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斑马 傅真 6634 字 2个月前

他们之间也有什么发生了变化。苏昂不记得她什么时候松开了Alex的手,也不记得他们是怎样走出寺庙又上了出租车。她只记得自己瘫坐在车里,精疲力竭却又如释重负。而Alex的沉默令她感觉很舒服,就像被包裹在一片安全而辽阔的海洋中。她把头靠向车窗,闭上眼睛。然后她又睡着了,醒来时发现他们已驶入城市,四周霓虹闪烁,灯光不断地掠过他的脸。她茫然地眨着眼,回想起在寺庙里发生的一切,还有自己的激动和眼泪,忽然感到一阵羞赧。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但剧烈而真挚的感情中似乎总蕴含着某种生而荒谬的东西,就像人们严肃表达内心感受时却总不免被人讥笑。

他们不约而同地开始说话,都装出一副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的样子。两人不着边际地聊着,从曼谷交通聊到各地房价,又从家居设计聊到泰国政局……与在清迈重逢时相比,他不再像个完美的幻影,苏昂感到他们之间终于渐渐形成一种真实的关系,尽管他的真实是好像被碾蒜器一点一点压榨出来的那种真实。他的真实是如此复杂绵密,你永远不知道还有什么没被放进碾蒜器里。但今晚她有种强烈的直觉:话题终会像小船漂浮到更为私人的领域,而他也已准备好向她袒露最深的秘密。

没有任何明显的间隔,没有任何刻意的转折,苏昂很自然地开始向他说起平川,从他的早期版本——一丝不苟的得体、雷打不动的沉着、在专业领域的自信、恋爱时超越理性的温柔与热情……一直到他开始让她失望的最近——他的自尊心和冷漠、他那叫人提心吊胆的沉默、以工作为借口的逃避、审视她时带着批评意味的目光……

所有的性格特点都有两面,她说,就像坚毅和固执其实可能是同一回事,胆小还是谨慎、随性还是鲁莽、大方还是浪费……往往都只取决于你的先决立场。在他们的热恋期,平川的一切都被她透过粉色眼镜来看待。她还记得,有一回他们在巴塞罗那参观现代美术馆,她很迷恋其中一个由无数气球构成的装置艺术。徘徊几次之后,出于一股连她自己也无法解释的、神秘的宇宙不可抗力,她忽然伸出手指,轻轻戳了一下离她最近的那个气球。然后那个气球轻飘飘地掉了下来,最终落在了地上某处,整个庞大的艺术品在结构上有了一点微小的、几乎可忽略不计的变化。她并没有慌张,但平川惊呆了,他无法相信她竟然做出如此不负责任的任性之举。

我们应该马上去找工作人员,告诉他这件事。平川说。

他肯定都看不出来哪里有什么不同,她说,别大惊小怪了,艺术家本人也不会奢望它一直保持原状的。

但它不是行为艺术!它当然需要保持原状。

可气球总会漏气啊,位置总会改变——也许时时刻刻都在变。你现在跺一下脚,或者大声咳嗽一声,我敢保证也会有气球掉下来。

她是在强词夺理,当然。错的当然是她。但他最后还是任由她拉着他逃走了。他们拉着手快步走向美术馆的出口,然后跑了起来,一直跑到阳光下的广场上才停下来,面对面地喘着气。她看得出他还在生她的气,也气自己居然为了她违背内心的准则。但她还是忍不住大笑,觉得他一本正经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着实有些可爱,就像困在陷阱里的一头牛。也许还掺杂着一丝得意,因为她就是他的陷阱——他栽在了她手里。

这件事在后来的日子里一再被提起,但往往是在两个人吵架的时候,被当作指责彼此的证据。我早就知道你骨子里就是自私任性,不顾后果,他说。我也知道你从来都是那么居高临下,刚愎自用,她反击,你永远觉得自己是对的。

当然,最后他们总会各退一步,握手言和,承认自己夸大其词,重新做回好朋友和亲密伴侣;但内心深处他们都已知晓彼此的真实看法,暗自惊讶于两人之间难以逾越的差异。火种已经埋下,随时一触即发。比如,她去泰国的决定便是自私任性的再次证明,他早早就用身体语言下了判断。

这时他们已在Thong Lor下车。Alex带她来到一家名叫“Sit and Wonder”的小餐馆。那是个很让人舒服的地方,满墙的黑白老照片,有种低调的时髦。音乐也很有品位。他们点了一个冬阴功虾汤,一个炭烤猪颈肉,一个青木瓜沙拉,一个虾酱炒空心菜。不过是寻常泰国菜,但味道好得出奇。Alex吃得津津有味,时不时评论几句虾有多新鲜,青木瓜有多入味。苏昂却一直有些心不在焉,食不知味。

他喝着汤,目光在她脸上慢慢滑过。“听起来,你先生好像是很‘正经’的那种人?”他笑了一下,似觉不妥,又连忙解释,“我的意思是,比较严肃保守的那种?”

苏昂思忖着,欲言又止。是的——是吧?但真的吗?与艾伦一起去Nana Plaza的那个夜晚,她找回了一些曾遗失在时光中的记忆碎片。她想起年轻时与平川同游阿姆斯特丹,红灯区的橱窗女郎们一路对平川搔首弄姿,狂抛媚眼。她觉得有趣,抱着幸灾乐祸的心情,以为他一定会害羞脸红夺路而逃,没想到他竟出奇地老成淡定——他甚至以一种幽默的礼貌朝她们微微颔首,神情落落大方,俨然是一位真正的绅士。她从未觉得他如此魅力四射,无可救药地再一次坠入爱河。

那是一趟眩晕之旅。每一天都仿佛在魔幻现实中飘浮,背景是凡·高的色彩旋涡和伦勃朗的光影魔术。他们和十个陌生人一起喝酒、骑多人自行车,在性爱博物馆里被一个会移动的人体模型吓了一大跳……有天深夜,她和平川醉醺醺地走在路上,忽然看见路边有个被遗弃的破烂蹦床。没有一秒钟的犹豫,他们欢呼雀跃地冲了过去,然后果不其然地双双穿破蹦床摔倒在地——那里已是一群蜗牛的家。于是他们带着一身的蜗牛壳和蜗牛黏液,在《星月夜》般翻卷旋转的幻觉中面对面地傻笑……

多奇怪啊,某个场景深埋在记忆里,连你自己都不知道。直到一道现实的光照亮了前尘往事,你想,啊,原来它一直就在那里,原来平川也曾有过那样的年轻放纵,也曾顺从于本能和激情,愚蠢地咯咯发笑,尽情享受冒险的快活。她居然忘了他们一起做过的那些傻事——至少她以为她忘了。

那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变得永远像钢丝一样紧绷、警醒、深思熟虑,也无法体谅他人冲动或随性的瞬间?苏昂记得,第三次流产之后,她在痛苦的重压之下重拾了香烟。她悄悄背着他抽——其实总共加起来也不到十根——每次抽完都小心地毁灭证据,但平川还是发现了。你真该看看他脸上的忧虑和失望啊——简直就像抓到未成年小孩抽烟或偷窃的家长!

你至于吗?她恼羞成怒,只抽了几根而已!我是个成年人!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他只是用那种阴沉的神情凝视着她,然后摇摇头。我还以为你是一个有自制力的成年人,我还以为你真的在意自己的健康……他顿了顿,还有小孩的健康。

你在说什么啊?她惊呆了,怀孕前我完全没有抽!我都戒烟多少年了!

那谁知道呢?他冷冷地抛下一句。

尽管他后来道了歉,但她当时就已决定,她将永远无法原谅他这句话中所蕴藏的暴力。接下来的一切就像一场小型灾难,她伤心气愤、歇斯底里、泪流成河。持续了几天的争吵、纠缠、相互指责。最后,表面上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他尽力粉饰太平,她变得客气而内敛,他们都极力避开任何有可能成为导火索的话题。但他们也都能觉察到彼此的失望。从“抽烟事件”开始,再也没有推心置腹的交谈,再也没有开怀大笑。两个人都心知肚明,他们身上曾令对方神魂颠倒的那股力量,已成过眼云烟。

苏昂没有喝酒,但那个小餐厅里就是莫名其妙地弥漫着一股令人微醺的空气。她发觉自己在座位上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往下滑,滑到几乎只有肩胛骨留在了座位上。

她对他说,她知道婚姻里必然会有瑕疵,或是需要努力克服的矛盾……但她想不通的是,为什么你会开始厌烦那些从前吸引你的东西呢?

然后,当她重新坐好,往后一仰靠在椅背上,猛然直面着Alex那令人哑口无言的英俊时,她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吓住了。刚才这一切,她身处其中的那幅画面,多么像是电影和小说里的惯常套路——当一个角色开始向一位异性倾诉自己不如人意的伴侣或婚姻,往往意味着他与她之间已经产生了某种特别的,并且往往被认为是不道德的情愫,俨然是呼之欲出的背叛征兆……她蓦然惊醒,把头转向一边,向侍者再要了一杯柠檬苏打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