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风起河南

燕食记 葛亮 15347 字 2个月前

荔红羌紫艳阳天,道出南门过五仙。买棹漱珠桥畔醉,沉龙甘美鳜鱼鲜。

——邓风枢《漱珠桥竹枝词》

及至久后,荣师傅才与我说,对许多人的印象,是定格在了九岁那年。即使此后再与他们相见,但是,都无法覆盖那一年的印象。如此深,像是炽热的烙铁烫印进血肉。那一年,他听到了七少爷作的一首曲词,里头有一句,也于是忘不掉,“眼底旧院洞中天,桃树掩映台榭尚似从前艳,盛似从前艳。”

我问五举山伯,有没有听师父吟过。他想一想,便哼唱出一支旋律。山伯本五音不全,但此时,在夜色中,这支旋律却因其中的停顿和破败,出人意表地苍凉清远。我拿出录音笔,想要录下来,让他再唱一遍。他笑着摆摆手,说,我是听得太多,板眼都在心里头。可师父听到我唱成这样,要骂我的。

一九三二年的太史第,并无意于故人。或许这便是大时代给予人的借口,有关记忆与遗忘。

年头,北方传来了一些消息,总算是鼓舞人心。即使如阿响一般的少年,亦可体会到暮霭沉沉的太史第,骤然有了一些涟漪。竟然在仆妇间的言谈中,也出现了一些激昂的东西。他们议论着上海的战事,虽则阿响似懂非懂。三太太经过,会笑他们的无知,但并没有影响到他们讨论的热情。他于是听到了“淞沪”“十九路军”,还有一位姓蔡的将军。但说的更多的,大约是蔡将军的同乡部下谭师长。“一·二八”一役,对日作战,谭以一旅,守吴淞炮台。其炮陈旧,尚屡能击中日舰。与日军对垒月余,沪上民众,感其英伟而献旗。

阖府上下,皆呼其花名“大口谭”,自然是因为向谭两家之渊源。太史祖母出于广东罗定谭氏,故其宗人,与南海向家世有姻亲之谊。谭师长妻礼和,太史第人称七姑,与三太太交好。其长女为太史认作义女,过从甚笃。及至日后谭氏解甲林泉,寓居香江,还可与太史把酒,这是后话。

仲春日,阿响看到一辆军车停在门口。仆从簇拥在花厅,遥遥地望。他想,上回这样的阵仗,还是“三蛇肥”时那位始终未曾露面的大人物。但这次毕竟不同,没有宵禁,没有列队的士兵。车上的人下来,车便开走了。前面的军官,只带了两个随从,便步进了太史第。

阿响只觉得他步态分外眼熟。阿响听见七少爷,远远地跑过来,只一声欢快的“允哥”。这时那军官抬起头来,果然是向锡允。

允少爷在府第仰目而望,一眼扫到了阿响,便笑了一下。那笑容依然是温存的,但也稍纵即逝,便是凝重的表情。数年不见,允少爷的面目已起了变化。除了脸色的苍青外,神情中也脱去了往日的天真与生动,不见嗔喜。阿响不知道,这是出于战场上的历练,看惯了生死后的沉淀。他只觉得这个人,眉目的果毅坚硬,让他陌生,既畏且敬。

太史在三太太的搀扶下向他走来。锡允脱去了军帽,这一刹那,人似乎终于松弛下来。但即刻便站定,绷直了身形,对他的叔叔行了一个军礼。

这让家人之间的见面,忽而变得肃穆。

是的,向锡允是代表谭师长,准确地说,是代表十九路军造访太史第。

看到他甚至没有和府中上下寒暄,便随太史走进了书房。这令众人的盼望多少有些失落。

三太太说,都散了吧。他们爷俩有大事要谈。

但她内心其实也打起了鼓。这孩子的眼神举止都让她感觉,有这些年为自己所不知的事,在一个人身上的凝聚。但她毕竟是个妇人,也知道即使阖府事务于一握,毕竟离外面的世界还太远。见面有这么一瞬间,她伸出手,想如以往掸一掸侄儿肩头的风尘。但是,却不知为何缩了回去。

她望望书房的方向,叹了一口气。

叔侄二人,傍晚时走了出来。太史神气平静,但交代给管家旻伯,声音里却有些发灼。他说,快,拿了我在案上的字。送去漱玉桥的木新斋,找岳师傅连夜赶出来。

第二日,太史第门口多了一副横额,来往的人站定了。看上面用大隶镌了四个字“义款救国”。有人认出来,是向太史的手书。

向锡允负命而来。其在军中,以少校副官之身随“大口谭”南征北战数年,深历戎马甘苦。而自年初,十九路军因饷金屡被克扣,军需难以为继。锡允便主动请缨,回粤筹集军饷。

太史第自然成了这场募款的起点。对谭氏而言,这是个明智的选择。向太史名重河南,其振臂自有应者如云。加之其少年时负笈南洋等地,且曾任职于英美烟草公司,与侨界关系密切,更易获得海外及港澳商界的支持。

即使时日如烟,前事枝蔓不可历历,但老辈的广府人都记得,那一年,太史联合“戊辰同乐会”在海珠戏院发起了募款义演。甚至让府中的八太太吟香现身,票了一出戏。吟香工巾生,往日各种场合,向与九太太青湘搭档,这是太史以此自矜的风雅。此时,她与“协春社”的女伶靓小凤在台上出现,台下众人都愣了一愣。太史第上下,听到了议论,忽而回忆起这个几乎已被淡忘的人。有的不以为意,有的锐痛突至。但是更多的,一忽悠间,想到了那个夏夜,仿佛有一缕似有若无的荔枝的气息,在空气中回荡。这时他们听到七少爷与五小姐宛舒啼声初试,联袂而作的《女儿行》曲词,由靓小凤口中流出,皆觉别具深意。

磨我剑,砺我枪,少年身当为国殇,流我血,卫我疆,征夫血战泪凝霜,城社有狐鼠,关塞有强梁,孤臣节烈死,义士不屈降,越王台下冢,战骨尚未寒,抚剑问明月,何日还故乡,马上故乡,云山泱泱水茫茫,离乱沧桑,忠烈长留万古香。

大约唯太史第马首是瞻,两个月中,各界善款接踵而至。锡允不辱使命,在募款的尾声,便携主军需谢旅长,登城内士绅商贾之门,一一行谢仪。

午后,他敲敲颂瑛居停的门,听到里头咳嗽了一声,便道,嫂嫂,不急开门。听说你抱恙,我就在门外说了,这次募款替何世伯捐出了农场股份所得。锡允铭感在心……

他正说着,门忽然开了,就见宛舒笑盈盈,一把将他拉进了门,说道,我和大嫂刚才还说,打过仗的人可是不同了,那个精气神儿,整个太史第的男人也找不出一个。这才几日,怎么又现出了书生的迂腐劲儿来!

锡允闻见室内有隐隐的中药味,见颂瑛披着衣服,依桌前坐着,用一只木杵正在石臼里捣着什么。

颂瑛招呼他坐下,声音倒有些发虚。锡允问道,嫂嫂可好些了?

颂瑛便说,允少爷有心了。不妨事,每年一入了春,就开始咳嗽,喉头痒得不行。老毛病了,吃几味药就好一些。

锡允说,有没有看过西医?要是年年如此,听起来像是敏感。西医的法子,倒是更对症些。

宛舒在旁道,呦!在外头打鬼子,倒打出了一个大夫来。会诊症了!

锡允笑笑,只沿着自己的话说下去,我哪有这好本事。说起来,谭师长也是每年开春便咳嗽,和嫂嫂很像,是一个德国医生看好的。中医调理,是慢一点,不会立竿见影。嫂嫂这手里的是哪味药,怎么还要你亲自动手。

宛舒接口说,什么哪味药!我讲出来,你又欠一个大人情。三娘知道你爱吃芡实糕,昨晚上就在那咋咋呼呼。嫂嫂应下来,大早就找出去年藏的“肇实”,落手落脚去壳、晾干、研粉,这跟我说着话,杵了一上午。手都酸了。

颂瑛忙道,这是什么话。我们妇道人家能做什么,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给这丫头说得天大。

锡允说,并非小事。这次募款,嫂嫂的手笔不让须眉。

宛舒说,向锡允,你好嘢!大嫂谢了两茬了。我这个做妹妹的,在乡下起早贪黑,将兰斋农场一年所出都捐给了你,倒听不到一句好听的!

锡允的黧黑脸色,竟透出了红,嗫嚅道,这自家人就不谢了吧。

宛舒不依不饶,好!照你这么说,嫂嫂倒不是自家人了?

心直口快的话,出来就收不回去。在场的,顿然都没了声响。旁边伺候的慧生,见情形不妥,便一拍身边孩子的脑袋,说,仔,你不是成天问这前线打仗的事吗?这二郎神就站在眼前,倒没声气了?

锡允躬下身,看着他,我还记得,这孩子叫阿响。不声不响,才几年,长这么高了。

阿响定定看他,依然没声。锡允就问他,大个仔了,想不想跟我去参军?

阿响点点头,可又使劲地摇摇头。锡允就笑了,说,怎么不想?

阿响便开了口道,阿妈说,好男勿当兵,好铁勿打钉。

众人都愣一愣,房间里一片静。锡允忽而大笑起来,这笑仿佛为这安静打开了一个缺口,大家便都跟着笑。宛舒笑得浑身乱颤,说,这细路!天底下还有比我更愣头青的。

慧生边笑,边赧颜道,死仔胞!当没我这个阿妈,你到底想不想?

阿响倒有些无所适从,他低下了头去,但忽然间,他抬起头来,大声道,想!

这清脆的童音,出其不意的锐亮,几乎震穿了大人们的耳鼓。慧生的笑,凝固在了脸上,脸色渐渐地沉了下去。

她说,允少爷,我们孤儿寡母,可没有披甲上阵、光宗耀祖的富贵命。天不早了,三太太着人准备晚饭,我先帮忙去。

说罢,跟颂瑛姑嫂也行了礼,她匆匆拖着阿响便出去了。

她回到了自己房里,将柜桶抽开,找出只匣子,里头有密密收藏的油纸包。她打开,一方锦帕里的一对镯子,通透的绿翠。这是襁褓中,她唯一留下的东西。每只镯子内侧,都刻上了明月流云,雕工格外细致。眼前,倏忽便是那个人,平日哀矜不显。但男人一身戎装,风风火火地进来,只将这镯子放在她手里。她看一眼,便放在梳妆台上,淡淡说,有心了。男人不言语,将镯子重新拿起来。迎着灯火,给她看。两只刻的,一枚满月盈盈,一枚是新月上弦,一阴一晴。她的眼睛这才亮起来,将镯子戴在手上,又怅然道,你若初一来,我就戴这只;十五就戴这只。不知这辈子,能戴上几回。

慧生看一眼门外玩耍的阿响,心里头又不安起来。她想,这东西是个念想,可终是那男人留下,带着兵刃气,不能让安生孩子续上了这条冤孽的血脉。她再一想,既然外头募捐是为了上战场杀敌,将这捐出去,也算适得其所。

她便将那锦帕包起来,揣到了襟兜里,打开门。却又退了回来,不知怎么的,她又将那镯子拿出来看。天色已暗淡下去,外头火烧似的云霭,流影投到镯子上,一忽是艳异的光色。这时,外头有人唤她。她一闪念,便将那枚满月的镯子拿出来,又塞到了柜桶里,包好另一只出去了。

她并没留神,方才做的这一切,给站在门前暗影子里的阿响,看得真真切切。

太史第夜宴,有为锡允饯行之意。他第二日便要随队开拔离粤。因忙于筹款,竟未有几日能举家聚坐,好好吃上一顿饭。这尘埃落定,众人心里也都松快了许多。

锡允知道,今晚少不了要与叔父把盏。见侍酒的,正是后晌见过的阿响。

上的酒,却是汾酒,在广府是少人饮的。端来的头道热菜,是菊花鲈鱼羹。他便明白了。斟满了酒,敬叔父。

太史一饮而尽,肃然道:阿允,从你记事起,我对你尽半父之责。可也要时时提醒你,莫要忘本。当年我和兄长,同师从追随康南海,同年中举,同具名公车上书,但命运殊异。我和他吃的最后一餐饭,只一道菜,就是这菊花鲈鱼羹。只一壶酒,是他从晋中带来的汾酒。

旁边的三太太倒听得不耐烦了,接口道,你叔父近年总是长篇大论。其实他就是想说,你阿爹这一房,该开枝散叶了。

太史被打断,有些不悦,但也闷声说,兄长一房人丁单薄,到你又是独一支,是要早做打算。

三太太说,我们既是半个父母,但如今也不作兴老古董的一套,也要扮得开明些,你可有意中人?

锡允愣一下,回道:叔父婶娘教训得是,是我疏忽了。不过,如今国难当头,何以家为?这几年南征北战,也知道枪炮无眼,不想连累了好人家的姑娘。

太史慨然道,你这糊涂孩子,就是枪炮无眼,才不可让我兄长断了血脉。

三太太忙说,大吉利是!这才是老糊涂,孩子明天就回军队去,说的是什么话!我倒是想,“大口谭”七姑家的三女,我认了契女的那个,今年不是刚中学毕业?我看很合适。

锡允倒也笑了,说,三婶取笑了。人家刚考上圣约翰大学,哪有急着嫁人的道理。况且我和半夏以兄妹相称,大她十岁有余呢。

大些怕什么!说到这里,三太太一斜眼睛,高声道,若是你叔父怕大这一二十岁,你哪里来这么满桌的婶娘,满地跑的堂弟堂妹。太史第又怎会如此的热闹!

这话说得是半真半假,听来却是有些荒唐戏谑,忽而将刚才凝重的气氛,给裁开了。太史也是哭笑不得,捻一下胡须,无话可说,长叹一声。这一叹,倒将桌上的人,都解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