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宣武皇帝

漫长的余生 罗新 7172 字 2个月前

太和二十三年四月丁巳(499年5月7日)元恪在鲁阳(今河南鲁山)即位,是为北魏世宗宣武帝。宣武帝在位十六年(按古代标准,他在位时间跨了十七个年头,从太和二十三年四月到延昌四年正月,499—515),使用过四个年号(景明、正始、永平、延昌),每个年号都是四年。《魏书·世宗纪》说他小时候“有大度,喜怒不形于色,雅性俭素”,做了皇帝之后,“善风仪,美容貌,临朝渊嘿,端严若神,有人君之量矣”。这是对他个人品性风格的描述,格于史体,当然都是尽量说好话的。至于他统治时期的朝政状况,《魏书》的评价就不高了:“垂拱无为,边徼稽服。而宽以摄下,从容不断,太和之风替矣。比夫汉世,元成安顺之俦欤。”以西汉的元帝、成帝,东汉的安帝、顺帝来比附他,也就把后来北魏衰乱的责任部分地推给了他。

《魏书》称宣武帝“垂拱无为,边徼稽服”,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总结性评价,说的是宣武帝本人不像他父亲孝文帝那样锐意制作,各方面都没有改革创新的努力,却意外地在南北军事对抗方面收获了巨大成功。这些成功中最重要的两项,即夺取南朝的汉中和寿春,并非北魏积极进取的结果,而是和献文帝时获得刘宋的淮北淮西大片土地一样,是收了南方内政破裂的大礼。只有夺取义阳,算得魏军主动进攻的重大成就。不过,不管过程如何,论疆境南扩的深度,宣武帝时期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孝文帝时期,而且这些重要战略要地的获得,注定了南北军事上强弱攻守的态势再无翻盘的机会。

也许这些军事成就反倒加深了北魏政治酝酿已久的内部危机。尽管一直有战事,但规模都不大,而且都在南方,可是在北方和西北,传统的军镇密集区和职业军人最多的地方,进入了太平盛世般无仗可打的和平时期。北魏以征服立国,军队在体制内最为尊崇,尤其是军力所赖的北方边镇,在朝廷财政支出中享有优先地位。孝文帝迁都,以六镇为首的北方边镇地位开始下降。对高级将领来说,无仗可打意味着无功可立和升迁缓慢,造成边镇官职的吸引力下降。对中下级军官来说,无仗可打意味着得不到正常财政支出之外的后勤补充,那也就意味着经济利益的不小损失。

来自朝廷的好处大幅下降后,军镇各级官贵势必加大对所领镇戍军民的盘剥,底层军民的日子会越来越不好过,战争提供的阶层流动性趋于冻结。再加上宣武帝时期北方连年大旱,严重削弱了边镇各戍耕牧自给的能力。此外,随着王朝大兴文治,越来越多的官职开放给华夏士人,相应的,能够供应迁洛代人的官职日见寡少。《魏书·山伟传》:“时天下无事,进仕路难,代迁之人,多不沾预。”虽然说的是孝明帝时期的情况,其实主要是宣武帝时期造成的。

不过,以上话题都是传统政治史所关注的,与我们这里围绕王钟儿/慈庆所讲的故事,虽有联系,却不是那么直接。有直接联系的是宣武帝对权力、对宫廷、对身边各类人的看法和处理方式。

毫无疑问,元恪当上皇帝,年过六十的慈庆一定是高兴的。后来宣武帝把慈庆留在宫内,最紧要的时刻还想到请老太太出马,可见他们一直是有联系的。和北魏此前历代皇帝比,宣武帝崇佛最甚。《魏书·世宗纪》说他“雅爱经史,尤长释氏之义,每至讲论,连夜忘疲”,并记永平二年十一月己丑(509年12月12日)“帝于式乾殿为诸僧、朝臣讲《维摩诘经》”。宣武帝在皇宫聚众讲经远不止这一次。《魏书·释老志》:“世宗笃好佛理,每年常于禁中亲讲经论,广集名僧,标明义旨,沙门条录为《内起居》焉。”可以想象,慈庆是一定会参与这类讲经活动的。在旧有的情感凝结之外,老尼慈庆与宣武帝又有了一层新的精神联系。

不过,对于宣武帝来说,从在鲁阳即位到自如地安坐洛阳宫,并非理所当然,而是经历了一番风雨艰险的。

孝文帝在南阳病重,自知大限已到,匆忙为继承人安排辅政班子时,彭城王元勰央求孝文帝不要选他,允许他在新君继位后退居闲散,还要求孝文帝立下字据。孝文帝共有六个弟弟,他一向器重的是最小的两个弟弟彭城王元勰和北海王元详,尤其是元勰,迁洛后深得倚重,兼综军国大务,声实俱隆。反倒是孝文帝的长弟咸阳王元禧,在军政事务中都无关紧要。元勰大概明白,孝文帝在世一切都好,只要孝文帝不在,自己的处境会非常危险(“震主之声,见忌必矣”),所以他坚定地请求孝文帝允许他“辞蝉舍冕,遂其冲挹”。孝文帝当然理解这一要求的合理之处,不仅答应他,还给太子元恪一份手诏,要他尊重元勰的立场,“汝为孝子,勿违吾敕”。

因元勰退出,孝文帝给元恪安排的辅政大臣一共六人,号称“六辅”。六辅之中,咸阳王元禧和北海王元详分别是孝文帝的长弟与幼弟,代表皇室;任城王元澄和广阳王元嘉在太和后期为孝文帝所亲重,代表宗室;尚书令王肃和吏部尚书宋弁是太和后期诸般改革的智库,代表朝臣,特别是其中越来越重要的文士。虽同为辅臣,六人轻重不同,元禧、元详分任太尉、司空,地位最高,宋弁只是吏部尚书,名位最轻,且死在孝文帝晏驾之前。余下三人都是尚书省长官,王肃是尚书令,元澄、元嘉分任左右仆射。照说王肃位高,不过他从萧齐逃难而来,虽受孝文帝宠用,在朝中全无根基,元澄等人自然不服。

恰好有南齐降人举报王肃与南边勾结谋叛,元澄立即抓捕王肃,同时上报朝廷。审查的结果是子虚乌有,这下子元澄就麻烦了。他因在太和后期特受孝文帝信任,元禧早已反感,于是借机与元详联名上奏,指责元澄“擅禁宰辅”,迫其“免官归第”。王肃虽获昭雪,心气已挫;元澄虽不久再获任用,亦远离中枢。这件事发生在宣武帝即位之初。六辅格局还没开始就死了一人,刚刚开始再废去二人,意味着所谓的“六辅”,实际从未存在过。

即使在六辅格局中,真正有权威的也只是元禧和元详二王。在宋弁早死,王肃、元澄淡出后,广阳王元嘉以疏属(太武帝子孙)年老,“好饮酒,或沉醉”,本来就有装饰意味,现在更不会再摆辅臣的架子。这样真正发挥辅政大臣作用的只剩下元禧和元详,而元禧作为孝文帝长弟尤为崇重。即位之初的宣武帝,因居丧守孝(所谓“谅闇”),理论上不听政事,实际上也不被允许行使皇权,军国万机皆决于元禧、元详二人。北魏自道武帝以来虽不见兄终弟及之事,但可汗诸弟依次上位的古老内亚传统并未完全消失。美国学者艾安迪指出,北魏中前期许多皇弟死得不明不白,很像是被有计划地杀死的,目的大概是避免他们在皇帝死后参与皇位继承之争。从这个角度讲,宣武帝元恪的潜在权力竞争者首先是他的六个叔父。

六个叔父中的赵郡王元干,死在孝文帝之前。剩下的五个叔父,名声最大的彭城王元勰在鲁阳时就把孝文帝的手诏跪呈给元恪,表现出告别权力的决心。而陪同元恪南来的元禧,和元恪的东宫诸臣一样,一开始并不信任元勰,元禧甚至不肯入城,而留在城外逗留观望。大概所有人都明白,如果元勰有夺位自立的野心,这是他采取行动的最佳时机,甚至也可以说是唯一的时机。当元勰把大军指挥权分享给元恪的东宫官属,让孝文帝的御前侍卫转而为元恪效力,和元澄一起在第一时间扶元恪即位,这才基本上洗脱了嫌疑,元禧也才放心入城。兄弟见面,元禧对元勰说:“汝非但辛勤,亦危险至极。”元勰知道他为何迟迟不入城,心下怨愤,回道:“兄识高年长,故知有夷险,彦和(元勰字彦和)握蛇骑虎,不觉艰难。”从鲁阳开始,元禧代表皇帝行使军国大权。回到洛阳,元详也加入进来,不过他作为幼弟,不能与元禧完全并立。就这样,元禧把自己推到新君头号畏忌对象的位置上。

这时宣武帝元恪已经十七岁,不是任人与夺的少年了,但他从无监国或带兵的经历,与朝臣缺乏个人联系,因而不知道可以倚靠或利用朝臣中哪些人来抗衡元禧。而他的成长经历,特别近四五年来过山车般的洛阳宫经历,让他产生强烈的不安全感,对宫廷内外以及朝廷上下几乎无法建立信任。这种情况下,他会本能地在自己身边寻求支持。所谓身边,就是物理距离最近的人,只能是侍卫武官和宦官。《魏书》辟有《恩倖传》,专记那些出身细微、以近侍身份大得皇帝(或太后)信赖因而飞黄腾达的人。《魏书·恩倖传》一共为九人立传,其中六人活跃于世宗朝,可见近侍贵宠的现象以宣武帝时期最为多见。

自在鲁阳即位,宣武帝接触最多的便是身边的侍卫武士,而这些侍卫武士又由两部分人构成,一部分是原太子宫侍卫,另一部分是原孝文帝御前侍卫。宣武帝与他们日常厮混,建立起一定的信任和亲密关系,其中乖巧者自然能够察知皇帝的心事,会主动为皇帝出谋划策、排忧解难。《魏书·恩倖传》所记的王仲兴本是孝文帝的贴身侍卫,宣武帝即位后继续担任近侍武官,职为斋帅,深得宣武帝信任,后来升为武卫将军,总领宫内禁卫军。另一个“恩倖”寇猛,孝文帝时任羽林中郎,属于禁军的下级军官。宣武帝“爱其膂力,置之左右,为千牛备身”,成了手执大刀紧贴皇帝的御前侍卫,后来也做到武卫将军。

不过宣武帝即位之初,最亲密最信任的还是太子宫的旧人,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赵修。据《魏书·恩倖传》,赵修“起自贱伍”,“本给事东宫,为白衣左右”,可见是作为厮役小人在太子宫打杂,虽具“左右”之名,却是“白衣”,即不在正式编制之内,没有官方身份。赶上年轻的太子爷最喜欢拳脚功夫好、擅长骑马射箭的卫士,“颇有膂力”的赵修很快就成了心腹。宣武帝即位后,赵修转为禁中侍卫,继续贴身服侍宣武帝,“爱遇日隆”。可以说,赵修是宣武帝即位之初最重要的耳目和爪牙。从他后来与于烈兄弟关系特亲来看,宣武帝与于烈联手终结亲王辅政,居中联络的除了于烈之子于忠、东宫御医王显,赵修也发挥了很大作用。

北魏洛阳城示意图(参照《中国史稿地图集》、钱国祥《北魏洛阳宫城的空间格局复原研究》等研究,冯博文制图)

可是王显也好,赵修也好,对朝廷政务都全无了解,在政治层面毫无经验。要对抗亲王宰辅,还必须有深通朝政的计谋之士。在年轻的宣武帝跟身边几个亲信满腹怨悱却无能为力时,真正能出谋划策的人物出现了,他就是从偏远的流放地秘密潜入京城的高聪。据《魏书·高聪传》,高聪出自勃海高氏中随南燕渡河居住青州的那一支,作为平齐民被掳至云中镇,成了兵户(和建立东魏西魏的那些六镇人士的身份差不多),得同宗的高允提携,才在魏朝做官。高聪不仅长于经史,文才突出,而且“微习弓马”,向孝文帝自荐,愿意带兵打仗。可是到了淮水前线,率领二千军队的高聪“躁怯少威重,所经淫掠无礼,及与贼交,望风退败”,被抓到悬瓠(就是孝文帝曾长期驻扎并且生病的那个南方重镇),孝文帝给他的处分是“恕死,徙平州为民”。平州大致位于今河北省东北角燕山山脉以南的滦河流域(唐山与秦皇岛之间),那时属于边地。可能高聪刚刚抵达平州,就听说孝文帝驾崩,于是不顾禁令,悄悄南返,回到洛阳后观察形势,发现了机会。

虽然细节已全不可知,反正高聪秘密地联系上了宣武帝,献上了最重要的策略。所以《魏书·高聪传》说:“六辅之废,聪之谋也。”宣武帝亲政,立即任用高聪为给事黄门侍郎,职居秘要。

高聪为废六辅做了哪些谋划,事涉机密,当时知者必甚寥寥,他自己事后决不会说,外间自然无人知晓。我这里纯粹推测,很可能正是高聪替宣武帝发现了于烈这个可用之臣。

据《魏书·于烈传》,于烈是孝文帝末期非常信任的武将,他虽不赞成孝文帝迁都改革,但从不公开表达自己的反对意见。而且当穆泰、陆叡等在平城谋划反对孝文帝时,“代乡旧族,同恶者多,唯烈一宗,无所染预”,为孝文帝深所赞赏,把他提拔到禁军统帅领军将军的关键岗位上。太和二十三年孝文帝最后一次出征时,没有如前次那样让于烈从行,而是把他留在洛阳,执手告别,说道:“都邑空虚,维捍宜重,可镇卫二宫,以辑远近之望。”当时孝文帝对自己的健康已失去信心,凡事都从长远考虑,把于烈留在洛阳,就是防范意外。孝文帝死在荆沔前线,于烈是洛阳城中少数几个得元勰通报的人之一,他“处分行留,神色无变”,为皇位顺利转移立下功劳。不过,于烈很快就和实际执政者元禧发生了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