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景奉旨为慈庆(王钟儿)撰写墓志,铭辞中有一句“投迹四禅,邀诚六渡”,是对应序辞中那句“太和中固求出家,即居紫禁”。四禅,指佛教修行的四禅定、四禅天。六渡即六度,指大乘佛法的菩萨行,包括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和般若。王钟儿出家为尼,应该在太和二十年(496)高照容被杀之后。大冯要夺取并垄断元恪的情感归属,不仅要杀死他的生母,还要消除掉他有情感依托的那个人际圈子。这种做法,相当于从一个人的情感世界里删除其故乡。因此,那些和高照容关系亲密、和元恪的青少年时代有较多关联的人,特别是他的育母或保母,都不宜再出现在他的新生活中。王钟儿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成为一个尼姑,法号慈庆。
根据墓志,慈庆出家后并没有离开洛阳宫,所谓“即居紫禁”。这可能并不是孤例,《洛阳伽蓝记》称她最终因病移居的昭仪寺为“外寺”,说明在宫里还有一个“内寺”。这个内寺虽在宫内,一定与宫外的瑶光寺关系密切。现有史料显示,洛阳宫出家女性中的上层人物多在瑶光寺。《北史·后妃传》记孝文废皇后冯氏(小冯)、宣武皇后高氏和孝明皇后胡氏都在瑶光寺出家。不过,据《洛阳伽蓝记》,瑶光寺是宣武帝时期修建的,时间不明,建寺的目的也许是为了安置孝文帝遗留宫人中那些愿意出家者,特别是废皇后小冯那样的特殊贵人。在瑶光寺建成之前,小冯这类出家人应该都是生活在洛阳宫内寺的。因此,不管王钟儿出家是自愿(如墓志所说“固求出家”),还是被迫,既然仍在洛阳宫,那么她依旧生活在一个比较熟悉的环境里。
不过成了出家人,理论上不再是原世俗社会的一部分,生活方式也会有很大的变化。对某些上层人物来说,生活可能变得相对艰难起来。《魏书·阉官传》讲冯翊李润羌出身的宦官王遇(本姓钳耳)的故事时,提到了出家为尼的小冯:
废后冯氏之为尼也,公私罕相供恤。遇自以常更奉接,往来祗谒,不替旧敬,衣食杂物,每有荐奉。后皆受而不让。又至其馆,遇夫妻迎送,谒伏侍立,执臣妾之礼。
这里说小冯出家后“公私罕相供恤”,是指她得不到适当的照顾,来自宫廷方面和她自己亲属的帮助都很有限。与小冯曾有过很深联系的王遇不因她身份的变化而改变态度,仍事以皇后之礼,奉供如常,小冯亦坦然受之。迁都前后,王遇曾因说大冯坏话被严厉惩罚,免官夺爵,“收衣冠,以民还私第”。毫无疑问他后来加入了洛阳宫内外针对大冯的一系列行动,因此在宣武帝继位后重获任用,“兼将作大匠”。也许,这是他后来与小冯保持关系的重要缘由。
然而,如果说小冯的生活水平有显著的下降,那不是因为她出家为尼,而是因为她在皇后的宝座上遭到了废黜。理解这一点,需要换一个角度思考。一个被废黜的皇后,如果没有出家,她的遭遇是不是会更好些呢?当然不会。甚至可以说,正是出家使得她一方面免遭更多的猜忌和伤害,另一方面不至于枯坐冷宫,失去基本的自由。上引王遇故事中,小冯可以与王遇家庭保持联系,还可以常常到他家访问(“又至其馆”),说明她享有相当的自由。本书前引言里说:“北魏迁都洛阳以后,被废或失势的后妃有不少出家为尼的,无论是否自愿,比起佛教传入之前同样情形的那些宫廷女性,比丘尼的身份使她们能获得某种程度的自由和新生,至少能保持某种相对独立的社群生活。”在这个意义上,中古前期佛教在东亚大陆的广泛传播,的确给许多女性——即使不是所有女性,而且当然不止是女性——带来了崭新的机会与可能。
哪怕是——也许可以说特别是——对于慈庆这样的人来说,佛教信仰与比丘尼生活在一定程度上是受欢迎的,是带来了光亮、空间和自由的。佛教固然有屈服并服务于权力,为权力提供规驯工具的一面,但新传入的佛教也为信众提供了崭新的精神生活与社会生活。即使在最粗浅的层面,佛教教义也可以帮助慈庆这样的信仰者反思生命的意义,给人生苦难提供某种解释,让她明白,她遭受和见证的这么多苦难并非因为她做错了什么,而有着超越当前时间与空间的、深远且神秘的理由。这当然不止是一种精神安慰。更何况,信仰者社群生活也是对原生活世界、原社会关系网络的一种突破,突破就有可能带来一定程度的自由(或曰解放)。
为了说明以上的主要观点,接下来要举一个例子,也是一个女性,而且是我们前面提到过的一个重要人物的妹妹。孝文帝后期最为倚重的宗室诸王,除了他自己的几个弟弟(特别是彭城王元勰),就是他的叔祖父任城王拓跋云的长子任城王元澄。《魏书》和《北史》都没有记录的是,元澄有个妹妹元纯陀,因其墓志出土才得为今人所知。下面就讲讲元纯陀的故事。
据元纯陀墓志,她是拓跋云(墓志作岱云)的第五女。志题“魏故车骑大将军平舒文定邢公继夫人大觉寺比丘元尼墓志铭并序”,“车骑大将军、平舒文定邢公”指邢峦。据墓志,拓跋云死时纯陀年七岁,则其生年当在孝文帝延兴五年(475)。墓志称“初笄之年,言归穆氏”,那么她的初嫁时间当在太和十三年(489)。丈夫去世后,“兄太傅文宣王(元澄)违义夺情”,故再嫁邢峦。纯陀的第一次婚姻应该只生一女,别无子息,所以元澄为她安排了第二次婚姻。
元纯陀是邢峦的第二任妻子(志题所谓“继夫人”),邢峦也是元纯陀的第二任丈夫。邢峦先娶博陵崔辩第三女崔淑兰,见崔宾媛墓志志盖文字。崔淑兰为邢峦生育一子邢逊,产后不久辞世。邢峦很快续娶任城王元澄的妹妹元纯陀,这个婚姻关系不见于史籍,仅见于邢峦与元纯陀二人各自的墓志。孝文帝和宣武帝时元澄名高权重,这对邢峦得以独当一面可能是有很大帮助的。邢峦在《魏书》有长篇传记,邢峦之妻元纯陀的事迹则几乎完全依靠其墓志方可考知。
据《魏书》,邢峦(464—514)字洪宾,河间鄚县人,比纯陀大十一岁。邢峦先娶博陵崔辩第三女崔淑兰,即崔宾媛的二妹。崔淑兰生下邢逊后不久去世,元纯陀大约很快与邢峦成婚。元纯陀墓志:“(邢逊)爰以咳襁,圣善遽捐,恩鞠备加,慈训兼厚,大义深仁,隆于己出。”强调纯陀参与了邢逊的抚养。邢逊“武定四年卒,年五十六”,则其生年当在孝文帝太和十五年(491)。此时距纯陀初婚穆氏才两年左右,可见她的第一个丈夫穆氏死于婚后不久。纯陀改嫁时,把幼小的女儿留在穆家,自己去邢家照料同样幼小的邢逊。
邢峦与元纯陀在平城结婚,迁都洛阳后在洛阳城东垣内的永和里营建新宅,相当华丽壮观。《洛阳伽蓝记》卷一城内“修梵寺”条:
寺北有永和里,汉太师董卓之宅也。里南北皆有池,卓之所造,今犹有水,冬夏不竭。里中太傅录尚书长孙稚、尚书右仆射郭祚、吏部尚书邢峦、廷尉卿元洪超、卫尉卿许伯桃、凉州刺史尉成兴等六宅,皆高门华屋,斋馆敞丽,楸槐荫途,桐杨夹植,当世名为贵里。
连孝文帝都注意到了邢峦家的特殊气派。《魏书》记孝文帝因为行药(孝文帝长期食散,可能是他的死因),一大早在洛阳城里乱逛,来到司空府南,看到了邢峦家宅。他特地派人对邢峦说:“朝行药至此,见卿宅乃住,东望德馆,情有依然。”邢峦回答说:“陛下移构中京,方建无穷之业,臣意在与魏升降,宁容不务永年之宅。”显然邢峦是要解释自己的住宅何以如此豪华,不过我觉得邢峦修建豪宅的财富中,元纯陀带来的嫁妆很可能要占一定份额。
永和里传为汉末董卓宅所在(如果董卓确曾在此居住,为时必极为短暂),这赋予该里特殊的传奇色彩,而且还与邢峦扯上了干系。《太平寰宇记》引《郡国志》:
(董卓宅)在永和里,掘地辄得金玉宝玩,后魏邢峦掘得丹砂及钱,铭曰“董太师之物”。后梦卓索,峦吝不还,经年,无疾而卒。
其实这个故事最早见于《洛阳伽蓝记》:
掘此地者,辄得金玉宝玩之物。邢峦家常(尝)掘得丹砂及钱数十万,铭云“董太师之物”。后(梦)卓夜中随峦索此物,峦不与之,经年,峦遂卒矣。
洛阳永和里董卓故居地下藏有珍宝,这样的故事很可能魏晋时已颇有流传,当然绝无真实依据,因为董卓西迁时并没有匆忙到来不及带走财宝。北魏传言中把董卓遗宝与邢峦之死相联系,可能有两个原因,一是邢峦久有贪财之名,二是邢峦死得太过突然。
元纯陀的第二次婚姻远比第一次长久,差不多有二十二年,直至邢峦五十一岁时忽患暴疾而终。据邢峦墓志,邢峦死于宣武帝延昌三年三月九日丁巳(514年4月18日)。《魏书》记他“暴疾卒”之后,直接说“峦才兼文武,朝野瞻望,上下悼惜之”,没有交代他患了什么“暴疾”。邢峦墓志也说“天不慭遗,寝疾暴迫”。值得注意的是,邢峦的弟弟邢伟当时也在洛阳,官尚书南主客郎中,与邢峦同住永和里,亦染“暴疾”而死。邢伟墓志记“春秋卌有五,延昌三年七月廿六日壬申(514年8月31日),暴疾卒于洛阳”。兄弟二人前后脚因“暴疾”而亡,一定是某种急性传染病。永和里邢宅患上同一传染病的,应该不止这两位,只是我们无从知晓。
邢峦死时,元纯陀刚刚四十岁。元纯陀与邢峦未育子女,很可能正是因此,邢峦死后她即出家为尼。墓志说:
及车骑谢世,思成夫德,夜不洵涕,朝哭衔悲。乃叹曰:吾一生契阔,再离(罹)辛苦,既惭靡他之操,又愧不转之心,爽德事人,不兴他族。乐从苦生,果由因起,便舍身俗累,托体法门,弃置爱津,栖迟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