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我本芬芳 杨本芬 30775 字 2个月前

1

陈惠才在江西求学时,一个偶然的机会,遇到了家乡的好朋友刘文枝。

文枝一家一九五八年搬去了江西A县,那一年惠才也考取了长沙的一所中专学校。两人三年多没见过面了,此刻的相遇令惠才喜出望外。

文枝比惠才大两岁。两人都是完小毕业生,也算是有点文化。在老家时,她们白天一起出工,晚上一起教扫盲班,睡也睡在一起,好比亲姐妹一般。

文枝体态停匀,肤色红润,圆脸上有一双大而亮的眼睛,一对柳叶眉直插鬓角。她头路中分,梳着两根长辫子,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自然美。

文枝已在A县落户,还有了一个两岁的女儿玲玲。文枝在县医院食堂负责煮饭,她的丈夫在木器厂上班,与在老家连饭都吃不饱的日子有了天壤之别。

有一次,学校维修教室,放了几天假。惠才便每天去文枝那里玩,除了和文枝聊天,也帮忙照看下小玲玲。

第一天中午十一点上下,惠才和文枝正头并头地看一些女孩子的照片,突然听到一阵木拖鞋的踢踏声,随之走进来一个男青年。

这青年单瘦,中等个头,上穿米色暗格纺绸衬衣,下着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衣服伴随步伐微微晃动,显得很是飘逸潇洒。只听文枝招呼道:“吕医师,快过来,这里有好多照片,你看哪个好看,找个做老婆吧。”

被称作吕医师的男青年接过照片,略看了看。“都好看,都好看,只是我没那个福气。”他一边把照片递还文枝,一边说,“这个星期我当中班,十一点钟就来吃饭。”

吕医师一直没正眼看旁边的惠才。文枝怕惠才尴尬,便主动介绍:“这是我的老乡,一个村子的,住两对门。本来她在湖南读中专,三年中专读到第六个学期了,可学校说停办就停办。没有书读了,又不想回乡下,就一个人跑到江西来了,现在在共大分校念师范班……”

他这才转过脸来看惠才,憨厚地一笑。惠才也笑笑,彼此都没讲话。

吕医师走后,文枝对惠才说:“这个吕医师是县医院的医生,从部队转业到A县的。他父母都过世了,一个人赚钱一个人用,条件蛮好,人也蛮好,只好像出身不好……”

惠才的心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虽没和那个吕医师讲过一句话,可因了出身不好这一条,她心里似乎同他拉近了距离。

第二天吃过早饭,惠才就去了文枝那里。中午十一点,木拖鞋的声音再次响起,惠才无缘无故有些紧张,便埋着头一门心思跟玲玲玩。只听那木拖鞋径直朝自己走来,惠才这才抬起头。视线相触,她脸上不由一阵发烧,连忙低下头去。

吕医师搭讪道:“你来了好久了?”

惠才又抬起头,发现他正望着自己。她慌乱地说:“没多久。你来吃饭?”

吕医师答了声“是”,接着便前往厨房,找文枝打饭去了。

第三天吕医师见到惠才,一副见到老熟人的样子,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光。惠才也没那么拘谨了,她原本就个性活泼。

吕医师对惠才说:“等吃过饭,带你去我办公室坐坐。”

饭毕他来邀惠才,惠才好奇地跟着去了。看到办公室门上钉着“内科”的牌子,惠才心想,他是个内科医师。走进办公室,看到桌上放着一本医学杂志,封面上写了个“吕”字。

惠才问:“你姓这个‘吕’?我还以为你姓木子李呢。”

“我姓这个‘吕’,以后你就叫我老吕吧。”

“怎么好意思这样叫你?”

“没关系的,这样叫更随意。”他停了停,又问,“你明天还会来吗?”

“来的,明天是最后一天假期,后天我就上课了。”

“那明天出去走走吧,我有话对你说。”

“有话你现在就讲。”

“太多了,一下子讲不完。等一会儿别人就要来上班了,不好讲。”

说罢,吕医师用热忱的眼光望着惠才。尽管有些难为情,但她的确有些喜欢他,便说:“好吧。”

“明天傍晚六点钟,我在医院门口等你。”

2

惠才把吕医师约她去散步的事告诉了文枝,问文枝自己要不要去。

文枝说:“当然要去。这人蛮好的,看他和你讲些什么,大概他喜欢上你了。”

“你同我去吧,我长这么大还没在晚上单独和男的走过路,我有点怕。”

“怕什么,只管去。”

六点左右,惠才朝医院门口走去,远远便看到吕呆呆地望着来路。吕发现惠才时,眼里闪亮了一下。他换了件浅蓝条纹的纺绸衬衣,下面还是藏青色东风呢长裤,脚蹬皮鞋,十分精神。

吕对惠才做了个走的手势,惠才便跟在他后面走到街上。乘凉的人群刚刚出动,几个老太太坐在街边小板凳上摇着蒲扇,见到吕,她们像揉皱了的纸似的脸上露出了笑容。吕也不停地向她们打着招呼。

惠才问:“你认识她们?”

“经常来看病的,熟人,认得。”

两人慢慢朝河堤走去。定江河在月光下闪闪发亮,河水一波一波永无休止地荡漾开去。薄薄的夜,习习晚风给脸上、手上、衣服上送去阵阵新凉。

吕默默不语。惠才跟在后面走了一会儿,不声不响地走路很快使她紧张起来,她忍不住说:“我们还是回去吧。”

吕这才转过身来,说:“我真的有话跟你讲,我正在想从哪里讲起。我要如实告诉你,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

他神情严肃,一副“我不打算骗你,一开始就要把话讲清楚”的架势。吕是两岁多时送给养父母带的,养父母待他不薄,省吃俭用供他读了书。因为有点田地,解放后养父母被划了地主,经不起斗争,双双跳进塘里自杀了。一夜之间,吕成了孤儿。

惠才心中充满了怜恤,还有同病相怜带来的暖意——她自己也出身不好,一直吃出身的亏。

惠才问:“你现在怎么又有了工作?”

“这得感谢抗美援朝。村干部把征兵的名额给了我,他们知道这一批兵都是要跨过鸭绿江上前线的。让我去,我真是巴不得,反正我一个人,养父母死了,亲生父母、村子、屋子都和我无关……”

吕让村长帮他把年龄报大两岁,顺利地参了军。他们那批新兵正待开赴朝鲜时,前方传来停战的消息,他没能上前线。吕读过一年高中,算有文化,部队送他去北京学了两年医,转业后分到A县医院,当了一名内科医师。

两个人陆陆续续把各自的经历都告诉了对方。河堤上散步的人越来越少,而惠才九点必须赶回学校。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便说:“吕医师,我该回去了,还有五里路要走呢!”

吕说:“好,好。”

他们匆匆往回走。到了街上,惠才说:“我先走了。”

吕停住脚步,没有说话,木木地站在那里。

惠才急忙往学校赶去,心里有点感动。出身不好是让人忌讳的话题,他毫无保留地告诉她,定是出于对她的信赖。他是这么憨厚、诚笃,第一时间就想到要把最不利的实情告诉她。

下个星期天,惠才去找文枝,吃过午饭后,在门诊部前面和吕不期而遇。吕露出喜悦不已的神情。而惠才呢,总有点羞涩。

这次,吕对惠才说:“去我的住处看看吧。”

吕的住房是一长排单人宿舍中的一间,就在门诊部的楼上。走进屋里,黄白色杉木板墙壁散发着清香。一张单人床上挂着雪白的蚊帐,右边床头放了一个木架子,架上搁一只棕色皮箱。靠窗摆张书桌,桌上有几个饼干筒,吕一一打开,里面有花生、瓜子、饼干。

吕说:“我不抽烟不喝酒,就是喜欢吃点零食。零食也不是我一个人吃,来了同事,大家一起吃。”说着他便热情地招呼惠才吃东西。

惠才注意到窗边拉着根绳子,绳上晾着花裙子和花衬衣,便问:“你来客人了?这花裙花衣都蛮好看呢。”

“没来客人,都是楼上的单身护士的。她们几个人住一个房间,衣服晾不下,就晾到我这里来。”

惠才想,这人真是个好人。又待了一会儿,她起身打算离开。

“等等等等,”吕急急地说,一边转头打开书桌抽屉,拿出一个显然早已准备好的信封递给她,“你回去吧。”

惠才一出门就迫不及待地打开了信封,原来是张吕的四寸黑白半身照。一张英俊的脸呈现在眼前:浓浓的眉,厚厚的唇,双眼亲切地看着她,脖子上的灰白格子围巾隐约可见。他特地送自己的照片给她,这意思很明显,是要跟她交朋友吧?惠才欢喜得不行,心中的甜蜜像潮水般涌来。

惠才把吕的照片夹在一本书里,上课时都要偷偷拿出来看几次,幸福得快要发疯。想想自己年纪轻轻便背井离乡,辛苦求学,在异地他乡居然遇到一个对自己钟情的人……惠才觉得她再不是一片浮萍了,是个有依有靠的人了。

3

万万没想到,还有不到三个月就要毕业的惠才,竟被学校下放了。当她看到张榜公布的下放名单上第一个名字就是自己时,突然一阵悸颤,像被什么东西刺中了心脏。

命运究竟是由什么支配的呢?她屡屡与学习、工作失之交臂,每次总是差那一点点契机。难道她这个品学兼优、出类拔萃的学生,硬是不能被社会认可?也许这次要怪她自己过于忠厚天真。

在下放动员大会上,老师反复强调要如实填写家庭出身,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则由自己选择;学校是要搞外调的,如果没有如实填写,一旦调查结果与实情不符,就要开除学籍。

惠才听信了这话,把自己不光彩的出身——父亲是旧官吏——如实地填上了,结果就出现在下放名单的首位。其实学校根本没去外调,惠才的老实害了自己。

别人和惠才一样觉得不可思议,全校有名的好学生、所有老师都喜欢的学生,怎么首当其冲轮到她下放?当有同学投来异样的目光时,惠才感到自己的矜持与尊严都没了。

惠才在人前没流一滴眼泪。等天黑了,趁宿舍没人,她拿着一点简单的行李悄悄地离开了学校。她怕有同学、老师来安慰她,她有种无脸见人的感觉。

走过斜坡,踏上木桥,悲哀如潮水般涌来,痛苦如恶魔般袭来,似乎有条大蛇在心中翻腾,搅得人痛不欲生。

晚上的河水显得格外温柔、恬静,她真想纵身跳下,了却此生。可是河水很浅,连水下的石头都清楚可见,跳下去绝不会淹死,只会伤筋动骨。想死也没那么容易呀。

一个无家可归的女孩能去哪里呢?只有去投奔文枝了。绝望中的她急匆匆地往文枝家跑,一路上眼泪都流成了河。

见到文枝,惠才立刻抱住她泣不成声,一边语无伦次地说:“我被下放了,我被下放了。”

文枝先是一愣,随后反应过来,说:“你就是为这事哭呀,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你家里又出什么事了呢。下放就下放,怕什么!有手有脚,还怕找不到事做?了不起又去农村种田。我们什么苦都吃过,什么都不怕,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文枝,如今我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啊。再说我从湖南跑到江西,不是来种田的,要是种田,我宁愿回去。”

“我这里难道不是你落脚的地方?你回得去吗?你爸爸饿死了,你妈妈带着弟弟逃跑了,你哥哥被打成了黑帮分子,你家的房子连好一点的门板都被撬走了……是我哥哥写信告诉我的,我不忍心告诉你。家乡也没有你落脚的地方,倒不如在这边落脚,这边的人更善良。”文枝停了停,好像想到什么,又说,“下放的事,你还是要告诉吕医师,看他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我是真不想告诉他,怕他看不起人。我们毕竟是初交。”

“要是他愿意管你,证明他是真心的。要是他不管你,我们再想办法,你就安心在我这里住下来。”

第二天傍晚,吕应约来到文枝家。

文枝热情地招呼他,一边递上茶水,一边说:“吕医师在我这里吃晚饭吧,正好我买了条活鲫鱼,鲫鱼煮豆腐蛮好吃的。”

“我吃过饭了。”

“怎么会就吃过了?真不用客气。”

“真吃过了,今晚食堂的油豆腐炒豆芽、荷包辣椒都好吃。”

“都是我炒的,好吃就好。”

文枝说着又拿起一个苹果,手里的水果刀动得飞快,青红相间的果皮一卷卷耷拉下来。她把削好的苹果递给吕,说是一个出院的病人送给她的,让他尝尝。吕笑着接了过去。文枝又说:“你们聊吧,我去做饭。”

惠才感激地看着文枝,知道这所作所为都是为了自己。

惠才对吕说:“我下放的事,文枝告诉你听了?现在我是学习工作都没了机会,今后的路不知该怎样走。”

“出身不好的人难得不下放。慢慢来吧,走一步看一步。”吕的脸上没什么表情,十分平静。

其实这也算不上什么安慰话,但惠才很感动,旋即伤心的泪水便恣意地流淌在脸上。

惠才说:“我年纪虽不大,苦却吃够了,事也做怕了,唯有书没读够,总还想读点书。还差两个多月就要毕业,没想到又被下放了。”

“想读书就再考学校。”

“谈何容易!像这种半工半读的学校不知哪里还有,这个学校是再进不去了。要钱的学校,我连想都不敢想,家里负担不起。家里要是能供我上学,我也不会跑出来。”

“我倒是没有负担,我可以帮助你。”

吕此言一出,惠才的眼睛霎时一亮。难道她真的碰见了好人,愿意送她读书?这简直像做梦啊。她欢快地问:“你讲的是真话,不是信口开河吧?”

“不管你考取什么学校,我都送你读书。”

这就像是在某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山洞里摸了一夜,突然看见光明。惠才顿时容光焕发,绝望一扫而光。

吕走后,惠才把两个人讲的话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文枝。文枝说:“我真为你高兴,你碰到了贵人,命里有贵人相助。我真不忍看到你那副没着落的痛苦样子。”

柳暗花明又一村。惠才抑制不住地高兴,快乐得像只小鸟,帮着文枝忙东忙西。

4

整整三天没见到吕了。

惠才难免有些忐忑,她告诉自己:“不可能有这么好的事落到我身上,我是个背时人。”

这天文枝下班回来,对惠才说:“吕医师托人跟我讲,他送你读书或帮你找工作都可以,但要先结婚。作为他的爱人,他才好帮你出面。更有人提醒他要提防上当受骗,说湖南人里骗子多,况且你年纪小,人又好看。”

A县离湖南近,尤其是浏阳、平江等地,步行就能过来。三年自然灾害时期,湖南虚报粮食产量,饿死了很多人。相比之下,江西要比湖南好得多,于是很多湖南人都往江西跑。

一些刚到江西地界的湖南人,在路上看到菜地里的辣椒都会摘来吃,吃得嘴角流着绿绿的水,被捉到了还不无得意地说:“比观音土好吃多了。”饥寒起盗心。湖南人在江西确实做过不少坏事,主要是偷盗。一次,惠才在厕所里看到一首打油诗:“别看小小城,都是湖南人,没有湖南人,班房建不成。”

如此看来,别人对吕的提醒也算其来有自。但惠才还是感到一阵羞辱。而且她最怕听到“结婚”二字,不满二十岁的女孩就要结婚,又是在这种情况下,不如干脆说收留好了。

惠才说:“我还是回去,死也死在家里。我不愿意过早结婚,我不想让人收留我。”

文枝说:“吕医师也是好意,他是实心想帮助你。结婚也不是什么坏事,即使你回湖南,也要结婚的。再说吕医师年纪不小了,该结婚了。你不和他结婚,他不会放心送你读书或找工作的,他怕上当呀。江西人对湖南人印象不好,每次开宣判会,我都不好意思参加,那些偷盗、抢劫的十有八九是湖南人。湖南人真作孽,都是被逼的呀……”

摆在惠才面前的路,只剩了结婚,结了婚才有可能继续读书或工作。当时擅自跑出来,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如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虽大,也不是随便就能容下她的。去与留都落在这两个字上,不结婚又能到哪里去?

婚礼安排在一个周末,开个茶话会,桌上摆些喜糖就能对付了。惠才和吕并排站在桌子旁边,医院的职工来了许多,住院的病人也来了不少。大家都很开心,唯独惠才这个新娘子高兴不起来,她只想地下有个洞能让她钻进去。

新房就是吕的单身宿舍。婚礼结束后,惠才低头坐在床沿上,如坐针毡。左右两边都住着单身男女,他们都有自己的事业、自己的生活。而她从今天起便要和一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了,尽管这个男人她喜欢,但毕竟才认识两个多月,实在没做好结婚的思想准备。没人拿棍子或用绳子逼着她和他在一起,逼迫她的是一种无形的力量。

此刻,惠才仍不知他年纪多少、性情如何,只知道他和她一样出身不好。不过,他的长相是她喜欢的,何况他还答应送她读书。惠才对自己仍抱着希望,希望今后能考取学校,若是大学就更好了,毕业了就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对他好,不离不弃,有难同当,有福同享,用行动来报答他……她只是不想这么快结婚。

可怜的惠才呆呆地想着心事。再过几小时就是明天了,到时该如何见人?瞥一眼吕,他面壁而睡,没有一丝动静。她本想和他商量,但又不忍心吵醒他,再说这木板房深更半夜又如何能讲话?

最坏的结果是仍去当农民,惠才想起文枝的话。回湖南当农民是一点出路也没有的,在这里一边当农民,一边考学校,总还有个盼头。她觉得自己先要找个地方落脚,免得住在这医院宿舍里,朝夕碰到上下班的人。她怕碰到他们,总觉得自己是别人眼中的寄生虫,这种滋味就像是一个正在行窃的小偷,时刻为门外经过的每一阵脚步声而提心吊胆。

5

惠才思量了大半夜,迷盹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吕不知何时已经走了。

惠才站起来,毫不犹豫拿起桌上的笔飞快地写了几个字给吕:“我年纪轻轻,不想当个寄生虫,我到附近乡下去找个地方住。当个农民比当个寄生虫要光彩,你说呢?中午我会回来,请等我。”

她拿着毛巾,却不敢去公共水龙头边洗脸。她怕丑,怕碰见人,只梳了下齐耳短发就出门了。她往县郊的农村走去,有一种慷慨赴义的悲壮。

在离医院顶多一里路的地方,有个樟树生产队。从前上劳动课时,惠才曾和同学到这个队的山上为学校砍过毛竹。队长姓黄,是个本分、随和的农民。黄队长带他们去砍柴时,讲一口客家话,“是”是“嘿”,“干什么”是“搞马格”,“到哪里去”是“到赖子去”……同学们都听不懂,一个个面面相觑。

惠才对那口客家话印象极深,却没想到自己会再次来找黄队长。

打听到黄队长的住处,惠才便朝那方向走去,正巧碰到黄队长挑着一担木桶去挑水。惠才叫了声“黄队长”,鼓起勇气问:“你还认识我吗?”

“认得认得,你来砍过毛竹。”

“黄队长,我想到你队上落户,来当个江西老表,江西是个好地方。”

“你一个人?不是开玩笑的吧?”

“当真的,我在这里读书,被下放了。你放心,不可能有老的少的来,就我一个正劳力。”惠才心里的苦只有自己清楚,但她在人前总是一副乐呵呵的样子。

黄队长爽快地说:“好哇,我同意。”

A县闹过一次人瘟,其实是霍乱,死了很多人,有的一家子都死光了。此时正需要劳力。

见黄队长同意,惠才便说:“我想要间房子,今晚就住过来,还要有个做饭的地方。”

黄队长倒是个热心人,立刻就挑上空桶,带惠才去看房子。先走至一个禾坪,穿过那开阔的场地,再踏上两块麻石垒起的阶梯,阶梯上面有扇大门,门板上的油漆脱落得如鱼鳞一般。

开了锁,门吱呀一声朝两边打开。黄队长指着屋里说:“这里有四间房,两间做了队上的仓库。有一间将门封了,朝外面开了扇门,住着一对从长沙来的兄妹。还有一间空着,你就住那间吧。”

一股陈旧的霉味从房间里飘出来。黄队长将窗子上发黄的报纸撕掉,屋里豁亮了许多。一线阳光从木格窗里挤进来,淌在泥地上。

黄队长说:“这是间正房,你看还有楼板。这张床虽不好,但能用,这张桌也能用,你看要不要得?”

“要得要得,就住这里吧。”惠才忙说,“我想找你借个扫把,还要块烂布,要使劲打扫一下,你看这角角落落的蜘蛛网都要扫掉。”

惠才跟着黄队长去拿了扫把、水桶和抹布,马上就动手打扫起来。这一打扫,堂屋里就有了响声。一会儿走来个年轻姑娘,讲着长沙话,她就是黄队长口中在这里落户的长沙兄妹中的妹妹。

打扫完毕已是正午,阳光猛烈,惠才顾不得那么多,又急急地朝医院走去。她想尽快告诉吕,她在樟树生产队找到了房子,离医院也挺近,应该是件开心的事。

到了门诊部,惠才快步奔上楼,走至吕的宿舍门口,恰好看见吕笑嘻嘻的脸,屋里有人正和他讲话。惠才好怕碰到人,又一溜烟地跑了出来,冲到楼下的大门拐角处,没来由就一阵委屈,流下泪来。

一会儿吕下楼来,惠才跟他走回宿舍。吕高兴地说:“上午好多同事都想去看你,说我找了一个又年轻又漂亮的老婆。”

惠才脸上一阵发烧,这么快就被人称为“老婆”了,她觉得这两个字十分刺耳。她对吕说:“我决定去乡下住,房子搞好了,今晚就要住过去,希望你同我去认识一下地方。”

吕说:“你还没吃饭吧,饭买好了,等你吃了饭同去。”

惠才这才感到饥肠辘辘,她连早饭都没吃就出了门。她匆促吃罢饭,麻利地整理好自己的东西,便和吕一起拿着简单的行装,前往樟树生产队她的住处。

路上,惠才说:“我到这里来住,你不会有意见吧?我想参加队上的劳动,赚点工分养活自己,替你减轻负担。我会一边复习功课,你平时要替我多留心点,有什么学校招考,一定要告诉我。”

“当农民也不错。单位上有我赚钱,农村有你,栽栽种种,还能养点鸡鸭,顶好的。”

惠才急了:“那你根本没打算让我考学校或帮我找工作,只是说说而已?”

“这些事都不能急,只能等机会。目前只怕没有学校可考,找工作就更难了,到处都在下放。”

听了这些话,惠才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也知道眼下就是这样,他没讲假话。

吕走后,惠才上了趟街,置办了些生活必需品。

一个泥巴炉子搁在堂屋左边角落一张又长又宽的凳上。这长板凳坑坑洼洼、满身伤痕,但异常结实,估计是张木工凳。它给惠才带来许多方便:水桶可以放在凳子的一头,洗好的菜放在另一头,泥巴炉子在中间,做起饭来得心应手。

惠才站在屋里,四处张望,发现木格窗虽不大,但也得有块窗帘遮挡。她又速速上街去扯了块毛蓝布,买了针线,把布的上下底边一缝,再缝上几个纽襻,穿上铁丝,然后在窗子两边各钉了一枚钉子,把窗帘挂了上去,收放都很自如。

堂屋里扫得干干净净,除了能派上用场的木凳和一张破桌外,没有别的东西,宽敞而豁亮。

惠才暗暗感慨:“我居然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