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薛定谔方程的物理意义,我越想越觉得恶心。他写的东西几乎没有意义,换句话说,就是一坨屎!
——沃纳·海森堡写给沃尔夫冈·泡利的信
引子
一九二六年七月,奥地利物理学家埃尔温·薛定谔去了慕尼黑,去宣讲从人类大脑中生出的最优美,同时也是最怪异的方程式之一。
他在一夜之间成为了国际巨星:他找到了一套能够描述原子内部发生的事情的简单的方法。他所用的公式和几百年来人们用来预测水波运动的公式极其相似,做到的却是一件乍看起来不可能的事情:在量子世界的混沌中建立起秩序,照亮原子核周围电子的轨道。这个方程是如此强大、优雅和奇妙,热心的支持者们毫不犹豫地形容它为“超越时空”。
可它最有魅力的一点还不是它的优美,或是它能解释很大一批自然现象。它之所以吸引了整个科学界,是因为它能让人看到现实世界的最小尺度内在发生些什么。对志在探究物质基础的人来说,薛定谔的方程就像普罗米修斯之火,可以驱散亚原子王国里不可逾越的黑暗,把直至此刻都隐藏在神秘面纱后的世界给揭示出来。
薛定谔的理论似乎确证了,基本粒子的行为是近似于波的。如果它们真有这种性质的话,就会遵循那些为大家所熟知和理解的规律,全世界的物理学家也就都应该能接受了。
都应该能接受,除了一个人。
沃纳·卡尔·海森堡是问人借了钱,才得以参加薛定谔的慕尼黑讲座的。在买完火车票之后,他都差点不够钱住进那家脏兮兮的学生旅社了。但海森堡不是普通人,他年仅二十三岁时就被认定为天才:他是第一个制定了一系列规则、解释了跟薛定谔试图解释的相同的事的人,比奥地利人还要早六个月。
这两种理论的差别不能再大了。薛定谔只用一个方程就描述了整个现代化学和物理学,海森堡的思想和公式却格外抽象,在哲学上堪称革命,同时又极其复杂,只有极少数的物理学家知道怎么用它,甚至就连他们见到海森堡这套东西时也头疼不已。
慕尼黑的那个大礼堂里座无虚席。海森堡被迫坐在走廊上听薛定谔的演讲,一边还在咬着指甲。他没能忍到结束,薛定谔刚讲到一半,他就跳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跑到讲台前,高喊道,电子不是波,亚原子世界根本没法视觉化,“它比想象的怪多了”!在场的一百来名听众狠狠嘘了他,哪怕薛定谔本人请求,让他讲讲看,也没有一个人要听他讲话——这个年轻人上来就要求大家忘掉脑中任何关于原子的图像。要像海森堡那样看待事物是需要心理准备的,而没有人做了这种准备,所以,当他把反对薛定谔理论的一条条理由写满了黑板时,人们把他推出了会场:他要的实在太多了。要抵达物质的最小尺度,就非得抛弃常识吗?这个年轻人就是嫉妒。当然也可以理解,毕竟,薛定谔的思想让他的发现彻底黯然失色了,也否定了他在历史上的地位。
然而,海森堡知道,他们都搞错了。电子不是波、浪或者微粒。亚原子世界不像他们所认识的任何一样东西,这点他十分确定,并且深信不疑,只是落不到言语上。因为它已经显现出来了。那是无法解释的一种东西。海森堡已经感知到了位于事物中心的那个黑暗的核,要说这番景象也是假的,那他遭遇的一切不就全都是徒劳了?
一、赫尔戈兰之夜
慕尼黑讲座的一年之前,海森堡变成了个怪物。
一九二五年六月,他还在哥廷根大学工作的时候,花粉过敏扭曲了他的脸,严重到人都认不出来他了。他的嘴唇就像烂桃子,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眼皮肿得都看不见了。这样的春天,他一天都忍不下去了,为了尽可能远离那些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微粒,他登上了一艘船。
他要去往的是“圣地”赫尔戈兰,德国唯一一个在远海的岛屿,那里的气候又干燥又恶劣,树干几乎都只能贴着地长,岩石中开不出一朵花来。整个旅途中,他都把自己关在客舱里,又晕又吐,而在踏上赫尔戈兰岛红土的那一刻,他感觉无比的凄凉。他花了很大力气才没让自己将头顶七十多米高的崖壁视为他生理和心理诸多疾病的最顺畅的解决办法。自从他下定决心要揭开量子世界的奥秘,它们就一直在困扰着他。
海森堡的同事们都在享受着物理的黄金时代,研发着更复杂的应用,进行着更精确的计算,而他不同。让他深受折磨的是被他认定为是物理规则基础上的一个根本性缺陷:从艾萨克·牛顿以来就在宏观世界完美运行的定律,放到原子内部怎么就失效了呢?他只想知道,基本粒子究竟是什么,从而把连结所有自然现象的根源给挖掘出来。然而,就是这么简单的一个渴望——他是背着他的导师研究的——却将他消耗殆尽。
他在一家小旅馆里订了个房间,女主人初见他的时候,几乎掩饰不住她的惊奇。她坚持要帮他报警,这年轻人想必是被哪个喝醉酒的海员给揍了,而当海森堡最终说服她,他这只是过敏所致时,罗森塔尔夫人发誓要照顾他到痊愈。她真这么做了,把这位物理学家视作了自己的亲儿子,不管几点,她都有可能闯进他的房间,逼他喝下什么臭烘烘的所谓的神药,而海森堡会强忍着胃痉挛,假装把它吞下去,待那个女人终于放他清静了,再从窗口把它吐掉。
到赫尔戈兰的头几天里,海森堡遵循着一套严格的体育锻炼计划:一醒来就跳进海里,一直游到绕过那块巨岩,据旅馆老板娘说,全日耳曼最大的海盗宝藏就埋藏在那里。他只有游到精疲力竭,快淹死了才会回到岸边。这是他从小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常跟兄弟们比赛,看谁能绕着紧挨着他父母家的那片池塘游上更多圈。而海森堡在研究的时候也抱着相同的态度,一连几天都处在深度入神的状态,废寝忘食。要是他得不到一个满意的结果,他就会濒临崩溃;而要是他得到了,则会陷入一种类似于宗教狂喜的极度的兴奋。他的朋友们都觉得,他渐渐对此上瘾了。
从他旅馆的窗户看出去,是漫无边际的海洋。他目送着海浪奔流、继而消逝在地平线上,不禁想起了他的导师丹麦物理学家尼尔斯·玻尔的话。后者告诉他,望着致眩的大海而不用闭上眼睛的人,可以够得到永恒的一部分。前一年夏天,两人去爬了哥廷根周围的那些山,而海森堡觉得,他的科学生涯在那次漫长的散步后才算真正开始。
玻尔是物理学界的巨人,二十世纪上半叶唯一和阿尔伯特·爱因斯坦拥有同等影响力的科学家,两人亦敌亦友。一九二二年时,玻尔已经获得了诺贝尔奖,且他很善于发现杰出的人才,并将他们纳入麾下。他对海森堡就是这么做的:山间漫步时,他说服了这个年轻人,说在谈论原子时,语言只能当诗用。所以,跟玻尔走在一起的海森堡就有了他最初的直觉:亚原子世界是极端另类的。“如果一粒微尘中就有亿万个原子,”一边攀登着哈尔茨山脉,玻尔就对他说,“那怎么才可以站在这么小的东西的意义上谈论问题呢?”物理学家,就像诗人一样,要做的不是去描述这个世界上的事实,而是创造隐喻,创造思维上的联系,仅此而已。于是,从那个夏天开始,海森堡就明白了:把诸如位置、速度、动量等的经典物理概念用到亚原子粒子上完全是无稽之谈,自然界的这一面需要新的语言。
在赫尔戈兰静修期间,海森堡决定把限制推到极端。一个原子内部正在发生的所有事情里,他能真正知道些什么呢?每当有一个核外电子改变能级时,会释放出一个光子,即光的微粒,而这点光,他是可以用锌板记录下来的。这就是他唯一能够直接测量到的信息了,从原子的黑暗里透出的唯一一点光。海森堡决定抛却其他所有东西,就用这么一小撮的数据,推导出规制着这个尺度的规则。不用任何概念、任何图像、任何模型。他要让真实说话,让它自己说出足以描述它自身的句子。
当他的过敏稍有缓解,可以工作了,他就把这些数据排到了无穷无尽的一系列表格和栏目里,组成一个复杂的矩阵网。他花了好几天工夫来把玩这些东西,像孩子在拼拼图,仅是享受把零件拼到一起的乐趣,因为盒盖没了,猜不到它真正的形状。渐渐地,他开始分辨出了其中一些微妙的联系,对他的矩阵进行加和乘的方法,揭露出了一种越来越显抽象的新型的代数形式。他漫步在赫尔戈兰错综蜿蜒的小道上,两眼看着地面,完全不知道自己要去往的是哪里。他在计算中每前进一步,就愈发远离现实世界,矩阵操作越复杂,他的论证也就越显得隐晦。这些数字的表格和组成他脚下散落石块的分子有什么关系呢?要怎样才可以从他的表格——比起物理学家,更像是从哪个小出纳的本子里摘出来的——回归到一种好歹有点像样的东西,更贴近于当时对原子的认识?原子核就好像一个小小的太阳,而环绕着它的电子就像行星:海森堡厌恶这个图景,觉得它既天真又幼稚。在他看到的那个原子中,这些结构都消散了:小太阳熄灭了,电子不再绕圈,而是消解在了一团无形的迷雾里。唯一剩下的就是数字——多么贫瘠的风景啊,就像分隔赫尔戈兰两端的这片原野。
一大群野马经过,用马蹄凿穿着土地。海森堡不明白,这么荒芜的地方,它们是怎么活下来的呢,就循迹走了一段,却来到了一片采石场。他在那边晃了一会儿,敲碎了几个石块,看能不能找到什么化石,赫尔戈兰的化石全国有名。而那天下午剩下的时间,他把一块块石头扔到了采石场底下,它们在那儿碎成了一千块,预告着——他自己是不知道的,而且尺度也微缩了——英国在“二战”后对赫尔戈兰施行的暴力:他们把用剩下的弹药、鱼雷和地雷都堆在了这个岛上,一起点了,造成了史上最大的非核爆炸。英国人的这场大爆炸的冲击波震碎了六十千米外的窗户,用三千米高的黑色烟柱为岛屿戴上了冠冕,也将二十年前海森堡爬上去看日落的那个山坡轰成了齑粉。
他快爬到悬崖边缘时,一团浓雾降临在了这个岛上。海森堡决定返回旅馆,可是一转身,他就发现,来路消失了。他擦了擦眼镜,四处寻找着好让他安全离开悬崖的参照物,可他彻底失去了方向。等到雾略微散了些,他感觉自己看到了前一天下午想攀上的那块巨岩,可刚迈出一步,他就又被雾气包围了。就像所有优秀的登山者一样,他也知道许许多多以悲剧收场的徒步旅行的故事:只要一只脚放错地方,就可能落得个头破血流。他试图保持冷静,可周围的一切都变了:风冰冷地吹着,尘土从地上扬了起来,刺扎着他的眼睛,连阳光都透不过那浓雾。他仅能看见脚边的那些东西——风干的马粪、海鸥骨骼、皱巴巴的糖果包装纸,这些让他感觉有种奇怪的敌意。寒冷噬咬着他手上的皮肤,虽说半小时前,他还因为太热,把大衣都脱了下来。既然没法向任何方向前进,他干脆坐下,翻起了笔记本。
直至此刻,他所做的一切都像无意义一样。他给自己设的限制太荒谬了,把原子放在这样一团漆黑里,还能怎么照亮它呢?他感觉到一波自我怜悯从胸中升腾起来。一阵风暂时吹散了雾气,为他指明了回镇上的道路。他一蹦站了起来,跑着想要往那儿跑上两步,但雾气去得快回来得也快。我知道路在哪里,他在心里说,只要慢慢逼近它就行了,看准离我最近的那寸土地的细节,先走十米,去到那块碎石跟前,再走二十米,就会看到那堆碎玻璃瓶子,而一百米开外呢,则是那棵枯树弯折的根系,虽说他只要看看周围,就会发现,他根本没法知道,他正在逼近的是小路还是深渊。他本想回去坐下,只听周围一声轰响,撼动了大地,连他脚下的石子都像获得生命一样地跳起了来。他感觉自己看到了一队黑影,恰在他的视野之外全速移动着。是那些马,他对自己说,试图控制住自己的心跳,是那些马,在雾中盲目地奔跑着。然而,当天空完全放晴时,他怎么找也没能发现它们任何的踪迹。
接下来的三天,他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不眠不休地工作着,连牙齿都不洗。若不是因为罗森塔尔夫人,他还会这么继续下去,前者不容分说地闯了进来,把他推了出去,说房间里闻着像死了人。海森堡下到了港口那儿,闻了闻自己的衣服。他有多久没换衬衫了?他一边走着,一边眼睛看着地面,极力回避着其他游客的目光,刹那间,他几乎是直直撞在了一个意图吸引他注意的女青年身上。他有好久没跟除老板娘之外的人类产生过互动了,所以他花了好大工夫才反应过来,这个有着明亮眼睛的鬈发女孩只是想卖他个救济穷人的徽章。海森堡翻了翻口袋,里面一马克都没有。女青年朝他弯出个微笑,脸红了,说不要紧的,可海森堡的心却是窝在了胸口:他在这屎一样的岛上干嘛呀?他目送她跑向了一群醉醺醺的公子哥,他们刚从船上下来,在游来荡去,怀里搂着他们的女友。海森堡想到,很可能他是整个岛上唯一的那个单身汉。他转了回去,只觉被一股抑制不住的怪异感所侵袭。海滨长廊的店家就像被巨大的火炎风暴刮过,成了烧焦的废墟。人们在它周围游逛,皮肤上都带着灼伤的痕迹,而那团火焰,只有他才能看见。孩子们奔跑着,顶着冒火的头发;情侣们像焚尸堆的柴火一样燃烧着,齐声大笑,纠缠着的手臂好似火舌,从他们体内钻了出来,伸向天空。海森堡加快了步伐,试图控制住双腿的颤抖,而就在此时,一声巨大的炸响撼动了他的鼓膜,一道光闪穿透云层,在他脑中钻出了一个洞。他奔向旅馆,实实在在地被光闪瞎了双眼,偏头痛也发作了。他只能强忍着恶心和从眉心蔓延至耳朵的疼痛,脑袋像被劈成了两半。当他终于能够爬上楼去时,他昏倒在床上,因发烧而颤抖着。
他开始吸收不进东西了,但他仍然没有中止他在岛上的步行。他像动物一样标记着领地,蹲地上拉屎,拉完扒几块石头埋了,心里十分确定,在某一刻,一定会被人撞见自己光屁股的样子。他确信那位老板娘之所以逼他喝补药是想毒死他,可见他又吐又泻,体重一天天地减了下去,她的补药勺也换得越来越大了。当他再也没有力气把脚搁出床外时(那张床,他稍一伸腿就睡不下了),他把能穿的衣服都穿上,用五条毛毯把自己裹住,想“捂”走热度——这是他从他妈妈那儿学来的偏方,就直接给用上了,也没有怀疑过它到底有没有效果,他坚信自己可以承受任何痛苦,只要不落在医生手里。
他从头到脚都湿透了,背了一整天的《西东合集》,前一位住客落下的一本歌德的诗集。他大声把它朗读了一遍又一遍,某几句句子得以逃出他的禁闭室,回荡在旅店空荡的走廊里,听着像是幽灵的胡话,叫其他客人摸不着头脑。歌德是一八一九年写的这部作品,深受苏菲派神秘主义者沙姆斯·丁·穆罕默德·哈菲兹,简称哈菲兹的启发。这个德国天才读的是上面那位十四世纪伟大的波斯诗人的一个很糟糕的德语译本,坚信是神的旨意让他读到了它。他彻底代入了哈菲兹,完全变了个声音,和那个歌颂着主的荣耀与四百多年前的美酒的男人融为了一体。哈菲兹曾是个豪饮的圣徒,既是神秘主义者,又信奉享乐主义。他把自己献给了祈祷、诗歌和美酒,而到了六十岁,他在沙漠里画了个圈,在里面坐了下来,发誓不触碰到唯一全能的真主安拉的思想就坚决不起来。他在沉默中度过了四十天,经历了日晒风吹,没有收获任何的结果,而当他距离死亡只有一步之遥时,找到他的人递给他的那杯酒打破了他漫长的禁食,也唤醒了他的第二意识,后者几乎是立即压倒了他原本的意识,并向他口述了五百多首诗。歌德在创作《合集》时也得到了帮助,虽说灵感不是源自神祇,而是源自他一个朋友的妻子,玛丽安娜·封·韦勒美尔,她也和他一样痴迷哈菲兹。他俩共同写就了那本书,在满溢着情色的长信中修改着草稿。在其中,歌德幻想着自己咬着她的乳头,将手指插入她的身体,而她梦想着鸡奸他,虽然两人只见过一面,也没有任何证据证明他们兑现了这些幻想。玛丽安娜借哈台姆的情人苏莱卡之口谱写了《致东风》,可她参与创作这件事,直到她去世的前一晚她才向人坦白,她一边还在念着那些诗行,而此刻海森堡也读到了这里,并因发热而颤抖着:缚住天空的颜色在哪里/灰雾让我失明/我越看越看不到。
即便是生着病,海森堡也还在研究他的矩阵:就在罗森塔尔夫人给他冷敷降温,劝他去看医生的当儿,他还在大谈特谈振荡器、光谱线和束缚态电子,他坚信自己只要再撑几天,他的身体就将战胜病魔,而他的大脑也会找到他所处的迷宫的出口。虽说他连翻页都快翻不动了,他还在读着歌德的诗句,每一行都是一支箭,直指他的胸膛:我只珍惜渴望死亡之人/在火焰中爱拥抱我/在灰烬里我心中的每一个形象。睡着的时候,海森堡会梦见苦行僧在他房间中央打转,哈菲兹在爬着追他们,喝醉了,光着,像狗一样朝他们吠叫。见没法闹醒他们,他只能一个个地对着他们撒尿,在袍子上留下了黄蜡蜡的图案,海森堡好像在这图案中看到了他矩阵的秘密。他伸手去抓,可那些黄渍又变成了一长串的数字,在他周围跳舞,继而缠住了他的脖子,越缠越紧,叫他喘不过气来。而这样的梦魇之于他的情色之梦还算是个挺值得欢迎的休息,因为后者只会愈演愈烈,叫他失去力气,像青春期一样梦遗在床上。虽然他试图拦阻过罗森塔尔夫人,不让她给他换床单,可她一天不彻底打扫干净就一天不舒服。海森堡实在羞耻不过,但也拒绝自渎,他深信体内所有的能量都得妥善保存,好留给工作用。
半夜里,他因发热而不堪重负的思维会建立起奇怪的联系,让他在没有中间过程的情况下直接得出答案。在失眠的谵妄中,他感觉他的大脑一分为二,两个半球都在独立工作,无需与另一半交流。他的矩阵打破了普通代数的所有规则,它们遵循的是梦的逻辑,“一”也可以是“多”:把两个数加起来,只要顺序不同,就会得到不同的结果;三加二等于五,而二加三可能等于十。他太累了,没力气再去质疑那些结果了,只能算下去,算到最后一个矩阵。解开它的同时,他跳下床来,大喊,不容观测!无法想象!不可思议!把全旅店都吵醒了。罗森塔尔夫人进到他房间的时候,刚好看到他一头栽倒在地上,睡裤上都是屎。而待海森堡终于冷静了下来,她把他塞回被子里,跑去找医生,也没管他在哼唧些什么,他还在他的幻觉中进进出出。
坐在他床尾的是哈菲兹,他递给他一杯酒,海森堡接过来,咕咚咕咚地喝了,淋湿了胡子和胸口,紧接着才注意到,里面有诗人的血,而此刻的诗人正在愤怒地手淫着,手腕上血流不止。所有这些吃的喝的,把你变得又胖又蠢!哈菲兹唾骂道。但你还有希望,只要你别吃别睡。快别坐那儿想了,来浸没在神之海吧,只沾湿一根头发是不会获得智慧的。见到神的人不会再有疑问,你的大脑和眼睛都是纯净的。海森堡的头还晕着,昏昏沉沉,就听从了这位幽灵的指示,可他的烧又起来了,动都动不了,牙齿在不停地打颤。待他终于清醒过来时,他感觉到了针头的刺痛,只见老板娘正趴在医生肩上哭,而医生说,都会好起来的,只是发烧没注意罢了,他俩都没看见的是,此时此刻,歌德正跨坐在哈菲兹的尸体上,后者的血已经流干了,但还保持着辉煌的勃起,而那位德国诗人正试图用嘴唇为他注入活力,像在吹着一堆行将熄灭的炭火。
海森堡半夜醒来,他的烧已经退了,头脑格外地清醒。他下了床,机械地穿上了衣服,感觉自己完全脱离了身体。他走到桌子跟前,打开笔记本,见他的所有矩阵都完成了,其中一半都不知道是怎么构建起来的。他抓起大衣,走进寒风之中。
天上没有星星,只有被月亮照亮的云。他在屋里关了这么久,眼睛已经习惯了黑暗,完全可以安全行进。他沿路朝悬崖走去,不觉寒冷,到了岛上的最高处,看到了微露在地平线上的光亮,尽管距离日出还有几小时。那光并非源自天空,而是来自陆地本身,海森堡想,或许是哪个巨大的城市吧,可他十分清楚,最近的城市距他也有几百千米远。那光是无法触及的,可他看得到它。他坐了下来。迎着海风,他打开了本子,开始验算起他的矩阵,很紧张,接连犯着一个个错误,不得不从头再来。发现第一个矩阵是正确的,他渐渐恢复了知觉,而到了第二个,他的手开始冻得发抖。铅笔在纸上,在他的算式上下留下了一个个小小的印记,仿佛他用的是什么未知语言的符号。他所有矩阵的逻辑都是清晰的,他成功塑造出了一个量子系统,而基于的仅仅是那些可以直接观测到的事物。他用数字替换了隐喻,从而发现了规制原子内部行为的规则。这些矩阵使他可以描述某一个电子,它每一刻都在哪儿,以及它和其他微粒是如何作用的。海森堡仅用纯数学,不借助任何图像,就在亚原子世界复制了牛顿曾对太阳系做过的事情。虽说他完全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得出那些结果的,可它们就在那儿,且都是他亲手写的:假如它们是正确的话,科学都不仅仅是理解了,而是可以在最根本的尺度上操纵现实。一想到这种性质的知识可能会带来怎样的后果,一阵强烈的晕眩就朝他涌了过来,他不得不克制住把本子扔进海里的冲动。他觉得,他已在透过各类原子现象望向一种新的美。他激动得不想睡觉,就走向一块直插大海的岩石,跳了上去,爬到尖端,就那样双腿悬空地坐在那里,听海浪拍打着崖壁,等待日出。
回到哥廷根大学后,海森堡殚智竭力,试图把他的顿悟经验浓缩成一篇可以发表的文章,可最终得到的结果,不说荒谬吧,至少让他觉得渺小、疲弱。那几页纸里,没有讲到轨道或轨迹,也没有提到位置或速度,所有的这一切都被一格又一格繁复的数字给取代了,还有成套成套的数学法则,乱得让人厌烦,最简单的计算也需要付出巨大的努力,而且连他自己都解读不出他的矩阵和现实世界有什么关系。可它们用起来却是对的!他对那篇文章毫无信心,不敢发表,就把它交给了尼尔斯·玻尔,后者把它撂在了桌上,放了好几个星期。
一天早上,丹麦人想不出什么更好的事做了,就翻开它看了看,随后一遍遍地重读了起来,一遍比一遍着迷。他完全沉浸在了海森堡的新发现里,以至于夜不能寐。这个德国年轻人所做到的事情是前无古人的:他相当于是把温网所有的规则,包括穿白色球服,球网应该拉到多紧,都推导了出来,而基于的只是偶尔打出场外的那几个球,场内发生过什么他一眼都没看过。玻尔努力尝试了,也没能解开海森堡创造矩阵时古怪的逻辑,可他非常清楚,这个年轻人发现的是一种极其根本的东西。他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通知爱因斯坦,“海森堡的新文章马上就要发表了,我看完一片茫然。很像是哪个神秘主义者写的,但无疑结果是对的,而且很有深度”。
一九二五年十二月,海森堡在第三十三期的《德国物理学杂志》上发表了《关于运动学和力学关系的量子论的重新解释》,这也是量子力学的第一个表述。
二、王子的波
海森堡的想法让人一片哗然。
虽然爱因斯坦本人是把矩阵力学视为一张藏宝图,也花了些心思来研究它,可里面总有些什么东西让他尤其反感。“海森堡的理论是近期这些成果里最有趣的了,”他写信给他的朋友米凯莱·贝索,“可就是要像魔鬼一样不停地算,里面包含了无限多个行列式,用的还是矩阵而不是坐标,而且要推翻它很难,因为太复杂了。”爱因斯坦所厌恶的还不是那些神秘兮兮的公式,而是比这重要得多的一件事:海森堡发现的世界是违背常识的。矩阵力学描述的不是正常的客体——哪怕它们小得无法想象——而是现实的一个方面,用经典力学的概念和词汇甚至都没法给它命名。而对爱因斯坦来说,这可不是一个小问题,这位相对论之父是个视觉化的大师,他对时空的思考都源自他对最极端的物理情境的想象力。因此,他还没准备好要接受这位德国青年所提出的限制,后者为了看得更远,似乎把眼睛都抠了下来。直觉告诉爱因斯坦,如果有人把这条思路贯彻到底的话,那么整个物理学都有可能被黑暗所感染:要是海森堡成功了,世上各种现象的基础就将遵循一些我们永远都无法了解的法则,就仿佛有种无法控制的随机性在物质的心脏部位筑了巢。所以必须有人制止他。必须有人把原子从他的黑盒子里放出来。而在爱因斯坦眼中,这个人就是彬彬有礼而又羞涩古怪的法国青年,路易—维克多·皮埃尔·雷蒙德,第七世德布罗意公爵。
作为法国最显赫的家族之一的后裔,路易·德布罗意是在他姐姐保琳公主的呵护下长大的。她爱她弟弟超过一切,在回忆录里,她把他描述为了一个苗条而纤细的男孩,“头发像狮子狗一样卷,小脸笑眯眯的,眼睛里装满了坏点子”。小路易在童年时就过着奢侈的生活,享受着各种特权,尽管他父母对他完全是不闻不问的。这种爱的缺失被他姐姐弥补了,她会为他的每句俏皮话喝彩:“他会在餐桌上讲个不停,人吼他都不听,就是控制不住那张嘴。可他发表的那些评论可真是让人难以抗拒呢!他是在孤独中长大的,阅读了大量的书籍,生活在一个完全虚幻的世界里。他记忆力惊人,可以整幕整幕地背诵经典戏剧,而且乐此不疲。可是,面对最鸡毛蒜皮的事情,他也有可能会害怕到发抖:害怕鸽子,害怕猫狗,听见爸爸上楼的脚步声也会陷入恐慌。”少年时期的他对历史和政治表现出了特殊的兴趣(年仅十岁时,他就能背出第三共和国所有部长的名字),可正当他家人都觉得,他会走上外交官的道路时,他却被他的哥哥、实验物理学家莫里斯·德布罗意的实验室深深吸引了。
那个实验室覆盖了他们家族一处大宅的大部分面积,且不断扩大,最终占据了夏多布里昂街的整一个街角。之前是纯种马入梦的马厩,如今在其中嗡嗡作响的却是巨大的X射线发生器,把它们和主实验室连结在一起的粗大的缆线穿过了客用浴室的瓷砖与莫里斯书房墙上无价的哥白林挂毯。父亲死后,小王子就被交给这位兄长照管。最终,路易去学了科学,并在理论物理界展示出了和他哥哥在实验物理界同等的天赋。当路易还是个学生的时候,他意外发现了他哥哥在担任第一次索尔维会议——欧洲最负盛名的科学大会——的书记员时所做的关于量子物理学的笔记。这个看似偶然的事件不仅永远改变了他生命的走向,也让他的性格发生了奇异的转变,以至于她姐姐保琳从意大利度假回家时都差点没有能够认出他来:“让我的整个童年都过的无比快乐的那个小王子彻底消失了。现如今,他成天把自己关在小房间里,埋头于那本数学课本,天天都是这样,重复而僵硬。他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严酷的人,过着修道院一样的生活。他的右眼皮本身就有点耷拉着,如今几乎是全部合上了,这样一来就很难看,我觉得还挺可惜的,这只会让他心不在焉、有点女子气的那种形象更加凸显出来。”
一九一三年,路易错误地选择了工程兵部队作为他的服役机关。不久之后,“一战”就爆发了。他作为报务员,在埃菲尔铁塔上待到大战结束,做的工作主要是维护那些截取敌军信息的设备。身为一位天生的懦夫与和平主义者,军中生活是他难以承受的;战后的那几年,他总在苦苦抱怨那场遍及欧洲的灾难对他的大脑造成了怎样的影响,用他自己的话说,它再也不像以前那么好使了。
在他所有的战友当中,唯一和他继续来往的是一位青年艺术家,让—巴普蒂斯·瓦塞克,这也是德布罗意打小以来交到的第一个真正的朋友。同在塔上的那烦心的几年里,瓦塞克的陪伴是他唯一的快乐源泉,而退役之后,两人也一直保持着紧密而亲昵的关系。瓦塞克是个画家,但他同时也搜集了大批被他统称为原生艺术的作品,其中就包括了诗歌、雕塑与绘画,而创作他们的,有精神病人、流浪汉、智障儿童、吸毒者、酗酒者、性变态,一应俱全,因为在瓦塞克看来,他们扭曲的视像正是孕育未来神话的培养液。德布罗意虽然从来不觉得让—巴普蒂斯口中“最纯粹状态的创造力”会有什么真正的用处,可是,瓦塞克对艺术的执着和他对物理的狂热十分相似,他俩可以在德布罗意府邸的某个大厅里整晚整晚地聊天,或是就那么安安静静地待着,不觉时间的逝去,对外面的事情充耳不闻。
只有当他朋友自杀时,德布罗意才意识到自己多爱他。对此,瓦塞克没有做出任何解释,只是给他留了张条子,请他“最最亲爱的路易”保存好他的收藏,如果可能的话,继续扩大它的规模;路易严格照做了。
德布罗意放弃了他的物理学研究,把他非凡的专注力都聚焦在了如何延续他那逝去的挚爱的项目上。他跑遍了全法国的疯人院,去了欧洲各地,用他自己那份遗产收购着那些病人所能完成的任何艺术品。还不仅仅是那些已经完成的,他还出钱请他们创作,把材料交给院长们,并用贿赂——钱,或是从他妈那儿要来的珠宝——磨平他们刺耳的答复。这还不够:待疯人院走遍了,他创立了一个智障儿童基金会,等到连孩子都没了,他又专给暴力犯和性犯罪者设立了一个艺术奖学金。最后,他去了教会的慈善机构,出资办了个乞丐收容所,包吃包住,以换取他们的一首诗、一幅画、一张乐谱。而当存放这些作品的殿堂里再也塞不进一张纸了,他举办了个盛大的展览——“人类的疯狂”——并将策展人的荣誉记到了他朋友的名下。
开幕式来了许许多多人,警察被迫对挤在门口的人群进行了疏散,以防踩踏致死。批评家们被分成了不可调和的两半:谴责艺术界已经彻底堕落的和为新艺术类型的诞生而喝彩的,后者甚至认为,相形之下,达达主义者的实验都好像是装腔作势的闲人的沙龙游戏。甚至在法国这样一个国家——法国人对他们仅存的贵族的癖好都见怪不怪了——这场展览都是让人费解的;德布罗意王子为了向一位情人致敬,大肆挥霍家财的流言也在上流社会里风传一时。当路易读到一篇无情嘲笑让—巴普蒂斯的画作的文章时(德布罗意为他单辟了一个展厅),他把自己和全欧洲的疯子的作品一起锁到了一栋楼里,三个月来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人,除了他姐姐,她会每天给他送饭,而他连看都不看一眼那堆盘子,就那么把它撂在门外了。
保琳确定路易是想绝食自尽,就去求他哥哥。莫里斯敲了二十分钟的门,见没人回答,就一枪打飞了门锁。进去的时候,他带了五个仆人,想的是把他弟弟拖到疗养院去。他们边走边喊,走过了垃圾雕像遍布的走廊与大厅,头一次见证了蜡笔画一处处地狱般的图景,最后,他们来到了主展厅:坐落在那里的是巴黎圣母院的一件完美的复制品——包括每个滴水嘴的线条——全是用大便捏的。莫里斯怒火中烧,大步迈向了顶楼的卧房,心想,小路易必定是蓬头垢面,营养不良(或者更糟糕地,已经死了),而正因如此,当他最终进屋时,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弟弟穿着一件蓝丝绒礼服,头发和胡子都是新近修剪过的,叼着个小烟斗,笑得很灿烂,眼珠子跟小时候一样亮堂。
“莫里斯,”他弟弟递给他一捆稿纸,十分自然地,就好像两人昨天下午刚见过面,“请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失去理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