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惠才和吕像周围的夫妻一样过起了日子。吕上班,惠才洗衣、做饭、带孩子,两人一起种菜、砍柴——这两样事是吕愿意和擅长做的。
多年的单身生活,使吕养成了不受束缚的习惯,一时半会儿还不适应有个家。发了工资,他总会先买上几样零食回家。同事来串门,他就和同事一起吃着零食聊着天。看他那快活的样子,惠才感觉那才是他想要的日子。
好几次,惠才原想留着给女儿垫垫饥、甜甜嘴的小食,转瞬就没了。她对吕说:“以后来了客人,零食不用统统拿出来一口气吃光。这样下去,买米都会没钱。”
“我一直是这样的,别人来了,就要让人家多吃点,不能小里小气。我一个人的时候,每个月还要去对门那个店里赊两次零食,发了工资就赶紧去还。人家都愿意赊给我。”吕口气中颇有几分自得。
“如今比不得你单身时,我们是三口之家,将来还会再添人口。结了婚就是居家过日子,处处都要计划,不能靠借钱过日子。”
惠才一门心思想找个工作贴补家用,那样一家子就不必全靠吕一个人的工资养活了。听说医院的中药仓库需要切药的人手,她赶紧跑去应工。
中药仓库是一幢老房子,泥砖墙壁,灰白的两扇大门,门上两个斑驳的铜环显示了房子的年头。惠才每天都带着女儿早早地等在门口,保管员开了门,她便进去切药。
切药其实是铡药。人坐在装有铡刀的长凳上,将各种药材放在刀下切。长长的药材经过铡刀一上一下,便成片或成段耷拉着掉进撮箕里。草本植物容易铡,木本植物往往很硬,要放进缸里泡上三四天。像最常用的甘草,就有着手指那么粗硬的藤蔓,非得泡软了才能铡得动。
铡药的几位女工都是医院职工家属,没有正式工作。两位先来的女工对铡药已轻车熟路,她们耐心地教导惠才,比如铡药前要先磨刀,铡刀磨得飞快雪亮才好使;左手要如何拿药才不会铡着手。
切一个月的药,能挣到二十六七块。这笔钱加上吕的工资,好好筹划一番,日子好歹能过下去了。蔬菜自给自足,猪肉、菜油、布料都需凭票购买。每月买到手的东西少得可怜,连买块豆腐都要起早去街上排队。
家中大小开支,吕一概不管。好在他渐渐不再乱花钱,单身时大手大脚的习惯收敛了许多,每月几十块的工资都如数拿回家。
2
一九六六年,“文革”开始了。吕不擅和领导打交道,又背着个地主成分,看到同事一个个被揪,他犹如惊弓之鸟,生怕哪天轮到自己。幸亏他平时为人老实,最高也只当过科室主任,没有成为攻击的目标。但只要有下乡任务,吕总是首当其冲,每次都只能忍气吞声。
那年,惠才养了只黑兔子,给女儿当玩物。兔子几个月便长到了三斤多,一身黑毛油光发亮,一对红眼睛晶莹闪烁。惠才好几次想杀掉兔子来改善生活,却都没舍得,结果就一直养着,成了只宠物。
有段时间,几户邻居都遭了小偷,惠才也很担心别人来偷兔子。夜里兔子用只木箱放在门前台阶上,不知为何就没想到将箱子端进屋里。
一天深夜,果真有人来偷兔子了。惠才被兔子的尖叫声吵醒了,抖抖索索从床上爬起来,站在门后面,身子过电般抖着,生怕贼会撬门而入。她绝不敢冲出门去,只能颤颤巍巍地喊:“打贼呀,打贼呀!不要偷我的兔子,不要偷我的兔子!”
窸窸窣窣一阵后,一切归于平静。惠才知道,兔子被偷走了。
第二天一早,惠才抱着点侥幸,打开门先去看兔子,木箱里空空如也。她又生气又委屈,忍不住大哭了一场。那么大一只兔子,吃都舍不得吃,却被偷掉了。要是吕没下乡就好了,他肯定敢起来打贼。老二在肚子里,她已是个孕妇,医院也不照顾一下,总是要吕下乡。
吕从乡下回来了。惠才告诉他,兔子被人偷掉了,她听到兔子叫,但一点办法也没有。“要是你在家就好了。”她遗憾地说。
未料吕反应激烈,一个劲地质问惠才:“你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贼是坏人呀!你就不能起来捉贼?”
“我是好人,但我怕贼,因为贼是坏人。我连门都不敢开,吓得站在门背后发抖,一直叫着‘不要偷我的兔子’。要是你在家就好了,你不怕,可以起来捉贼。”
吕不语。惠才心想,他也是一时之气,责怪几句就责怪几句吧,他也心痛呀!那么大一只兔子,一直舍不得杀来吃。
谁知到了半夜,吕坐在床沿上又开始追问:“你到底是好人还是坏人?好人怎么会怕贼?怎么就不敢开门?”
惠才说:“我是好人,但我怕贼,我晓得我打不过贼,反会被贼打死。你以为我不难过、不心痛吗?你这样不讲道理地质问我,我怎样回答你才满意?兔子偷掉了,我也很伤心,大哭了一场,我又对谁去出气?你想过我的心情吗?不要多,哪怕一点点,你也不会一遍又一遍地责怪我……”
见惠才当真生起气来,吕不出声,起身走开了。
天麻麻亮,惠才就起了床,装了满满一桶要洗的衣服,痛苦又茫然地朝着河边走去。想到吕对自己的伤害,她无奈至极。
时辰还早,路上没什么人。走上两百米,就到了通往河堤的阶梯,惠才拾级而上,站在河堤上尽情地大哭了一场。后来,她停下哭泣,一级一级地下到河边,走向洗衣的青石板。她蹲下来,凝望着清亮的河水和水底下游来游去的小鱼。挨着河水的青草,流苏般随着河水缓缓流动,整齐有致地斜斜浮在水面上。
“小陈子,这么早呀!我还以为我是第一个呢!”突然听到有人叫自己,惠才连忙捧了把河水洗掉满脸泪迹。回头一看,原来是邻居赵师母挑了一桶衣、一篮菜来洗。惠才赶紧让出地方,两人并排蹲在青石板上。
惠才向来讲体面,哪怕正在伤心,来了熟人,她也会迅速抹掉眼泪,笑脸相迎。她装作快乐的样子和赵师母一起洗衣服。捶衣的声音高高低低地响着,肥皂的泡沫随波流去。
洗好衣服,惠才和赵师母一同回到家中。阳光照进房间里,女儿还在甜甜地睡着。惠才暂时忘却了那只要活着就会持续下去的纠结,也忘却了纠结永远不会消失的事实。
3
惠才的二女儿没受什么苦就来到了人世间,比她姐姐要幸运得多。生产当然很痛苦,但也蛮顺利,仍是由华医师接生。吕也从乡下回来了。
产后第二天,惠才还睡在床上,就闻见一股饭烧煳的气味,不用想也知道是自家的饭煳了。她忍着疼痛爬起来,走进吕的房间,里面没人。她只得去厨房,只见锅子里的饭在冒烟,而灶里的火熊熊燃着,红黄的火苗伸出灶口,好像蛇芯子舔着空气。
吕自然是去医院了,他一直保留着单身时的习惯:早上起来就惦记着要去单位看看。
惠才只好重新做饭。除了做饭,她还要洗衣服,打扫卫生,替三岁半的大女儿洗澡,完全不像个坐月子的人。
厨房离卧室有三四米远,两头跑很不方便,吕便慷慨地买了几麻袋木炭,又买了个泥炉子放在卧室门口。木炭烧燃后火苗很旺,煮饭、炒菜、烧水都很方便。
一日中午,吕回家吃饭。饭已煮熟,但后加的木炭还没烧旺,惠才一边用蒲扇扇着火,一边煎鸡蛋。吕见火迟迟不旺,很是烦躁,提起锅子就往地上一丢。熟铁锅发出一声金属的脆响,颤了几颤,完好无损地停在那里。而鸡蛋倒在旁边,黄黄的一大块。
惠才气得边哭边说:“我不做饭了,大家都不要吃了。我月子里带着两个孩子,除了一日三餐,还要做家务。一餐饭没按时做好,你居然能发这么大的火,实在太过分了。真想不到你会对我不好。”
说完,惠才从木盒里拿出一枚钉子和一个铁锤,往墙上钉钉子。她又气又急,一下子锤到了自己的手,血珠像一只黑圆的虫子从大拇指上缓缓钻出来。她忍着痛将钉子钉好,把锅挂在墙上,以示抗议。
吕一声不响地走了。
4
有时惠才也会走点好运。
有户邻居是天津人,大家都管男主人的妈妈叫天津奶奶。天津奶奶平日在外地给人帮佣,偶尔回儿子家住一段。她见惠才刚生完孩子就要做那么多事,便常常来帮惠才洗东西,惠才因此少受了许多罪。
天津奶奶五十多岁,看上去有六十多,但她身体硬朗,一张满月般的脸,头发朝脑后梳成一个髻。一双脚裹得很小,脚背弓得老高,走起路来很有劲,发出咚咚咚的响声。她脚小,人又比较胖,两个布袋大的奶子藏在空荡荡的斜襟衣服里,随着步伐晃个不停。
天津奶奶十七岁结婚,十九岁生下儿子,儿子不到半岁时,丈夫就撒手人寰。她没有再嫁,一手把儿子拉扯大。儿子长得周正,参了军,转业后分在县政府当了个干部。儿子成家后将她从家乡接来一起住,儿媳妇也是北方人,比儿子还高大。
天津奶奶帮忙带大了四个孙女、两个孙子,多年来为儿孙做牛做马,一双手从不闲着,除了里外粗事,还要做全家的针线活。孩子们长大后,儿媳妇却再也容不下她,整日找碴儿吵架。
为了让儿子一家过个安稳日子,天津奶奶选择外出当保姆。她一年四季只回家一两次,赚的钱如数交给儿媳妇,供孙子、孙女读书。即使后来孙子、孙女都参加了工作,天津奶奶也仍在外当保姆。
那天摔了铁锅后,吕自知理亏,第二天买了一只母鸡回来,亲手煮好,盛了一碗给惠才。
惠才说:“盛一些给女儿,你自己也吃,别光让我一个人吃。”
吕说还买了猪脚,他吃猪脚。惠才便和大女儿一起,把那只两斤多的鸡分几次吃了。
惠才想,吕毕竟不算是张牙舞爪的人,她也不能得理不饶人。为一件事追究下去又有什么用呢?气个半死,到头来还是要守着这个家。
二女儿有张垂圆形的脸,大大的眼睛,雪白的皮肤,两个脸蛋总是红嘟嘟的,手脚如藕节一般,又特别爱笑,谁见了都会抢着抱。
吕慢慢地也会抱下二女儿,有了点做父亲的样子。他抱孩子和别人不同,先是用左手托住女儿的屁股,让她脸朝外,右手再拦腰抱住。小家伙就像坐在一把靠背椅上,这椅子能随时移动,能看到外面的世界。二女儿很乐意要吕抱。
5
三个月大的二女儿长得健康、结实、好看,人见人爱。邻居文医师的妻子在差不多的时间生了个儿子,可惜产后没一点奶水,婴儿也长得瘦筋筋的。
文医师的母亲姓刘,众人都喊她刘婆婆。一日,刘婆婆抱着小孙子来惠才家串门。惠才正在给女儿喂奶,女儿咕咚咕咚地大口吸着奶,仍是吞咽不赢,白白的乳汁从嘴角两边溢出来。
“惠才,你到底吃了什么好东西?那么多奶水,还特别养人。”刘婆婆羡慕不已地捏了捏二女儿的身子,“你看这小手小腿上的肉多结实,我孙子要是能有这一半,我就知足了。”
“刘婆婆,你看我这条件能有好东西吃吗?我就是喝碗白开水也要过到奶上去。我自己瘦得连裤子都穿不住了,扣子移了又移。白天还好,让她多吃几回,晚上奶水老是流出来打湿衣服,也蛮烦人的。”
“你这奶水只怕能养两个孩子?”
“我不晓得,又没试过。”
“惠才,你帮我个忙,让我孙子吃点你的奶好吗?你看他长得皮包骨样。”
“好哇,反正吃不完。”
“我还是拿点营养费给你。”
惠才一听,顿觉血往上涌,脸在发烧。她想自己还不至于穷得去当奶妈,连忙说:“刘婆婆,你要这样讲,我就生气了,我怎么会要营养费呢?”
二女儿吃饱后乖乖睡了。惠才轻轻地将女儿放进摇床里,盖好被子,随后对刘婆婆说:“我这边的奶子还没吃过,看你孙子肯不肯吸?”
惠才抱过刘婆婆的孙子,让他的小嘴巴挨着自己的乳头。吃果然是人之天性,几个月大的婴儿就知道要吃。这小家伙一下含住了惠才的乳头,拼命吸吮着,这是他初次尝到母乳,肯定别有一番滋味。刘婆婆在旁看得两眼放光。
一只奶就把小家伙喂饱了,刘婆婆心满意足地抱着孙子回去了。不一会儿,刘婆婆端来一大碗挂面,一定要惠才吃掉。
惠才说:“我吃饱了,不想吃。我奶水多,但吃东西不算厉害,你这一大碗面真把我吓到了。”
刘婆婆说:“你多少都要吃点,增加些营养。”
看着她殷切的样子,惠才只得夹了点放进嘴里尝了尝。这碗面看上去绵软、光滑,闻起来香气四溢,不知为何却不怎么好吃。此后刘婆婆每次抱着孙子来吃奶,都会端上一大碗面条。可惠才坚决不肯吃,她只好又端回去。
除了惠才的奶水,这小男孩也吃些奶粉和米粉。也许是东西吃得杂,小家伙拉起了肚子,结果非但没长胖,还因腹泻又瘦了点。后来小家伙渐渐长大,不再来吃惠才的奶了,但两家的关系变得更密切,来往也更频繁了。
6
大人过一天,小孩过一天。在苦甜夹杂的日子里,孩子们自然而然地长大,二女儿已经会坐了。惠才买了把小孩坐的竹椅子,靠背弯弯的,两个扶手间有道横杠。她做事时,就让二女儿坐在椅子里。大女儿很乖,总是拿个小板凳坐在妹妹面前陪她玩。
不久,惠才又能出门工作了。不管艳阳高照还是刮风下雨,每天早上八点,她都会带着两个女儿去切药。大女儿走在前面,惠才左肩挂着二女儿的小椅子,双手抱着二女儿,母女三人有说有笑地走在路上。擦肩而过的人总会多看她们两眼。
遇上熟人就停下来讲几句。惠才为人诚恳,言谈也算有趣,聊天很快就变得热络起来。别人常常夸赞女儿们漂亮可爱,说有其母必有其女,惠才听了满脸欣喜,心头立马涌上一股短暂的愉悦。
惠才就这样每天起早摸黑地切药、带孩子、做家务……吕仍是老样子,种菜劈柴可以,家务是不愿做的。
一天早上,快到八点了,还有一桶衣服没晒出去。惠才对吕说:“你帮着带下孩子,我把这桶衣晒出去,今天有太阳,到晚上就干了。”
“我要去上班。”
“不会耽误你上班,我很快的。”
吕不管不顾地朝外走去。
惠才拦住他说:“每次要你帮忙,你都不肯。这都是一个家的事呀!你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夫妻之间谁做多点谁做少点,有什么要紧?何必要斤斤计较、论斤称两?”
“你一点家务都不肯分担,还说我斤斤计较。你怎么是个如此不讲道理的人?只怪我瞎了眼,碰到你这种人。”
每次争吵都吵不出个名堂。吕不作声,只恨不得脚底板抹油,逃之夭夭。惠才只能以大哭一场告终。吕从不会劝慰人,就算惠才哭死,他也不会说一句话。
惠才总是欺骗自己,勉强自己,只想把日子往好里过。嫁鸡跟鸡嫁狗随狗,这观念在她脑中根深蒂固,无法动摇。她老盼着吕会改变,会对她好一些。偶尔他表现出一点点体贴,她就满怀希望,似乎看见了一丝曙光,一遍遍地对自己说:“他会对我好的,他会对我好的。”可只要一瞬间,他又会亲手毁掉她感动的心情。
每次冷战或热吵,说到底,惠才都是气恨于吕的不体贴、不关心。外面形形色色的人,吕都会尽量去帮助、庇护,唯独对身边的妻子不闻不问。吕又是个油盐不进的人,她拿他毫无办法。如今有了两个孩子,惠才越来越认命了,认了命就没那么痛苦了。这又能怨谁呢?只怨她自己嫁错了人。
7
一日,惠才切完药回到家,吕已把饭煮熟了。今天真是太阳从西边出了,惠才心里纳闷。她立马去炒菜,然后一家人开始吃饭。
吕没看惠才,望着菜说:“我要去茅草岭种药,半年时间。”
惠才“啊”了一声,夹菜的筷子停了下来。她直视着吕,说:“你不是才从乡下回来,怎么又要走?每次下乡都有你的份,实在是欺人太甚。你就不能提提意见吗?是谁通知你的?”
“林主任。”
“我明天去找他,就是那个姓林的马屁精吧。”
吃着饭,惠才再次望向吕,只觉他比初识时瘦了许多。结婚以后,他虽不做家务,但种菜、砍柴这些活计还是干的,肯定要比从前劳累些,营养又没及时跟上。惠才下定决心明天要去找姓林的说说,看看这次能不能放过吕。
次日,惠才去医院切药,先去了姓林的办公室。
她开门见山地说:“林主任,每次下乡老吕都去,这次能否照顾一下?他得过肺结核,一劳累就容易复发,这次去的时间又长,只怕他吃不消。那些从不下乡的人是不是也该去一次?至少大家轮一轮哪。”
“别人家都有困难。”
“要讲困难,我家的困难更大。两个孩子都小,我和老吕又没有父母亲戚帮忙。老吕走了,剩我一个人带着两个小孩,你说困难不困难!”
“你能干,你能干。”
“这就是你们要老吕下乡的理由?”
“这次安排好了,没办法。”
“这次万一老吕一病不起,你们可要负责任哪。”
惠才觉得自己就要哭出来了,立马转身走了出去。此事已是板上钉钉了,吕这一去又要半年,她非常难过。
第二天,去茅草岭种药的人便要坐医院的救护车进山。
惠才上午没去切药,眼里噙着泪水,把吕的衣服一件件装进草绿色的帆布包里。她整理着行装,一边一遍遍地交代吕:“吃好点,身体要紧。有病一定要请假,不要硬撑着。不要跟领导斗。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背着这样一个出身,凡事都要忍耐。若要钱用,就跟回来的人讲一声,我会托他们带钱给你。有时间给我写写信,说说你的情况,特别是健康状况。”
下午,惠才带着两个女儿去送吕。母女三人站在医院门口,望着吕的一举一动。吕就像没看到她们一样,面无表情地上了车。惠才示意大女儿去跟爸爸道别。吕这才转过身来,站在车门踏板上牵了牵大女儿,抱了抱二女儿,却始终没有看一眼泪花闪烁的惠才。
一会儿,一脸大麻子的司机爬上了驾驶座,神气地发动了车子。车子一声轰鸣,无情地将吕带走了。
惠才带着女儿们无精打采地回了家。吕不在,她顿觉家里好空荡、好冷清。随后她自顾自地倒在床上,默默地流了会儿眼泪。
茅草岭种药的负责人姓刘,他能经常回家,种药那些人的伙食费也由他带进山。
一日,刘队长来找惠才拿钱。惠才告诉他,吕的身体不好,请他多多关照,又说吕走了两个多月,未见到片言只字,实在让人担心。
几天后,惠才终于收到了一封信,她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拆开来读。
陈惠才同志:
你托刘队长带来的钱收到了。我买了只水桶(洗澡要用),还买了两把木椅子,是山上的小松树做的,回家时带回去。其余的钱都买了饭菜票。
信写完了,没有问候,也没有祝福。落款处的名字倒是非常醒目,简直是龙飞凤舞。
惠才一连看了两遍这封清单似的信,心里感到温暖,眼中居然有了泪花。都说见信如面,看着这封信,她似乎感到吕就站在面前和她讲这些事情。
惠才又想起刚认识吕那阵子,她不准他去学校找她,说有事就写信。一日还真的收到了吕的一封信,她的心兴奋得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信还未拆,脸就开始发烧,猜想他总会写点与思念有关的缠绵话语。她避开同学,躲到一个角落里拆了信,发现他居然写了一整页自己看完医学杂志后的心得……她大失所望。
相比之下,这封信倒要好些。
8
文枝家离医院也就半里路不到,但惠才很少去玩,一去就要拖着两个孩子,她总怕麻烦人家。
文枝早不在食堂工作了,被调去中药房捡中药,白大褂一穿,越发朝气蓬勃。她为人热情大方,工作卖力,又不计较个人得失,很得人心,过得风生水起。相比之下,惠才就窝囊多了。
一日,惠才实在郁闷,似有千言万语想找个人倾诉,便去了文枝家。见到文枝,她有种委屈得想哭的感觉。
正和文枝说着话,隔壁的帅婆婆来了,文枝热情地邀她坐。谈话间,帅婆婆对惠才说:“你刚来那阵子,我觉得你比文枝小好多,现在看起来好像差不多大了。”
惠才听了很难受,本能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说:“让小孩磨的。”
帅婆婆一句无足轻重的话,让惠才念念不忘,回家后立马去照镜子。眼前是一张苍白的脸,红晕褪尽,记忆中那个美丽少女的模样早已模糊,就像烟圈样无法在空气中保持形状。这么多年来,读书的愿望早已破灭,整日就是带孩子、做饭、洗衣,窘迫又孤独。忙不完的家务、放不下的担子,生活像磨盘似的一成不变地转动,人又怎么快活得起来呢?
一转眼,吕已离家三个多月,别人都回来探过亲,唯有他从未回过家。他向来工作极其认真,这回也是一心一意种他的药去了。
吕不在家,上山砍柴也只能惠才一个人去,不像从前还有个伴。一日,惠才搭便车进山砍柴,半路下了车,从公路边一条通往山中的小径进了山。
砍柴倒也容易,两个小时就能砍上一大堆树棍。最难的是搬上公路,大的树只能掮一根,小点的拿两根,而密密匝匝的灌木使人无处下脚,每走一步都十分艰难。
有一棵饭碗口粗细的杂树,惠才砍了很久都砍不断,最后累得连刀都举不起了,树还差一丁点断不了,就像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惠才安慰着自己,想着歇一会儿,攒攒力气再说。谁知刚坐定便听见咔嚓一声,那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歪下去,斜斜擦过她的身子,倒在一旁,随即噼里啪啦一阵乱响。
惠才僵立在原地,惊得一动不能动。倒地的树在眼前弹跳了几下,终于安静下来。她低头一看,里外两件衣服,扣子一粒不剩,全都被那股巨大的冲击力震掉了!刚才若有分毫差池,铁定就没了命。她呆呆地盯着自己白森森的肚皮,不敢相信自己居然毫发无损。
过了会儿,惠才慢慢回过神,就近砍了一根树藤,把衣服拽拽好,用藤条缚住。
后来,惠才发现有些人家从烧柴改为烧锯末,她也学着把灶改造了一番,开始烧锯末。
一日,惠才搭车去一个专门锯板子的工棚搬锯末。偌大的场地,到处都堆放着枕木,像一座座小山。司机停好车,惠才便走出驾驶室,飞快地爬上车厢,想把车厢扫扫干净,待会儿好放锯末。
好心的司机发现停车处离放锯末的地方远了些,没和惠才打招呼就开始倒车,却一不留神撞上了旁边的枕木。惠才当即从车厢里弹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一米多远的枕木上。她霎时眼冒金星、云里雾里,肚中一阵翻江倒海,忍不住大吐起来。
司机毫无察觉,仍安安稳稳地坐在驾驶室里。吐了一阵儿,惠才弯着腰,双手压着隐隐作痛的肚子,走到驾驶室旁,告诉司机她刚从车上摔下去了。司机问:“你没事吧?锯末不搬算了。”
“还是想搬一点回去,来都来了。”可惠才只搬了几撮箕锯末,就感觉自己吃不消了,她费力地爬进驾驶室,提议回去。
司机将车停在一个水泥斜坡上,惠才把锯末卸下来,摊在坡上晒晒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