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门铃声惊醒的时候,苏昂还在梦中跟着Joy穿街走巷。她努力挣脱梦境,床边电子钟显示的时间是5点16分。她躺在黑暗中,屏住呼吸等待了一会儿,门铃变成了沉闷的敲击声——声音不大,但连绵不绝,机械中透着点歇斯底里,令人毛骨悚然。
她尽量不发出声音地走到门边,从猫眼看见正低头抱膝坐在走道上的思思。苏昂马上有了种预感——她希望自己的预感是错的。那一刻她彻底清醒过来。
思思脸色苍白,目光呆滞,马尾已经散了一半,脸上有干掉的泪痕。她以一种梦游般的姿势进了门,仿佛光是敲门这个动作已令她精疲力尽。“对不起啊,”她僵硬地咧开嘴,“我本来想等到天亮的……但我实在没法一个人待着——陈倩一早就要去诊所了……我好不容易等到五点多,我……”她飘移到沙发上,用双臂环抱住自己。
“是余姐?”她努力保持镇定,渴望一个否定的回答,“没怀上?”但她发觉自己的声音有点颤抖。
思思做了一个奇怪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要哭。
“死了。”她终于惨然一笑,“自杀。”
苏昂感到手臂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
来了,她想,终于还是来了。
验血得知自己没有怀孕之后,余姐在SMB诊所的洗手间里用一把水果刀割开了手腕的动脉。
一直负责她的医生和中介都表示,那天下午她知道结果后显得很平静,并没有多说什么,临走前还跟医生微笑道别。从诊室出来以后,中介姑娘试图安慰她,并问起她下一步的打算。余姐说她想回家休息,中介还有别的患者要照看,就和她说了再见。
但她并没有回家。没人知道之后的那几个小时她到底去了哪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是在医生护士们纷纷下班、诊所几乎空无一人的时候溜进三楼洗手间割腕自杀的,在那之前还喝掉了一整瓶威士忌。等到楼下值夜班的工作人员发现她和那个Johnny Walker的空酒瓶时,一切已经无可挽回。救护车赶到后,当场认定她已经没有了生命体征。
天啊,苏昂心想,天啊。她感觉自己不大对头,仿佛整个脑子都生了锈。
“这几天……”思思停了下来,表情扭曲。苏昂看出她正在百般克制,让自己不要哭出来,“我知道这几天她一直在偷偷用试纸验孕……她肯定是有预感,肯定早就想好了……”
“……没有遗书吗?”
“什么都没有。”
割腕自杀的死亡率其实很低,她不知怎的忽然想起这一点。好像是听丁子说的——她一向热衷于搜集各种奇怪而无用的信息——据说是因为人体的凝血机制什么的。但割破动脉不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它位置较深,所以割破可能真的会致死……苏昂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她知道这不合时宜,却不由自主地对余姐产生了某种近似于“肃然起敬”的感情。
余姐显然是一心赴死,思思说,她的脸上有种受惊过度后的麻木。这诊所第一时间通知了余姐的中介,中介又打电话告诉了思思。她难以置信,不顾中介的劝阻,执意要和她们一同前往医院。一路上她神思恍惚,大脑拒绝接受这整件事,直到看见余姐的遗体——她只看到了肩膀以上的部位。已经有人把一条叠起来的毛巾放在她的头上,掩盖住了因倒在地上而被血浸透的半边头发,但脸上仍有斑斑血迹,已经干涸发黑,看上去就像那种原始部落的文面,在白惨惨的灯光下显得恐怖又诡异。
她一转身就吐了。去洗手间清理的时候,她一想到余姐就是在这种地方割腕自杀,尤其是一想到那个惨烈场面,就忍不住抱着医院的马桶吐了又吐。
我只在电影里看到过这种事情,思思用双手捂住脸说,从没想过会发生在自己身上——而且是在异国他乡认尸,对方还是一个只认识了十几天的人。
她的声音在颤抖,像是在重新经历那个噩梦般的时刻。
年轻的中介姑娘也是头一次遇到这种事,但她表现出了可贵的镇定。她不断地打电话,通知家属,安排事宜,办理各种手续,还要回答医院和警察的问题。警察已经去过现场,之后又跟思思一起去她们的公寓取证……等到思思录完口供从警察局出来,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不想回家,于是在街角一间24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枯坐了半天,熬到天色微明才来敲苏昂的门。
“陈倩她们也知道了?”
“警察都上门了啊!本来不想惊动她的,她今天要取卵嘛——她老公昨天来了。”思思说,“小钟应该不知道,她已经取完卵,昨天就飞去普吉岛玩了。”
苏昂问余姐的家人会不会来。
“她老公会来,估计下午就到了。”思思咬着下唇,从鼻孔里哼出一声,“最好别让我看见他!”
她们同时陷入沉默。两人心里都明白,她们一直没有触及整件事中最艰难的部分——惨剧发生的原因。余姐无疑是因为绝望而自杀,但又是什么造成了如此万劫不复的绝望呢?她是被什么念头逼得无路可走,令生命遭到彻底的颠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