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思拒绝跟余姐的丈夫碰面。在他抵达之前,她已经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搬进了中介提供的另一套公寓——仍在同一个小区,只是隔了几幢楼。做完取卵手术的陈倩也拒绝回去,理由是“风水不好”。她的丈夫取完精后就直接回去收拾行李搬到了酒店。
中介姑娘一个人在空荡荡的公寓里接待了余姐的丈夫,并带他去办理各种善后手续。听说那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小个子中年男人,十分懂得察言观色,说起话来甚至有些谦恭。看到余姐的遗体后,他流了几滴泪,但并非那种无法把持的悲痛。在中介的建议下,他选择了一家当地的华人殡葬服务公司,打算将遗体在泰国火化后再直接把骨灰带回国。
显然世间的一切都有一套对应的处理程序,苏昂不无感慨,包括借卵生子或身死异乡这样的小概率事件。你以为会很戏剧,实则相当平淡。你以为会很麻烦,却只是标准化的死板。
“可能今天或者明天就要火化了,”电话里思思的声音有点哽咽,“就好像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
显然火葬能一次性解决许多问题——至少中介是这么说的。将骨灰运回国内无须繁琐的文书工作,无须密封的棺材,无须防腐消毒处理,也无须将尸体运往境外的许可证。你所需要的只是一张死亡证明和一个小小的铝制骨灰瓮——人们往往直接把它放在头顶的行李架上。苏昂不由得开始想象,机舱里究竟曾有多少幽灵在天空中往来穿梭。有一件事她可以肯定:这将是余姐所乘坐过的最便宜的航班。
“我是真没想到他还有胆子住我们那屋,”思思愤愤地说,“希望余姐的鬼魂半夜显灵吓死他!”
这话倒是提醒了苏昂。
她忘了在哪里看到过,自杀者的灵魂很难解脱,死后仍要承受极大的痛苦,需要生者为其诵经超度。苏昂并非佛教徒,一直抱持着“敬鬼神而远之”的态度,但世上总有科学解决不了的事情,涉及亡者,总觉得应该为她做点什么。更何况,她一直被那挥之不去的内疚所折磨。
她打电话给梅,想知道以泰国的习俗,应当如何为余姐超度。梅一向热情,但听说死者是自杀身亡,却立刻换了口吻。她说在泰国的信仰中,自杀是最严重的罪孽之一——可能比杀人还糟。你没法给自杀的人做功德,他们在地狱的太下层了,收不到你的功德或者祭品。
“所以你的意思是,我这边什么都做不了?”
梅犹豫片刻。“我听一个和尚说过,如果死者的罪孽太深,你可能需要一辈子替他守五戒……嗯,你甚至可能要自己出家才能超度他……”
苏昂当然不打算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她犹豫了半天,还是拨通了Alex的电话,请他帮忙问问鲍勃——如果真有人知道这些奇怪冷门的事情,她想,也只能是那位“行走的泰国奇闻轶事百科全书”了。
但Alex的反应有些古怪——得知前因后果后,他在电话里沉默了足足一分钟。
“不用问他了,”他终于开口,“我带你去吧,我认识一个和尚。”下午苏昂见完医生,和Alex在星巴克碰头,然后一起去旁边的Aeon超市——泰国超市里能够买到献给僧侣、神社和寺庙的各种供品,它们隐藏在最远处的角落里,位于儿童玩具和宠物食品之间。在Alex的建议下,她选了一个橙色的塑料桶,里面装满了僧人的日常必需品:牙膏、沐浴液、纸巾、雀巢咖啡、檀香和橙色僧袍,上面还绑着金色蝴蝶结,就像一个节日大礼包。
全程她都没怎么说话。Alex也很小心地不主动开口,以为她因为余姐的事心情低落。他不知道苏昂心里真正的芥蒂正是他本人。她明白人人都有点不可告人的事,没有人能够真正了解任何人,可不知怎的,她仍然介意他的那些秘密和谎言。她也知道有些人会单纯为了博取同情而撒谎,真的,她在法学院的课堂上见过太多这样的案例。但她更气的是自己——多么愚蠢,多么容易相信那些自称是你朋友的人!野生动物就不像人类这样容易轻信。我们居然还没从地球上灭绝,简直不可思议。
打车去往寺庙的路上,她的心情渐渐缓和,这才开口说起最近发生的许多事,尤其是那漫长得几乎无法结束的一天:她与Fai的生意合作,艾伦的红灯区采访,接下来那个惊心动魄的清晨。当然,她略去了关于Joy的部分。Alex听得很认真。“哇哦!”他不时发出惊叹,“我只不过出了几天差!”他认为苏昂对余姐的内疚之情可以理解,但并无必要。向一个已经落水的人伸出手去,他若有所思地说,其实是徒劳而危险的。
“我的房东说,自杀是很深的罪孽,根本没法被超度。”苏昂说,“你的那个和尚……有办法?”
“至少他会愿意帮你做仪式。”Alex解释,很多泰国人都有自己相熟的寺庙与和尚,而他认识这位和尚很久了,他很有智慧,善于变通,足以依赖。其实谁又真的知道人死了以后是什么情况呢?地狱里会发生什么?他自问自答,我们做这些事情,说到底不过为了自己心安罢了。这正是宗教仪式的作用,它为我们内心那些复杂的情绪创造一个休憩之所,否则我们可能会被这些情绪压得抬不起头来。
“你是佛教徒吗?”
“我只能说,现在我身不由己地依赖佛教。”他苦笑,“你呢?你是无神论者?”
苏昂摇摇头。“一定要说的话,我大概是不可知论者吧——半信半疑,不知道神是否存在的那种人。”
“圆滑。”他开玩笑地撇撇嘴。
他们要去的寺庙在曼谷近郊,而出租车又不出所料地被困在了堵塞的车流之中。司机在用手机和家人视频,不时笑得前仰后合。苏昂发现自己也已习惯了这散漫的节奏,北京那些焦灼的人群和火热的主题宛如上辈子的记忆。
她看向窗外。曼谷仍然令她感到惊讶的一点,就是到处都有空置的建筑。即便是在市中心,很多建筑物要么没被使用,要么已被残酷地遗弃。她听说早在1997年亚洲金融危机时,泰国经济崩溃,许多大规模的高层建筑突然就停止了施工,裸露的骨架在空气污染中渐渐变成黑色。如今它们就像诡异的骷髅,未尽的梦想,仿佛佛陀在提醒世人:即使是建筑也会死亡。然而无数的高楼大厦仍在各处拔地而起——公寓、商场、银行、公司总部……它们雄心勃勃,蔚为壮观;但曼谷似乎只有宫殿和贫民窟,中间什么也没有。
在经历了所有这些事情之后,她对这座城市的看法已不仅限于“微笑国度”的美丽与宽容。从“sanuk sanuk”的表层向下挖掘,这个热带天堂开始向她展露那些迷失在黑暗深处的灵魂——被困囿的、被磨损的、被隔绝的灵魂。
车子的速度慢得像爬行。有一阵子,他们和一个骑摩托车的男人并排同行,他身后坐着两个男孩——应该是兄弟俩,大一点的那个在最后,小的夹在中间。三个人都没有任何保护措施。哥哥手里拿着一个类似游戏机的小玩具,看得如痴如醉,完全没去注意正在打瞌睡的弟弟。弟弟看起来那么小,头一顿一顿地向下耷拉着,身体随之轻轻摇晃。他穿着背心和短裤,脚上是一双人字拖。苏昂透过窗户看着他细细的胳膊,皮肤已晒成棕色,黑头发随风飘动。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但醒来的那一刻,她发现自己的头正枕在Alex的肩膀上。她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整个人还有点恍惚。阳光撞击着挡风玻璃,冷气微弱,座位滚烫,那股热气穿透连衣裙灼烤着她的后背。她的下一个反应是转头去看Alex的肩膀,担心上面会有她口水的痕迹。但Alex直接迎上了她的目光。他的眼神在用一种她能感受到,但无法理解的语言对她说话,看得她垂下了自己的眼睛。他肩膀的温度仿佛仍在穿透肌肤,直达她的骨头。苏昂整个人被一种下坠感所包围,一种大错特错却难以抗拒的东西,几乎令人感到恐惧——但她仍在不断地下坠。
拯救她的是恰好在此时抵达的目的地。她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们似乎已经离开了曼谷,四周呈现出典型东南亚小镇的颓败景象——空荡荡的街道,散落在路边的棚屋,树荫下无所事事的男人,躺在寺庙门口的流浪狗。寺庙本身无甚特别,吸引她眼球的倒是门外的十几个小摊位,后面坐着手相大师、算命先生和塔罗牌专家。这些都是颇有口碑的算命师,算是这间寺庙的特色吧,Alex告诉她,很多泰国人特地大老远赶来咨询。泰国人不大喜欢谈论他们自己的问题,而去看心理医生又太没面子,所以僧侣和算命师实际上身兼多种角色,比如心理咨询师、精神科医生或是社区领袖。
经历过“千庙之城”清迈的洗礼,眼前这座小小的寺庙益发显得平凡无奇。一进门就看见左、中、右三个殿堂,中间的金顶,两边的红顶,外形都十分朴素。他们直接走进中间最大的殿堂,Alex相识的和尚——也是这里的住持——正坐在侧面的台位上看书。他显然上了年纪,脸上的五官深深地隐藏在刀刻般的皱纹里,皮肤像一件睡衣松垂于身体之外。双眼分得很开,令她联想起某种鱼类,但它们又很有神采,焕发出一种你通常只能在幼儿眼里看到的光亮。他看见Alex,彼此微笑着合十致意,没有流露出丝毫意外,就好像他们昨天才见过面。
Alex让她自己说。于是苏昂用英文夹杂着刚学的泰语词汇向住持解释,一个朋友死了,她来为她tam boon,也就是做功德。
是自杀,她补充道,紧张地咽了口唾沫,差点忘了将那个橙色塑料桶递过去。
住持抿紧嘴唇,郑重地点点头。他转头对另一位僧人说了句话,对方很快拿来一个杯子,里面盛着清水。
住持示意苏昂在他面前跪下,又指指那杯水,做了个手势。她迷惑不解。Alex告诉她,那是让她把手指浸在水里的意思。然后,出乎她的意料,Alex也跪下了,就在她的身边。
当她小心翼翼地并拢五指浸入水中,住持开始用某种语言念诵某种祷文,音调婉转起伏,听起来宛若溪水漫过石头。他是个枯瘦的老人,但他的声音是如此深沉动听,令她感觉被某种巨大的东西拥入怀中,内心一片空明。诵经结束时,她几乎有点不舍,想要伸出手去,徒劳地抓住那即将消失在空气中的音符。
住持用英文对她说,现在可以出去,找一棵树,把水倒在树下。倒水的时候想着你的朋友,他忽然咧嘴一笑,露出残缺发黄的牙齿,但眼神充满慈悲。这样就可以把你的祝福给她。
佛殿后面就有两棵枝繁叶茂的大树。苏昂小心翼翼地端着那杯水走到树下,慢慢把水倒在树根上。她遵照住持的话,倒水的过程中一直想着余姐——尽管她连她的全名都不知道。行前她临时抱佛脚地在网上搜索送别逝者的佛经祷文,却发现这种祝福的话在佛经中并不多见,只有诵经结束时的回向文中尚有几句话勉强可用。
水流缓缓而下,苏昂在心中反复念着那句背诵下来的话:愿以此功德回向给余姐,愿其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离苦得乐,往生净土。
当她回到殿内,把空杯子还给住持,以为还有其他的步骤,但住持只是笑着用英语说“下次再见”——那微笑抵消了话语本身的讽刺。
“这样就结束了?”她看着那张鱼一样的脸,兀自有点发苶。
住持愉快地点头。
Alex问她是否想自己再待一会儿。迟疑片刻,她点点头。Alex也点头,然后和住持一同离开。
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苏昂像当地人那样,跪坐在佛像前,双腿屈向后方,四周是莲花、供品、塑像和燃着的檀香。已近黄昏时分,暮色将天空染红,佛殿角落里的阴影被拉长了。空间变小,蜡烛更亮。她回想着刚才的仪式,觉得那也许是佛教成为世界上发展最快的宗教的原因之一——整套仪式只用了不到十分钟就已全部完成,礼数很简单,就像给树浇水,既实用又富有诗意。而且在整个过程中,没有人试图向她传教——她一向讨厌那些狂热的传教者,就好像他们觉得其他人的活法统统不对,就好像在神本人出场之前,他们就是替天行道的人。
她想着刚才倒水时默念的祷文,觉得那些词语都无可救药地含糊、玄妙、暧昧不明。其实在上网搜索之前,她唯一能想到的一句话是丁子曾告诉她的:“我虽然行过死荫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但这很讽刺,因为余姐她终究没能穿过那死荫的幽谷。
庞大的空虚感环绕着她。苏昂觉得自己的灵魂也被困在了死荫的幽谷里,在内心的一片荒芜中面对死亡。这一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所有这些幸福和苦难,所有这些努力和神伤?单纯只是偶然吗?一切都只是随机的细胞或分子的凝聚吗?还是运作宇宙的至高智慧把所有的人和事安排到一起,而余姐作为总体规划的一部分,命中注定要夺去自己的生命?
如何寻求出路呢?难道只能依赖信仰的支撑?有没有一种可靠的方法,让一个人能够赖以度过平凡而自足的一生,越过一重又一重的痛苦,从人生的一个阶段过渡到另一个阶段——包括那个最终的、不知何处的去处——并且过渡得心平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