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安铺有镇

燕食记 葛亮 24916 字 2个月前

家在桃源里,龙溪是假名。蕉衫溪女窄,木屐市郎轻。

生酒鲟鱼脍,边垆蚬子羹。行窝堪处处,只少邵先生。

——陈白沙《南归寄乡旧》

我和五举山伯,从广州,坐了八个小时的巴士,到了湛江。碰巧最近播了一出很红的推理剧,在这个粤地最西端的城市取景。网络经济实在有令人瞠目的威力。这个网剧的取景地,如名胜一般,成为游客的网红打卡点。我们经过了一个士多店,山伯说,等我一下,我去买包香烟。但当他出来时,这个巴掌大的店铺门口,竟然被围得水泄不通。他举着香烟,和两瓶矿泉水,挤了出来。他看到一些少年男女,摆出各种甫士在拍照,录视频。他们挽着胳膊,在唱一首儿歌。这首歌我在小学里学过,没有想到因为这出剧而再次翻红。

五举山伯没有看过这个剧,因此他匪夷所思地望着这一切。我举起相机,在赤崁老街附近拍了一些照片。带给了荣师傅看。这些模样败落的街巷和建筑,在我看来大同小异。每个城市的改造规划中,大约都有一些黯淡的印记。但令我吃惊的是,荣师傅看到每一张照片,都能够准确地说出它的地理位置和周边景物。

山伯向我提及师父对当时湛江的描述。十岁的荣师傅,身处这座城市,眼神里曾充满了迷惑。因为到处都是外国人。金发碧眼的水手,或者是眼窝深陷的南亚人。他不知道,这座城市当时叫作广州湾,又叫白瓦特城,是法国人在中国的殖民地。

阿响与母亲,终于栖身于叫作安铺的小镇。

慧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打了一盆水,将行李箧里的衣服拿出来。看看阿响,趴在骑楼的露台上,往外望。对面的楼下,一色是商铺。此时暮色浓重了,有一些便关了门。另一些正在打烊,一间接一间地黑了下去,造就日落而息的景观。倒是楼上,是万家灯火的样子。

这一排居家的窗户,连成一片。阿响就想,来的时候,他们坐的船,坐了很久。现在望过去,这些窗户,仍像是船,便像是整齐地漂浮在了黑暗上面。这底下的黑暗,为上头的光托住了底。就像是海面,一望无际的。而在远处,他竟然也能看到真正的海,有一两点渔火的。

巨大的月亮,从海里升了起来。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身下,好像也摇晃起来,如同这几日在海面上了。

慧生忧心忡忡地看着儿子。她不知道阿响在想什么。这孩子有时太静,让她担心。这年纪的孩子,总应该多一些吵闹和宣泄,才让人放心。尤其是这样的时候,经过如此长途的旅程,到了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她的目光,倒都在暗处。她想,暗些好。

此时,她已经不慌了。她想,一切不过回到了原点。想到这里,她越发感恩这十年安定的日子,仿佛都是赚来的。这十年在广州的日子,让她产生了错觉。她不懂什么是“大隐于市”,但她以为可以藏身于喧嚣。这是错觉。如今,她终于回到黑暗中了。

过了多些时候,安铺人便看到有个敦实的妇人,坐在“十八级”上,身旁是一根扁担。每当货船靠岸,她便起身。其他的担工,都蜂拥而至,抢活的抢活,卸货的卸货。她却不动,遥遥地望,待看清楚了,才掸一掸衣服上的灰尘,逐级而下。

当地人叫“十八级”,其实是九洲江畔的古码头。安铺坐落在出海口,西邻北部湾。九洲江是粤西繁忙的水运航线,这码头大约就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因为要落到江边,必先下过十八级的青石板台阶,故而得名。当地又有“七上八下”的说法,是说缘江望去,这台阶左高而右低,右边的石级被磨得圆滑低陷,往往还崩裂了。原来这忙碌的码头,也有自己严格的秩序,是左落右上。那从船只上卸货的挑工,是要将货物依次沿着右边的石级慢慢担上去。石级经过多年岁月的踩踏,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这妇人便从左边轻快地走下来,专拣那面色黧黑、眼窝深陷的人。这些人在这小镇上并不鲜见,毕竟当地是惯做了与南洋的生意。这些南洋人携带家眷的,往往会在码头上犹豫一下。大约是因为东西多,挈妇将雏,总不得周转。妇人便迎上去,主动表示要帮手。一根扁担,一头一个行李箧,她担上,稳稳便站起来,大手大脚地,便沿着那右边的石阶走上去。

这样来去,大约耽误大半个时辰。回来了,她便又在“十八级”上等。她近旁,有时会有个男孩子,十来岁的样子。不同于妇人生得粗枝大叶,眉目是很细致排场的,人也是安安静静的。拎一个竹篮子来,搁下,里面有一些粥菜。两个人就挨着,慢慢地吃。船来了,她也顾不上似的,搁下碗,执了扁担就跑下去。

这孩子就远远看着,拾掇了一下,回转了身向镇里走去。时不时也要回头,往码头的方向看一看。

多数时候,还是妇人一个。到晌午,她就将扁担挨墙放着,不埋堆,独自大剌剌地坐下,大口大口吃一碗菜头籺。只看肩背,竟有些男人的形容。时间久了,人们也便瞧出她有些古怪。一是她担东西,不计较价钱,轻重同价;二是不计较路途,先担上再说。碰上孩子多的,她便从女眷怀里抱过婴孩,拉开一根宽布带,背上,再担上行李,望上头走。看出来有些吃力,但脚下还是稳稳的。

按说,她这样不计较,其实有些坏规矩。但人们看始终是个女人,又带个半大的孩子,耐劳擅作,便也由她。这镇上临海,虽早有“万铺之乡”的商贾传统,却还保持着淳朴的民风。虽不知底里,挑夫们便也有意无意地照应她,见有南洋人来了,便往后退退,慢几步,让她赶得及过来。但是,每每她担货回来,人们还是能看得出她脸上浅浅的失望。

荣慧生每从码头回来,已近薄暮。她总是强撑了身体,至多是在骑楼上坐一坐,腰酸背痛,却不敢躺下来。她知道这一躺下来,怕是就起不来了。

这时候,阿响便会走过来,给她捶一捶,松松筋骨。母子二人就说些话,虽不说其乐融融,但慧生心里却很安慰。她看阿响在无形间,似乎已开始抽条。这孩子长大了。她伸出手,想要在他头上摸一下,却终于落在了他肩膀上,按一按。两个人,便在油灯底下吃饭。有时是一碗蚝豉粥,有时是一碗簸箕炊,这算是硬饱。孩子在长身体。这用米粉蒸出来的,毕竟饱肚子。用豆豉油、蒜蓉调成的酱汁蘸了吃。口味是不计算的。阿响大约知道她想什么,大口地吃,是叫人放心的意思。慧生就很感怀。觉得这孩子,虽是食下栏长大,却始终是见惯了太史第的锦衣玉食。如今,跟了自己的生活,还是顺顺妥妥地,像是生来如此,无一丝勉强。她心里有些发空,想孩子不声不响间,是比大人还能认命吗。

她环顾这房间里,清锅冷灶,倒是没有半点家的痕迹。连行李都没收拾清楚,是随时要开拔的样子。最堂皇的,倒是神台上的关公像,红通通的脸色,眼里炯炯地看着她。行李箧上整齐地码着一摞书,那是临走时颂瑛让她带上的。她焦灼间,不想带。颂瑛把一下她的手,说,你记着我的话。你这孩子,是比老七还能读得进书的。

这一日,到了下晌午,天无端下起了暴雨。挑夫们便都猫在西街缎子庄的屋檐底下。男人们一边抽烟,一边说着闲话。江上的风夹着雨水簌簌地吹过,渐渐烈了,迎面打过来,风也有些硬。吹得慧生有些瑟缩,不禁抱住了胳膊。这时候,走过来一个男人,举着个酒葫芦,对她扬一下,说,饮一啖,暖啲。她笑一下,摆摆手,说,唔该。这微笑大概鼓励了男人,竟走近了一步,问,广府来的?慧生便将身体抱得更紧了,然后偏到了一边去。男人轻叹声,摇摇头,走开了。

待雨终于停了,天已经黑下去。码头上并没有船,大约是都聚到了海湾附近的避风港过夜。挑夫们就散去了。

慧生悒悒地望东大街走,看到骑楼底下,铺面都在往外头扫水。手勤快伶俐些的,整理停当了。便有人搬了小板凳,依门劳作。大人在廊下削竹篾,卷炮筒,拧麻绳;小孩子则绕膝玩耍奔跑。镇上的人多半是上居下铺,因此开门做生意,也并不影响乐享天伦。不知谁家里传来了争吵声,然后是孩子响亮的哭声,倒将慧生的心打开了。

路过苏杭街,她看到一个走鬼档,在卖牛杂。孩子们蜂拥地围着,在一个热腾腾的大锅里涮着,一面吃,脸上都是酣畅的满足表情。她心里动了一下,便也走进去,挑了几串,渌熟了。看那牛肚慢慢变了颜色,卷曲起来。心头莫名有了一丝快意。

她举着竹扦子,风风火火地望家里走。忽然觉得有些盼望,脚下也竟轻快了。

她上楼,呼吸到了烹炊的气息,在这清寒的空气里,是一股暖热。辣椒味刺激了她的鼻腔,让她打了个喷嚏。这味道让她陌生而熟悉。这不是房东周师娘在准备晚饭,因为没有那离不开的热烈而馥郁的虾酱味道。

她一边疑惑,一边往上走。当她确认这味道是从自己的小屋里传出来时,她想,他们母子唯一的食物来源,就是对面的“吉佬”粉粥档。她包了伙。在她放工时,阿响会拎一只锅,将晚饭端上来。他们的屋,靠着一间小厨房。但从未用过。这么长时间,她没有开过伙。

她不禁走进厨房,摸一摸灶头。还有余温。她心里不禁颤动了一下。

她推开门。

阿响照样坐在骑楼上看书,就着外头的光。她不回来,家里是不点灯的。她的鼻翼,像猎狗一样翕动了一下,竹扦子掉到了地上。她点亮了油灯,看见桌上摆着四个菜。一碟莜麦菜,一条蒸大眼鸡,一盅蒸鸡蛋。还有一盘热气腾腾的、用辣椒酱炒过的簸箕炊。

她不甘心地问,周师娘送来的?

阿响轻声说,我整的。

慧生回过头,看着这孩子,说,你整的?

阿响点点头。

慧生说,你整的?你怎么会整?

阿响说,看阿妈整,看利先叔整。

慧生说,你为什么要整?

阿响停了一停,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慢慢坐下来。她说,我说过家里不开伙。你唔听?

阿响的声音大了一些。他说,今日,天好冻。

慧生看着孩子,眼神少有的,灼灼看着她。她说,阿妈给人整嘢食,整到我们两母子冇咗屋企!你知唔知?你唔读书,开伙入厨房,要招祸来,你知唔知?

她望着外面通黑的天,云霭里的一星亮,忽然间也暗了。她眼底一酸,觉得内心间一阵虚弱,两行泪就流了下来。她拖着腿,走到了阿响跟前,抬起手掌就打下去,打到孩子的背上、臀上,和腿上。她的手脚也麻木了,没了轻重,打下去,孩子的身体就是一凛。腿弯一折,就跪了下去。但他却立时站了起来,站得更直些,由着母亲打。

慧生一边哭,一边更凶狠地打。她喊道,响仔,你哭,你哭出来!也让我这个做阿妈的安心。狗也嫌的年纪,不怕你上房揭瓦,总要有点声响,我心里才有个底,有个着落。你这个样子,不声不响入厨房,会害死我哋!

阿响不哭,身体有点发抖,但仍站着。闭着眼睛,由阿妈打。

慧生打累了,也哭累了。她眼里发空,跌坐下来。神台上的关二爷看她。灯光落在阿响身上,又落在墙上,一片昏黄。墙上的影,这孩子站得挺挺的,巨人似的。却有些发虚,在灯影里晃动。

这时候,才听外头有敲门声。慧生连忙收拾了自己,顺一顺额前的头发,平息了一下,才打开门。

敲门的是周师娘。手里是一挂月饼,微笑望她,道,响仔阿母,今日系中秋,团团圆圆。

慧生愣住,动动嘴角,牵起一丝笑,说,周师娘,下个月房租,我后日就给您送过来。

周师娘道,不着急。

她往屋里望一望说,响仔好生性,辣椒酱是我借给他的。家里要开一开火头,才有屋企的样子。

慧生不作声。

周师娘顿一顿,压低声音说,我听讲,你在南洋人家里找佣工做?

慧生眼皮跳一下,眼睛想躲闪,却终于抬起来,坦荡荡望着周师娘,说,嗯。

周师娘犹豫一下,还是说,南洋人待人孤寒。你一个女人带着孩子,若要去南洋讨生计,怕是很不容易。

这番话,让荣慧生心里骤然软弱了一下。她倏忽想起也是个雨夜,来时在船上,睡得蒙眬间,听有人在身旁闲谈说起,举家正要望广州湾去,但那里不是终点,他们最后往星马落脚。但若说起捷径,倒是先要往广州湾以北廉江上的小镇,然后由防城东兴转往安南,再过老挝,从泰国南下是最快的。

她本不是心思缜密的人,却记住了小镇的名字。到了广州湾,在何家人的安排下住在客栈。她却带了阿响,连夜便逃了。她想,这一回,要逃得干干净净,逃到个谁都找不到的地方。逃得太仓促,丢了一只行李箧。里头是她的积蓄和何家给的银票。还好随身有些细软,她在廉江找地方当了,咬一咬牙,还是把那只玉镯留了下来。她想,这是那个人,与阿响最后的牵连了,要等孩子长大的。

响仔阿母,周师娘说。

慧生一个激灵。面前的女人,是关切模样,却有分寸。她说,响仔阿母,我不问你的过去,但我知道你难。最难的时候,却也未欠过我的房租,你是个体面人。说到底,谁都有难,既到了这里,你总得信一个人。

慧生终于抬起头来。

周师娘临走前,又回转了身来,说,既然开了伙,孤儿寡母,也算是一头家了。你仔仔的手势,要尝尝的。

慧生与阿响面对面。孩子不说话,低着头。

今日是中秋,她竟忘了。慧生将那鱼分开,夹了半条到儿子碗里。自己夹了一筷炒簸箕炊,放入口中,眼睛却渐渐亮了。她不禁多嚼了几口。这翻炒的东西,按理没什么。但她却吃出了火候和分寸。这孩子从未下过厨,手底下的轻重绝非出自经验。她一时间百感交集,泪又流了下来。抬起头,看见孩子忧心忡忡地看她。她擦了擦眼角,抑止住。那泪便往心里流下去,一点点地,身上竟有些暖和了。

我和五举山伯,到了安铺,已是黄昏时分。镇口看到了立了一块石碑,“广东省四大古镇”,我就问山伯,是哪四大名镇,他也说不出所以然来。碑是新立的。镇子里头倒全是旧的气象。两侧的骑楼,和我之前所见不太一样。轮廓建制上颇有异域风情,听说因为和东南亚的往来频密,风物互渐。罗马柱头,屋檐上是业已斑驳的砖雕和彩画,但究竟也看不周详,因为街道都不甚宽阔,骑楼间又没有缝隙,光线便被挡在外头。抬起头,错落的电线,将狭窄的天空切割成了各种几何的形状。此时街上是很幽暗的。山伯说,那就对了。听师父说,这里以往叫“暗铺”,本地人嫌不好听,才改了名。

我打开电子地图,并没有发现这家叫作“仙芝林”的中药铺。最近的能找到的建筑是“文笔塔”,附近显示出了几个酒吧和咖啡店的位置,还有一家麦当劳。九洲江边的文笔塔在我们的视野范围内,它依然是这个镇上最高的建筑。我点了一下简介,说是同治年一个叫陈恭秀的监生督修的,上祀魁星经。“文革”期间作为“四旧”被拆掉了,如今看到的是后来新造。荣师傅说,沿着它一直走到安铺西街,就能找到“仙芝林”。

我们走过了整条西街,我很着意地看着路牌与街招。依次经过“欣妮为你理发室”“关帝庙糯米鸡”和“青霞钟表行”,然而并没有看到:“仙芝林”,甚至没有一家中药铺。

我们走到了街尾,又折回来。当我终于意兴阑珊、心不在焉时,看到山伯在一个洗头房跟前站定了。像中国所有的洗头房一样,窗口的纱帘透出了艳异而暧昧的粉光。我正犹豫要不要揶揄他一下。此时见这洗头房和相邻的骑楼间,墙上镶嵌着一块斑驳的花岗岩,上面镌着两行字:“仙芝林,廉江‘三点会’领袖刘芝草故居”。

在周师娘的介绍下,慧生入了镇西南新开的缫丝厂做工。佛山、顺德一带本是“桑基鱼塘”之乡,自小离家,虽谈不上耳濡目染,但手眼有数,慧生很快驾轻就熟。同厂的女工,有不少是镇上姑婆屋“漱玉堂”的自梳女,不论是什么缘故,总算是打定了终生不靠男人的主意。个个是独当一面的样子,又彼此友爱。知道慧生一人寡居带着孩子,也很照顾。并不问她的前缘,得空便教她廉江本地话。相处起来,皆十分利落。慧生虽未放下十分戒备,却也觉得神清气爽。

其他大半时间,她便待在“仙芝林”里,帮周师娘看铺。这中药堂是周师娘家的祖业,却也是一间医馆。馆里有个坐馆的中医师,花号叫吉三,只道是周师娘的本家叔叔。大名不知道,能看出是一把年纪。擅治疥疮和眼科,也能看跌打,所以周身是一股子药油味。“十八级”的挑夫,因为镇日负重,腰骨劳损,去看他的人很多,生意算是十分好的。

慧生在旁瞧了个把月有余,又看看身边的阿响,渐有了一个主意。她问周师娘,医馆里可收学徒。周师娘听懂了,说,你们以往经过的人家我不知道。响仔难得这么好读书,镇上的同礼书院,改了新式小学,你不想让孩子试试?

慧生说,人各有命。我们这样的人,读得再好,也还是下九流。何必费这个折腾。

周师娘叹口气说,现在毕竟是民国了。我们家老太爷当年……

她终于没有说完,看慧生直愣愣看她,便说,行,我代你问一问吧。

慧生心里头,对医师郎中,总有些好感。她不懂什么悬壶济世的大道理。自己的身体粗枝大叶,也少去医馆。可是,她记得当年祖庙街的那个老中医,是将阿响的黄疸看好了的,捡回了孩子的半条命。她还记得,那个老中医指着孩子尾龙骨上的胎记,说这个孩子命里本富贵。她当时心里一惊,冲这句话,倒觉得做郎中的都神乎其神。这就是个缘分。

周师娘回话,吉叔说,他原本一个游医,没收过徒弟。本事有限,便也没有这么多讲究,想学便跟着他吧。

周师娘一同带来的,是吉医师给的几本医书,都不怎么齐整。不知给多少人翻过,书页焦黄卷曲,书脊开了线,是《汤头歌诀》《金匮要略》,还有本《备急千金要方》。慧生便找了根纳鞋底的大针,一针一线地重新订订。她原本不擅长针线活,针脚格外地大,但总算是囫囵有了完整样子。

以后看柜时,周师娘便顺手教阿响辨认药材、称斤两和分类入柜。她对慧生说,响仔真是灵的,教他什么,过目不忘。

可眼见着,这孩子却并不很爱看那几本医书。像《汤头歌诀》这样算开蒙的。吉医师随便翻开一页,让他背,便都是朗朗的。“升阳益胃汤,东垣参术芪,黄连半夏草陈皮。苓泻防风羌独活,柴胡白芍枣姜随。”可再往深里问,却道不出个所以然。吉医师便道,这当了歌唱,先前学的,都忘到了爪哇国去了。

他这么说,心里却又喜欢这个细路。安安静静的,手脚倒也很勤快,有个眼力见儿。将医馆里头,上下擦得干干净净的。有人来看跌打,正骨时候趴着,给吉医师一使劲,疼得嗷嗷叫。阿响就从罐子里头,拿出山楂条,或是一块蜜渍的陈皮,塞到那人嘴里头。那人嘴里甜着,再看个青靓白净的细路,心平气和地望着他。自己一个大男人,便也不好意思再叫了。

不明就里的新客,还以为阿响是吉叔的孙子,说,医师,好福气啊。

吉叔也不辩白,笑吟吟地看那人,说,这个药油,每天擦三次,偷不得懒。

闲下来了,他便问阿响,响仔,你大了后想做什么。

阿响道,我跟你学医。

吉叔摇摇头,说,我看你是“陈显南卖吿白——得把口”哦。阿妈不在,就话给阿伯听啦。

阿响说,其实,阿妈煮餸好叻。我想学,她不让,说没有出息。

他想一想,将那本《备急千金要方》拿过来,翻开指着上头的“食治”部说,阿伯,你能教我这个吗?

吉叔哈哈笑说,这是药膳,不同家常煮餸,里头有好多医理。我看你识好多字,是跟谁学的。

阿响心里动一动,涌起了冲动,想和他说说自己的朋友堃少爷的事。但立即警醒,阿妈说过以往在广州的任何事情,都不可以说。阿妈厉言厉色,现在不可以,以后也不可以,就当烂在肚子里头。

他便沉默了。吉叔倒也不追问,说,你想学,阿伯便教你,以后教埋你读书罢。我的书你随便看。

医馆里头有个鸡翅木的大书橱。以往阿响掸扫,也能看见里头的书。最上层摆着《文选》《古文观止》和《资治通鉴》,中间是医典和养生书,《太平圣惠方》《奉亲养老书》《遵生八笺》,倒还有一本《饮膳正要》。吉叔就从书架上拿下来,对阿响说,这本你可看看,我得空就讲给你听。以往给皇帝治病用得着,就靠个“吃”。

但其实呢,吉叔确实没什么传道授业的经验。自己天性又很懒散,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兴致来了,就说上几句。有时候呢,他在里头看跌打,便让阿响在外头柜上念。念到一段,他便讲一讲。因为他耳朵有些背,就要阿响念得格外大声。虽是童音,阿响的中气倒很足,铿铿锵锵的。久而久之,成了医馆里的一道景。正骨的人原本叫得杀猪一样,阿响念得嘹亮,倒将那声音给盖了下去。吉叔就哈哈大笑,说,响仔,你这个名倒真没取错。

这一天后晌,他趴在柜上念书。忽然听到一阵大笑声,声音虽尖厉,却爽朗豪气得很。阿响不禁好奇地抬起头,看着一个宽身汉子走进来。人本是高的,走路没有气势,一是身形扁薄,二是拄着一支拐。这人进来了,笑声却没有断。阿响一看,原来汉子肩膀上栖了黑毛红嘴的鸟,是只鹩哥,竟笑得如人一样。阿响书不念了。这鹩哥也便止住了笑,扑啦啦地飞到了柜台上,煞有介事地踱了几步,东张西望一番,忽然来了句,食咗未呀?

阿响目不转睛,没承想被它这么一问,倒呆住了。他这一愣,鹩哥却又大笑起来。阿响不禁问,你笑乜嘢?

黄脸汉子打了声呼哨,那鹩哥便飞回到他的肩膀上,似乎有些焦躁,使劲啄着自己的翅膀。汉子一边安抚它,一边说,能不笑吗?好好一句古文,给念了个稀碎,雀仔都听唔落去。

见阿响茫然,他便从柜上拿过那本《小苍山文集》,指着一句,问他,怎么念?阿响就念道:“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汉子摇摇头,说,这就错了。因为你不懂得什么叫“通籍”。是说中了功名的,名字就给朝廷知道了。吃了公粮就可以买书。所以这句应该念:“故有所览,辄省记。通籍后,俸去书来,落落大满。”

这时候,吉叔送了客出来,看见黄脸汉子,面黑黑道,叶七,你叻仔喇!你这个鹩哥,跟你学舌,也不见得句句都对。

汉子说,鹩哥是只鸟,养得再坏也是只鸟。你教人细路,可叫个误人子弟。

吉叔不屑道,你这鸟给你教脏了口。我这细路,干干净净的!

鹩哥大概听懂是在败坏它,兴奋地扑扇一下,大声叫:丢你老母!

刚出门的客,听了竟又折反来,促狭对鹩哥道,雀仔,那你得先等吉叔老母翻生喇。

吉叔有些恼,便要赶那汉子和鹩哥出去。那汉子将拐一扔,捋起裤腿,大声说,医者仁心,救死扶伤。吉叔,你见死不救,是要遭天谴的。

阿响瞧见,汉子小腿近膝盖处,有个杯底大的伤口,边缘上是厚厚的陈年疤痕。那伤口上翻起了紫红的血肉,有些化脓了。

吉叔愣一愣,摇头道,这才半年,又溃成这样。唉,进来吧。

这以后,汉子便经常来了。他并不似其他病人愁眉苦面,脸上总带着笑,倒仿佛串门走亲戚。和柜上的慧生阿响娘俩也熟了。来了,手里捧了一只荷叶包,远远地就抛在柜台上。回过头,冲阿响眨眨眼。慧生便偏过头去,对阿响说,唔望佢。麻甩佬,桃花眼!

那荷叶包打开了,往往里头是一份小食。有时是半只糯米鸡,有时是几只虾饺,还有时只是安铺常见的菜头籺。可说来也怪,即使当地普通的吃食,他带来的,味道却格外地好。渗入了荷叶凛凛的气息,十分清爽开胃。有时好得,连慧生这个厨上客,也不禁瞠目。她只当这是个风流人,背地里骂归骂,却也从来不拒绝他的馈赠。因为除了这些,听阿响读书,他往往适时地从旁说上几句。做娘的虽听不懂,但能看出这点拨十分切中。因为她能看出儿子的佩服,是由衷的。

在阿响看来,这个男人是有些与众不同的。他常想,只那杯底大的伤口,总不收口,便是要疼死人,但从未见汉子哼过一声。吉叔那药膏,给敷在伤口上。他是知道厉害的,多少人疼得要作势打滚。可是汉子,至多皱一皱眉,豆大的汗珠从额上滚下来,黄脸泛一泛白,便恢复了谈笑风生的模样。

眼见他和吉叔,是老熟人。插科打诨,言语间你来我往,像是前世冤家,没什么辈分。吉叔也不恼,有时候给说急了,就冲着鹩哥发发牢骚,无非指桑骂槐。旁人听了都很好笑。他在时,整个医馆里头,便洋溢着快活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