认为好看的,是那种糖水片里的海。
什么叫糖水片?
就是“美”的照片。
他们一前一后走在海滩上,都显得困惑不安,沙滩上有些昨夜冲上来的海草,纠缠在一起,盘旋成各种静止的曲线。他停下来,绕着圈选择角度拍摄。她没有等他,继续往前走,两人之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一阵带着腥气的海风吹过来,味道不怎么好闻,却非常真实,有着生机勃勃的野性。她长吸一口气,直吸到肺的最底部,为那些与天地相接的最纯净的东西深深打动。海风拍打她的脸,像轻轻的抚弄。
海、海风和海浪,像整整一种生活。一种坦荡、开阔、强悍、无所畏惧、容纳一切、藐视一切的生活。它属于那些敢于遗世独立的人。
她胸中荡漾起一种浩渺的愁绪,她感到羞愧,感到自己配不上它们。比平庸更糟的,是以平庸为乐。
她想起她小时家中有一轴挂历,是各种海景的摄影图片。有一张就是阴云密布下的大海,跟眼前的景色很像,那幅图里有一个穿白衬衣长裤的女人,裤腿挽到膝盖处,光着脚,昂着头,踏着海水往前走,走向更远处直立的山崖,长发在她脑后像面旗。
栗栗曾无比迷恋那张图,迷恋它用肤浅手法所象征、鼓励的东西。
她以为自己会变成那样的女人。那个女人跟现在这个陶梨栗完全不同,具有完全不同的胸襟和情愫。她应该更自由,生活更曲折,更有意趣,有更多值得回味的褶皱,更多可作为勋章的疤痕,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早早就丧失了变化的机会,光滑,苍白……
人生中总有那么一刻,你会对已经拥有的一切陡生厌倦,像冬天赖在热被窝里赖得太久,那过于符合心意的绵软和舒适终于变得乏味,房间里充满了你自己的气息,皮肤里、头发里的油脂味,夜间呼吸出的口腔气息,甚至昏睡中放出的屁的味道。它们全都在,因为睡前你紧闭门窗,像存钱一样把这些热气留住,积蓄在一起。然而这时,你看着玻璃窗上模糊的蒸汽,一股难以解释的忧烦袭上心头,外面寒风刮擦枯枝的声音都变得爽利诱人,甚至迫不及待地想要跳出去,赤裸身子冲到外面,甩开双腿用最快的速度奔跑,远远离开那些熟悉的、陈腐的东西,越远越好。
这时她想起老王,永远喝温开水、穿黑色长筒棉袜的老王,他好像是作为眼前图景的反面被拎出来的,她忍不住一晃脑袋,想把关于他的画面从脑中摇掉。太残忍了,他怎么能跟这阴郁的海,以及十几米外那个古怪的摄影师相比?就像两张图,前者是拿手机往路边一站随便拍拍的,后者是用好器材精心构图创作出来的……她一向用触觉嗅觉去体会爱情和婚姻。现在她猛地感觉那是一种灰烬似的温暖:作为燃料的木柴燃尽了,火熄灭了,但灰烬内部还能暖上很久,冬天有些流浪汉就睡在火灭之后的灰堆里,整个人陷进去,只要借那一团暖意入睡,就能从此沉沉睡下去,灰烬冷了也不要紧,不会察觉,也不会醒来……
眼眶烫得发疼,栗栗知道眼里堆满了泪水。人把生命耗尽,应该是为一些值得的东西,一些美妙的东西。
她带着迫切的愿望转过身,看着那个长辫垂在脊背上的男人的背影,心头的想法无比明晰,那就是,紧紧地搂住他。
她向他走过去时,想要预先看到一些东西。人们总会这样:当他为一个女人心动,他能瞬间想象出两人拍婚纱照的样子,以及孩子的五官,两个孩子,一个像妈一个像爸。可这次栗栗看不到那么远,她只“看到”自己抱住他的样子。
第五岳单膝跪在沙子里,佝着背,摄影包顶在背上,他双手握着相机对准一样东西,正在调焦。她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停下,怕挡了光。那是一串钥匙,一个钥匙圈上穿着四五根钥匙,钥匙的圆头挨在一起,脚尖朝几个方向伸出去,还有一把微型指甲刀,一个箭头射入心脏样式的钥匙扣,都已锈蚀得仅能辨认形状。
海浪扑过来,打在他小腿上。他的头往前探,衬衣领子上露出一截脖颈。那截脖子宛如一段邀请的话,以圆圆的突出的颈椎骨为标点。但那段话又似乎跟他无关。他如此专注,以至于她想等她吻下去他都不会察觉,不会做出反应。
为了测试这一点,她从他背后慢慢走近,俯下身,嘴唇接触到那截脖颈中段,隔着薄而紧绷的皮肤,碰上了一粒骨头。
他果然没动,只有手指尖动了动,按了几下快门。同时她微微用力,嘴唇按得更紧,鼻尖也压了上去,嗅到毛孔里透出的气息,全然陌生的男人的气息,陈旧的皮革味,还有一股榛果似的甜中带涩的味道。
他手里的相机放低下去,仿佛那个吻的知觉刚刚由神经传导到脑中。她站直身体,直挺挺地等待着,嘴唇离开的地方立即出现一个洞,海风把它灌满了。他转过头,满面肃穆地盯着她看,目光不是求证也不是疑惑,只是单纯的诧异,还有一点担忧,就像论文导师听到学生选了一个极难的选题。
后来栗栗不断回味那个时刻,最让她奇怪的是,那一刻她连一粒沙那么细微的恐惧都没有。
第五岳站起身,抬起一只手掌做出稍等的手势。他从胸前口袋掏出镜头盖盖上,把摄影包从背后拽过来,拉开拉链,用一种把雏鸟放回鸟巢的手势把相机放进去,拉上拉链。栗栗在一旁等着,心想这简直像父母上床之前先把小孩哄上床睡觉,她嘴角往上一跑,怕破坏了气氛,又赶快撂下。这时第五岳走了一步,跨到她面前。
他凑到她耳边,说出一句几乎没有声音、只有气流的话:怕不怕?
她说,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这答话太像话剧台词,她心里吃惊这女人怎么这么说话。他探身,在她嘴角吻了第一下。太轻了,什么滋味都没有,像一支毫无信息量的预告片。她习惯性地回想起老王的吻,又强迫自己切断回忆,专注在面前这张嘴巴上。她一直觉得第五岳的嘴唇很有趣,下唇比一般人都厚,看上去有一丝邪恶,幸好他的眼神也比一般人澄澈,靠眼中的清光把那一丝邪气压住了。以如此近的距离盯着他的嘴唇,她心中有种奇异的激动,就像橱窗里的蛋糕,垂涎多时,忽然有人端到眼前,小声对她说,吃吧,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于是她吃了。
四
半小时后他们并肩在这段海滩上走到了第三个来回,像是走在签订合同成功后的宴会厅里,步伐舒缓,带着完成一项伟业的惬意。栗栗的手机在口袋里响起一个提示音。她掏出手机,播放那条新语音:哎,亲爱的,你头疼好点了吗?
她跟第五岳解释道,本来今天上午常姐要带我去逛街,我说头疼,推掉了。又低头在手机上打字。第五岳很敏感,说道,是不是我妨碍你发语音?
不,不是,除非万不得已,我很少给人发语音,我有点怕自己的声音。
他皱着眉笑。
这时那边回复过来:没事了就好。亲爱的,中午我想咱们三个吃顿饭,就你,我,还有第五岳,昨晚饭局人太多了,根本没法说话,我想再把第五岳给你好好介绍一下。你不会对他有偏见吧?
栗栗和第五岳互相看着笑起来。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他大笑。有人笑是眯起眼睛,他反而是把眼睛张大,眼中光芒随着笑声的声波一波波绽出来,鼻翼两边的坑益发地深。
她低头端起手机,本想打字,想了想改为发语音:那天我跟他都没说几句话,哪来什么偏见,好,你定一个吃饭的地方,我现在就过去。微信发出“咻”的一声,像响箭钻进云霄里。
那边回道:别急,我还得问问他中午空不空,他女徒弟特多,说不定中午他已经定了饭局。
第五岳摸出自己的手机,含笑举着,果然几秒钟后他的手机响起来。那边说,老第,亲爱的,中午有空吗?跟我和我约的封面设计师吃顿饭行不行?他答了一个字:好。这事忽然变得像个喜剧电影里的段落。栗栗说,为什么大家总提起你的女徒弟?
因为他们是一群脑袋里有臭气的人。
他们慢慢往台阶走去,第五岳走在上面,栗栗走得慢一些,跟他隔开一大段距离,她不喜欢上台阶时脸对着别人的屁股。本来是故意拖慢,但她想起这片海滩是自己人生的转折点,忍不住回头凝视海滩,想用手机拍一张照片留念,又不好意思班门弄斧。只听上方第五岳说,不要动。她知道他要干什么,依言不动,但暗中把腰背挺直。听到快门响了一声,她慢慢转回身去。他也想给这一刻做个留念吗?一阵快慰从腹部荡开。
第五岳站在台阶顶端等她,等她走到并肩的位置,他为刚才的问题解释道,我在高校开过摄影班,班上女学生里有几个特别积极的,自作主张要喊我师父,我阻拦未果,就这样。
她说,你不用解释,我也没当真问。
他笑了,笑出鼻翼两侧的坑。
他们到达餐馆后,栗栗先进去,第五岳在车里等待五分钟再进去。常编辑说,我点了个鲍鱼四宝羹,那个菜特别费时间,所以先点了。其余的你们再点!服务员,把菜单拿来。
第五岳说,不用菜单了,加一个清炒芥蓝一个板栗鸡。
等了一阵,两个新菜上来了。他照样要了米饭,把板栗鸡里的汤汁浇到米饭上。其间编辑的手机响了,她说了句抱歉,接起电话说道,喂,亲爱的?印厂那边怎么说?……那还是不能做热转印?
等待期间,栗栗的目光扫到第五岳那边,他接住她的眼神,眉毛轻轻挑动一下,轻得像人心电曲线里噗的一下跳跃,又用筷子从面前小碗里夹起一颗栗子,放在嘴边,噘起唇尖,碰了一下,嘴唇在栗子果实后面露出微笑。
那是亲吻她的意思。
她一动不动地怔住,整个人被那动作震撼了。刚才肉体跟肉体相接的吻也没带来这样的撼动。编辑讲电话时大声吸气,又大声叹气,一只白而圆的拳头不断捶打眼前桌面,手腕上的金手镯一波波跳动,哎呀,亲爱的,咱们要是不用特种纸那种效果怎么实现啊不行的……第五岳的样子仍然平静,一副与世界无关的漠然,只有她辨认得出他眼中的笑意,就像羽毛落到水面上荡开的涟漪那么淡。
此后的一天半他们没再见面。傍晚,栗栗上了回程的火车,从过道慢慢往里走,前面的人站住脚往架子上放行李,她静立等待时,头转向四周看着车上低头看手机的人们,手机屏幕照亮他们带着习惯性厌倦的脸。她想,我是个怀着罪恶秘密的人了,我再也不是这些善良单调的人中的一员了。她在自己的座位坐下,双手压在胸口,那个秘密就在那儿,在胸腔之间一个暗房里藏匿着,随时可以泡进显影液,冲洗出图片来。
她抱那个秘密坐着,像抱着一个发烫的热水袋。火车启动了,她的身子荡起来一点,又砰地落回去。
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