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重新以许多新鲜愉快的方式向她呈现出来。在阳光灿烂而节奏缓慢的清迈,世界像一条量身定制的连衣裙包裹着她,浑融无间,如此舒适。这是心血来潮的任性之举——白白浪费曼谷的房租,跑来清迈度假。然而苏昂很高兴自己做了这个任性的决定。这座城市是不折不扣的温柔乡,在令人懒散的阳光照耀下,风、树叶、蝉鸣、女孩的裙角、说话的声调都绵软无比。古老的寺庙与时髦的咖啡馆并存,按摩店门前的莲花池水声潺潺,令人同时感到一种慵懒的愉悦和心甘情愿的疲惫。
旅游书上的素贴寺变成了金光灿烂的现实。苏昂和艾伦一人租了一辆摩托车骑上素贴山去,在全然陌生的美景中风驰电掣,有种恍惚,仿佛飘浮在奇迹里,满心欢喜,又不可思议。伴随着陡坡弯道和呼啸风声,她找到了早已被遗忘的冒险的乐趣;而这种乐趣,与金色佛塔所带来的震慑与眩晕感一样,都是某种通过感性而非理性体验到的事物,某种懵懂无知时即深藏心间的未知之美。
清迈真好。天气澄和,风物闲美。停在路边吃烤串时,苏昂全心全意地赞叹。她在一个卖水果的小摊贩前停下脚步,看着面前的篮子。木瓜、菠萝、西瓜、莲雾、芒果、番石榴和椰子。厚厚一层碎冰之上,柔软的果肉被整齐地包装在透明塑料袋里,袋口束着橡皮筋。她挑了一个椰子,卖水果的女人麻利地用刀切掉顶部,给她一根吸管和一个用来挖出果肉的塑料小勺。椰汁冰凉清甜,椰肉滑嫩爽口。苏昂实在搞不懂,为什么当地人还要花钱去买可口可乐——既然神已经慷慨地赠予了他们如此美好的礼物,这礼物甚至自己就会从树上掉下来!
苏昂还惊讶于泰国人天然的好品位。他们都爱美,而且总能在金碧辉煌与清新朴素间找到微妙的平衡。清迈的旅馆、咖啡店和手工艺品大多不俗,这里的人们似乎有大把的时间和意愿来钻研美。
艾伦说她曾在泰国航空的杂志上读到一篇文章,里面提到了一个叫作“看不见的泰国”的概念。作者认为“看不见的泰国”是一种无形的产品,源自传统、文化和对神圣事物的信仰。尽管泰国出产的知名消费品牌并不多,但这个国家本身就是一个极其成功的品牌,连它的佛教信仰体系都已成为品牌的一部分,吸引着那些以游客身份前来拜访的消费者。
没错,苏昂想,而泰国人对美的理解显然也包含在这种看不见的品质和运用这种品质所需要的悟性之中。
“不过他们也有特别随性的一面,”艾伦说,“骑摩托车的人会用树枝做挡泥板,雨季时人们把塑料袋套在头上,植物直接种在轮胎里。没那么多矫揉造作——我最喜欢泰国人这一点。”
苏昂最喜欢的则是他们身上那种无忧无虑的态度,一种天真而感人的善意,仿佛生活中没有黑暗和秘密。他们都那么爱笑。如果你没法让一个泰国人笑,那你的幽默感绝对是负值。
“那都是表面,”艾伦努了努嘴,“看看老板娘吧。”
她们住在老城里的一间客栈,地方不大但相当干净舒适,还有个种满花木的小院子,客人们喜欢在那里围坐聊天。客栈老板娘是位泼辣能干的中年女性,爱穿色彩鲜艳的吊带上衣和牛仔热裤,看人的眼神很直接,半是诱惑半是满不在乎。她有一位胖得宛若一座大山的西方男伴和一个百分百东方面孔的女儿——在泰国这似乎是相当常见的组合。老板娘有十多种不同的微笑方式,但即使不大敏感的人也能觉察到,其中只有不到一半真正意味着快乐。
“人人都有故事。”艾伦说。
“You wan’order one banan’pancake?”每天吃早餐时,老板娘都用典型的泰式英语招呼她们,脸上挂着其中一种并不代表快乐的微笑。
她端来橙汁。“No wan’ ice? ”
“No wan’. ”苏昂说,然后开始疑惑,自己为什么要像她一样说话。
有时她可以在客栈待上一整天都不出门。吃过早餐便窝在空调房间里看小说,两顿饭都在附近的餐厅和小摊上解决。她发觉自己并不是唯一在此消磨时光的人。在这座悠闲的小城,对待这种古老的追求,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方式。客栈里也有和她一样无所事事的住客,就像从毛姆和格雷厄姆·格林小说中走出的人物。有时她与他们闲谈,不知不觉就过了一个下午,也丝毫不用在乎他们聊的东西有无意义。
住在隔壁房间的俄罗斯红鼻子大叔每天只做一件事:坐在客栈餐厅或邻近的酒吧里,一杯接一杯地喝酒。他告诉她自己对于天气与性格之间关系的理解:“……你知道俄罗斯的冬天有多冷、多漫长吗?人的性格是由天气造就的,所以我们俄罗斯人总是看上去很冷漠,所以我们才需要那么多的伏特加来热身……伏特加不是食物,除非你是俄罗斯人。”
他的大鼻子几乎伸进酒里,就好像在用鼻子喝似的。
“泰国人有一种热带的性格,和我们不是同一世界的生物。我们来到这里,于是也变得更热情、更乐观了……现在每个人都在谈论自由——自由贸易、自由市场、自由言论……但都把它们看作抽象的概念。其实自由同时也是一个目的地,而我们俄罗斯人能感觉到——泰国没有寒冷,没有冬天,就算醉倒路边也不会像在俄罗斯那样冻死,所以你不用担心生命会在某时被突然切断,它一直都在盛开、盛开、盛开……你不这么觉得吗?”
客栈里也有许多年轻人,大多是来亚洲Gap Year旅行的背包客,眼睛亮得像煤炭,皮肤统统晒得红肿烂熟,金色的汗毛在阳光下闪闪发光。其中有位一头长发的希腊男生,英俊得令人难以置信,一身嬉皮装扮,给人的观感在耶稣和摇滚明星两极之间摇摆。他喜欢对着客栈里的女孩们大谈特谈他在印度和泰国的“灵修之旅”——他是怎样长途跋涉一路修行,他所理解的印度教和佛教的精髓,他体验到的“天人合一”境界……
“你看,他只不过是去了个东方国家度假,”艾伦翻着白眼,发出干呕的声音,“现在却声称自己理解了整个宇宙……”
但希腊男生的确有其独到的本领。他的口才一流,而且很擅长将自己的背景、经历与心灵层面的东西结合起来。
“在古希腊,时间可以用两个词来表述,”他像个领袖般坐在小院的中心侃侃而谈,身边簇拥着一群年轻姑娘,“一个是kronos——可测量的时间,时钟和日历的时间;另一个是kairos——某个合适的时机,神圣的时刻,可以是‘那时’‘那天’‘那年’……并不需要多么戏剧化,它可以是你生命中成熟、充实、完美的一个小小时刻,具有某种精神意义,令你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体验时间……”
苏昂看向艾伦。她已经踢掉了鞋,像个孩子似的深陷在藤椅里,假装研究手里那杯西瓜汁。她的嘴唇抿成“一”字,努力按捺着笑意,就好像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说出挖苦话来。
希腊男生对众人说,于他而言,在路上的这段日子就是kairos。一种当下的体验,仪式般的时间——“就像一幅画的留白,或是乐谱上音符之间的停顿。”世界如此匆忙,kronos如车轮般辗轧而过,但这种kairos式的停顿,这种事物之间的间隔,毫无疑问也是必要的。它鼓励我们寻求内在的平静,与他人和谐相处,并与自然进行更深入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