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胡嫔充华

漫长的余生 罗新 5322 字 2个月前

景明四年(503)高英入宫,与于劲上表“劝广嫔御”是否有关,尚不可知。但于劲上表得宣武帝同意诏可之后,必有一番选女。宣武帝嫔妃墓志今存者三人,有王肃之女王普贤、司马悦之女司马显姿和李续宝之女李氏。三人都未生育。李氏墓志不载年龄,只说葬于孝昌二年(526),大概亦卒于此年。王普贤死于延昌二年四月廿二日(513年6月10日),年二十七,则其生年在太和十一年(487)。司马显姿死于正光元年十二月十九日(521年1月12日),年三十,则其生年当在太和十五年(491)。只有司马显姿墓志明确说:“正始初,敕遣长秋,纳为贵华。”正始元年(504)司马显姿十四岁,被选入宫,应该跟于劲上表“劝广嫔御”有直接关系。这一年王普贤十九岁,不能肯定她是不是更早入宫。

问题是,一批符合条件的美女选入后宫,并不意味他们有机会蒙宣武帝“侍接”。除后来的孝明帝以外,今可考知的宣武帝子女一共三人,其中于皇后生一子,高英生一子一女,两个皇子都早早夭折。于皇后与高英,各有特殊家庭背景,权势弥漫于宫墙内外,没有人能阻止她们得到宣武帝的侍接。但她们(特别是高英)有足够的能力把宣武帝与其他后宫嫔妃隔离开,其结果就是除了她们二人所生,宣武帝再无其他子女,孝明帝成了唯一的例外。

而这个例外也不是偶然发生的,是相当一批人辛勤策划、周密安排的结果。

孝明帝的生母是武始伯胡国珍的女儿。《北史·外戚传》:“(胡国珍)女以选入掖庭,生明帝,即灵太后也。”胡氏(灵太后)可能就是在于劲“劝广嫔御”之后选入掖庭的女子之一。《北史·后妃传》叙胡氏得幸于宣武帝,是因为她出家为尼的姑母在宫中讲道时“讽左右称后有姿行”,“帝闻之,乃召入掖庭,为充华世妇”。按这个叙事,胡氏被选入宫,还是因为她姑母找关系打通了关节,宣武帝才特地召她入宫。据《北史·后妃传》,胡氏的生母是胡国珍的前妻皇甫氏,胡氏出生后有京兆山北县善卜相者告诉胡国珍“贤女有大贵之表”云云,可见胡氏出生于长安。但《北史·外戚传》说皇甫氏景明三年(502)死于洛阳,而且还说“前世诸胡多在洛葬”,可见胡国珍家族在孝文迁都后也从长安搬到了洛阳。《北史·后妃传》说胡氏对姑母“幼相依托”,大概指初入洛阳时期。

大概在母亲去世不久,胡氏就通过“选女”的程序入宫,如果是这样,那么她入宫时间应该和司马显姿一样在正始元年。从正始元年到她生育皇子的永平三年(510),中间有六七年时间。无论她被选入宫是不是靠了姑母,但实际情况可能是,胡氏和众多选入掖庭的女子们一样,虽早早入宫,但“不蒙侍接”,见不到皇帝。胡氏的幸运在于,她的姑母以比丘尼身份在内宫讲道,结交了一批在皇帝身边说得上话、有一定影响力的人物(其中很多人属于史书所谓的“恩倖”)。

后宫的文化需求是多样的,比如,后宫上层女性甚至需要经史方面的教师或指导者,当然这些教师或指导者通常应该是女性。据《魏书·李彪传》,李彪有个女儿,“幼而聪令,彪每奇之,教之书学,读诵经传”。李彪惊异于这个女儿的才分,私下悄悄对家人说:“此(女)当兴我家,卿曹容得其力。”李彪死于宣武帝亲政的景明二年(501),宣武帝在他死后听说了这个博学多才的女儿,“召为婕妤,以礼迎引”,请到宫里担任诸妹公主的文化课教师。李婕妤主要的教学内容,是读书写字,所读的书主要是经史,即传文所谓“婕妤在宫,常教帝妹书,诵授经史”。不仅公主们,后妃宫官都是她的学生,传文称“后宫咸师宗之”。后来嫁给高猛的宣武帝同母妹元瑛,应该就曾跟着李婕妤读过书。值得注意的是,这个李婕妤和宣武帝一样虔心信佛,好读经论。宣武帝死后,李婕妤出家,“通习经义”,成为一个对佛学有较深理解的比丘尼,常常登坛讲道,为洛阳僧伽所敬重,所谓“法座讲说,诸僧叹重之”。

胡氏(灵太后)的姑母“入讲禁中”,是为了满足宫中信佛的需求。对我们来说非常幸运的是,这位比丘尼姑母的墓志2000年春在河南洛阳孟津县(今孟津区)平乐镇朱仓村出土,首题“魏故比丘尼统法师释僧芝墓志铭”,知她的法号为僧芝。根据墓志,僧芝死于孝明帝熙平元年正月十九日(516年3月7日),春秋七十五,则其生年当在太武帝太平真君三年(442)或稍早。据《北史·外戚传》,胡国珍死于神龟元年四月十二日(518年5月7日),年八十,则其生年当在太武帝太延五年(439)或稍早。可见僧芝比她哥哥胡国珍小三岁,两人都出生在其父胡渊自赫连夏入魏之后。胡氏虽为安定大姓,可能很早就定居长安了。墓志说僧芝“道识发于生知,神情出于天性,洗耶(邪)素里,习教玄门”,十七岁(文成帝太安五年或稍早)出家,二十岁已学有所成。又记僧芝与北魏皇室发生联系,始于冯太后对她“倾服徽猷,钦崇风旨,爰命驿车,应时征辟”,把她接到平城。僧芝到平城的时间,应该在孝文帝中期之前,僧芝三十至四十岁之时。

墓志首题称僧芝为比丘尼统,但志文不言其事,疑她实际并没有担任过这个职务,是死后追赠的。她长期服务于皇家,冯太后和孝文帝都很看重她。墓志说冯太后征她前往平城,“及至京都,敬以殊礼”,孝文帝对她“倾诚待遇,事绝常伦”。到宣武帝时期,她年资更高,礼遇也愈加隆重。墓志:“世宗宣武皇帝信心三宝,弥加弥(疑为“珍”字误写)宠,引内闱掖,导训六宫。”如果僧芝是到了宣武帝时才在掖庭“导训六宫”,那么她之前在平城和初迁洛阳时,即便也常在掖庭走动,但地位并不突出,不似墓志所说的那样得到冯太后和孝文帝的特别礼遇。宣武帝信佛深笃,后宫风气想必更甚,需要有一定佛学修养的专业人士讲道说法,所以僧芝获得机会担任这个角色。

宣武帝亲政时,僧芝已差不多六十岁,在平城和洛阳的上层女性间走动将近三十年。如她这样有机会到后宫走动的女尼应该并不少,但从僧芝墓志称小冯、高英以及王肃的前妻谢氏等,“以法师道冠宇宙,德兼造物,故捐舍华俗,服膺法门,皆为法师弟子”来看,似乎这些地位很高的女性一开始都是在僧芝门下出家的,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僧芝在洛阳宫的女尼中一定享有很高声望。墓志说僧芝的弟子包括小冯、高英“逮诸夫嫔廿许人”,几乎包含了所有“六宫”妃嫔中愿意出家为尼者。那么,毫无疑问的是,王钟儿/慈庆一定是认识她的,甚至可能就是以她为师而出家的。前节所说元愉的爱妾杨奥妃被于皇后强制出家,闭于内宫长达一年多,那么很可能僧芝也曾参与其事。

简而言之,僧芝这样一个老尼,在北魏皇宫活动时间久,认识重要人物多,人脉既广,阅历又富,能量甚大,却不太引人注意。无论僧芝的侄女胡氏(灵太后)是先以选入宫,还是因僧芝托人说情入宫,她入宫时,僧芝已经在宫里颇有影响。《北史·后妃传》:“(胡)太后性聪悟,多才艺,姑既为尼,幼相依托,略得佛经大义。”僧芝被征至平城时,胡氏还没有出生,而胡家一直住在长安。后来搬家到洛阳,可能在孝文帝迁都之后不久。所谓“幼相依托”,应该是指胡氏之母皇甫氏去世之后。正始初入宫时,她应该只有十四五岁。僧芝“讽左右称后有姿行”,就是请那些能在宣武帝身边说得上话的“左右”,向皇上推荐胡氏。当高英“悍忌”“宫人希得进御”之时,即便宣武帝动心,也需要掖庭相关人员配合,瞒天过海,暗度陈仓。有僧芝的人脉,才会有那么多关键人物协助安排。很可能,老尼慈庆也是帮了大忙的。

即便有人帮忙,胡氏获得的进御机会也不会太多。从孝明帝的出生时间(永平三年三月丙戌,即510年4月8日),可以推测受孕在永平二年五六月间。那么她确认怀孕,很可能在永平二年八九月间。这一确认当然立即成为后宫大事。再过两三个月,对子嗣问题忧惧极深的宣武帝推出了一项新法规。《魏书·世宗纪》:“(永平二年)十有一月甲申(509年12月7日),诏禁屠杀含孕,以为永制。”宣武帝下诏禁止屠宰繁殖期的雌性牛羊猪马等牲畜,并把这一禁令放进法律条文中,表面上看似乎跟宣武帝信佛有关,因为在发布这个诏书五天之后,“己丑(12月12日),帝于式乾殿为诸僧、朝臣讲《维摩诘经》”。宣武帝讲的《维摩诘经》,当然是鸠摩罗什译本。此经“是公认的中国中古时代流行最为深入广泛的佛教经典之一”。胡适说:“《维摩经》为大乘佛典中的一部最有文学趣味的小说,鸠摩罗什的译笔又十分畅达,所以这部书渐渐成为中古时代最流行、最有势力的书。”宣武帝登坛讲《维摩诘经》,反映了那时佛经讲论的风气。如果不了解此时正是胡氏妊娠进入第五六个月,可能会把宣武帝的禁屠受孕牲畜单纯与他信佛讲经联系起来,而难以察觉他精神深处的忧惧与恐慌。

宣武帝的紧张没有停留在干着急上,他还采取了比“禁屠杀含孕”更切实的行动。《北史·后妃传》:“先是,宣武频丧皇子,自以年长,深加慎护。”大概从确认胡氏怀孕那一刻起,宣武帝就要为她建立一个“深加慎护”的团队,把她与掖庭日常体系隔离开来。这个团队既要防止后宫其他人(包括高皇后)伤害她,也要防止她自己伤害胎儿。《北史·后妃传》里的一段话,揭示了受孕妃嫔自我伤害的确是存在的:

而椒庭之中,以国旧制,相与祈祝,皆愿生诸王、公主,不愿生太子。唯后每称:“夫人等言,何缘畏一身之死而令皇家不育冢嫡也?”明帝在孕,同列犹以故事相恐,劝为诸计。后固意确然,幽夜独誓,但使所怀是男,次第当长子,子生,身死不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