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月满西楼

燕食记 葛亮 27134 字 2个月前

广州光孝寺有大甑,六祖时,饭僧之用者也。大径丈,深五六尺,韶州南华寺亦有之,大与相若。当饭僧时,城中人争持香粳投之。或有诗云:“万户饭香诸佛下。”

——屈大均《广东新语》

当阿响再次踏进得月阁的大门,是半个月后了。

他终未实现慧生的嘱咐,将颂瑛“带回来”。

因为有负使命,他经历了长时间的焦灼。他想,或许从一开始,他们就没准备让他完成使命。然而,他竟然不放弃。他给慧生写了一封信。信中说,要在广州多待一段时间,叫母亲保重身体。

他终于将客栈的房间退了,搬去了太史第。一来自然是盘缠已经花销完了。二来他很清楚,去太史第给锡堃递信的人,不会找不到他。

在爆炸事件平息后,广州城呈现出了异样的平静。报纸甚至未说明具体的伤亡情况,是某种暧昧的欲言又止。锡堃因而坚信,允哥没有死。这一种信念,甚至比与颂瑛见面继而失踪所带来的怅然,更为强大地支配了他。他在房间里看那枚勋章,上面镌着一只鼎,在灯光底下焕发着幽明的光彩。他朝那勋章哈了口气,用块绒布反复轻轻地擦拭。他抬起头,对阿响说,我一定会收到信的。

然而,阿响没有他乐观。此刻他只是想,再也未见到过音姑姑。十天后,她没有兑现她的承诺。他想,我要找到音姑姑。

他究竟是年轻的。这个想法烧灼着,让本性温和的他,也不禁寝食难安。他追本溯源,音姑姑夫妇,来自师父叶七。而叶七与广州唯一的联络,只是得月阁了。

当他再走进得月阁,是在后晌。午市已经结束。

因为世道不济,广州许多的茶楼,也纷纷做起了晚市。这分明是要和一众酒楼抢起营生。而像“得月”这样的老号,到底有自己的底气尊严,谨守着做午不做晚的行规。

这时,客已散了,一片热闹也就云流雾散。而整个厅堂,因为大和空,呈现出了一派寥落与静虚。阿响这才看出来,原来周遭的陈设,都已很陈旧了。

几个企堂在那里埋头擦洗,收拾桌椅,其中一个头也不抬道,我哋收工啦。

下意识地,他不禁转过头看了一眼那供台。灯火明灭间,关公依然飞髯怒目。

这时却听到一个声音,说,后生仔,你可来了。

他抬起头,认出原来是上回见到的知客。先前的轻慢样子不见了,竟然笑容可掬,满脸殷勤。

他说,韩师傅话,你还会来,我们都不信。

他不禁有些惊奇,道,韩师傅知道我要来?

知客说,是盼着你来,我可是被怪罪了。他说,亏这后生醒目,留在供台上的那块饼,是留着后话呢。

知客引了阿响到三楼,曲径通幽,最深处有一间房。知客敲敲门道,韩师傅在里面等你,我就不进去了。

阿响推开门,见里头别有洞天。原来是一个厨房,正中是张半人高的大案,上面放着白案的各色家什。灶上坐了一口大铁锅。墙上则挂了从大到小的两排蒸笼,井然有序。可是,另一边呢,却搁了一只矮榻,两边挂着一副竹制的楹联:“每临大事有静气,不信今时无古贤。”阿响知道,这是教光绪皇帝的师傅写的句,因为太史书房里也挂了一副,七少爷讲给他听过。那个是行楷,这是隶书。看起来,倒是和这满室的烟火气,并无半点突兀。

那案板上,搁着一把擀面杖,还有个揉了一半的面团。

你师父的腿还好吗?忽然间,传来一个浑厚的声音。阿响一惊,四周望一望,并未看到人影。这声音便似天外来的。

待他未回过神来,看大案旁走出来一人。这人身材极矮小,不仅是五短,而是未曾发育的孩童身形。但是,却有成人的头脸,且面相成熟,甚至很见沧桑。他并不等阿响回答,自顾自走到矮榻前,很灵活翻身上去,盘腿坐好。拿出一只烟斗,填上烟丝,给自己点上,抽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

这烟味并不冲鼻,相反有一种很清凉的气味,在空气中弥散开来。

怎么,吓着了?他这才对还在愣神的阿响,开了声。

阿响终于嗫嚅,说,您,是韩世江师傅?

那人将烟斗放在一边,冲他扬一扬头,说,坐过来。

阿响便绕过大案,坐到他身边的长凳上。这时,他才注意到,原来大案后有一把精致的木梯,连着一只树桩。树桩是很宽大的,上面密密层层的年轮。但却有两个深深凹陷的脚印,将部分的年轮遮没,看不清晰了。

阿响坐定,这才问,您刚才问我,师父?

韩世江嗤笑一声,说,后生仔,你留了块月饼在供台上,不就是想告诉我,这叶七阴魂不散吗?

没待阿响解释。他接着说,我偷了关老爷的嘴,尝过,是他的手势。

他打量着阿响,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阿响心里想的是,怎么和他开这个口。

他却说,那天,你拿了封袁什么的信来找我,为什么不直接提你师父。这叶七,就没半个字给我吗?

阿响于是将叶七的信掏出来,递给他。韩师傅打开信,抽出来,左看右看,又翻过来,渐渐皱起眉头,又忽然哈哈大笑起来。

他把信递给阿响,说,你也看看。

阿响接过来,看这信,竟然没有一个字。对着阳光再看,还是一张白纸,反面也是。

丢佢老母!这下没错了,像是那个叶七干的。装神弄鬼,谁也猜不透。送个细路哥来,俾我自己执生。

阿响一时间有些茫然。那张白纸在手里头,太轻薄,有微风从窗户吹进来,吹得哗哗响。

韩师傅坐得直一些。他对阿响说,既如此,你就留下吧。我这近来人手不够,你兼做小按,包食宿。

阿响想一想,终于说,韩师傅,你认识音姑姑吗?

韩师傅笑一笑,什么阴姑姑、阳姑姑,我唔知。

阿响说,这人和我师父认识,经常往来广州和南洋,做瓷器生意的。我想找她。

韩师傅收起了笑容,沉默了。许久后,他开口道,一个手艺人,有自己的本分。不该看的别看,不该问的也别问。你师父就是看得问得太多,累了自己,走火入魔了。

他“噌”地一下,利落地跳到了地上。在大案旁的铜盆净了手,顺着那木梯登到了树桩上,两只脚便稳稳地站在了两个凹陷下去的脚印里。可见他踩在这年轮上,已经许多年了。

阿响见他拎起那只面团,重重地甩在了案板上。几经摔打,面团下落的声音更为沉钝。其中的力道,甚至让阿响感觉到了脚下的震动。

韩师傅说,你先走吧。

阿响对他鞠了个躬,转身往外头走。然而,他忽然回过身,对韩师傅说,那块月饼,是我整的。

韩师傅头也没抬,又是面团落在案板上“砰”的一声响。他说,我知道,这块饼里少了一味,叶七可不是个粗心的人。

其实,阿响在得月阁,很快便也驾轻就熟。

对这里,他有一种莫名的熟悉。这熟悉又是他所不自知的。自然不是因于人,而是来自周遭的环境、陈设和器物。当他意识到了这一点,才发现师父叶七,是将安铺自家的厨房,复制成了一个具体而微的得月阁后厨。灶台的方向,大案摆放的位置,乃至挂墙蒸笼的样式与模具的雕花,竟然都如出一辙。

在劳动的间隙,阿响看着墙上一道自天花板蜿蜒而下的裂痕,有经年潮湿的沁润,而显出淡青色的翕张。他分不清,这潮湿,是来自西关的雨季,还是每日氤氲在后厨的蒸汽。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那温暖而湿润的、麦粉在发酵后的丰熟的气息,霎时充盈了他的鼻腔,继而流向了全身。那气息是浓郁的,因为混合众人的汗水,甚至有些重浊。但在这阔大的后厨中,瞬息便也弥散开来。这与他在南天居的排场,更是不同。阿响不知道,有一种东西在他体内悄然滋长、膨胀,甚而渐渐让他贪恋。而这正是他师父叶七曾极力回避的。他又深吸了一口气,想,师父怎么舍得离开这里呢。

韩师傅很少出现在大厨房。有时他过来,在某个灶台前站定,便有人自觉地搬来一只小凳。扶他站上去。他凝神片刻,会一皱眉,突如其来地揭开蒸笼。将笼盖扔在一边。没有人再敢将笼盖盖上,这笼点心就算是废了。有时,他紧皱的眉头,会慢慢舒展开。那上笼的师傅,便松了一口气。

当看着他那孩童般的背影,步伐庄重地走远了。人们才开声,有些快活地奚落那个被惩罚的师傅。而阿响却惊异于方才的安静。渐渐他知道了一种传说。韩师傅巡视厨房,赏罚的标准并非是用眼睛看,而是听。他凝神时,旁人亦屏息,他便从蒸笼水汽升腾的声响,来判断是否是恰当的火候。

然而,韩师傅却没有为难过阿响,也没有过夸赞。仿佛他是个已有多年默契的熟手师傅。人们在不解与抱怨中慢慢地默认了。因为这个粤西口音的小师傅,手势的确是好。至于他的来历,他们也不追究。阿响渐听到议论,说,能坐上“得月”头把交椅的,哪个是按牌理的人。韩师傅不是,他师兄又如何。

这师兄便是当年出走的叶七。人们不提名字,讳莫如深。阿响便不再指望能知道什么。但他却总有种期盼,是韩师傅会对他说起,哪怕只字片语。然而仅有一次,他走到阿响身旁,抬头看了一会儿,开口道,小按,你师父只有一项输我,就是造虾饺。不是输在快慢,是输在比我多包了两道褶。

阿响与众人一般,目望着韩师傅矮小的身形,消失在楼梯拐角的阴影处。他回去了他的小厨房。那里是得月阁多数人的禁地,而对阿响不是什么神秘的地方。但是,和众人一样,他其实并未看过韩师傅的作品。每每韩师傅下厨,便有一位资深的跑堂,候在门口。刚刚出炉,便端去了二楼的包厢。

这时节的广州,已将入夏。茶楼的生意,往年将将淡下来。而此时市面上出现了一种虚浮的和平,是在战乱中囫囵而生的画皮。本地人或以吃来麻木自身,回归到了民生的基本。而有一些人,便也想进入民生,刺探这画皮下的血肉。他们穿着本地人的衣服,虽则与本地人面目相若。但是他们的神态里,过分烦冗的细节与矜持,暴露了异族的痕迹。因此他们的到来,被人察觉。往往窃窃私语,有人埋首默然,有人昂然离开,是一种行将打破的和平临界。

于是,那些为得月阁的盛名所吸引的,便走入了二楼的包厢。品尝这里出名的点心,并以另一种复杂的情绪,进行窥伺与交易。

河川守智推开了邻湖的满洲窗,看见窗外的荔枝湖上,已是一派绿意。微风吹过,湖上泛起层叠的浪。不是水,而是新生的荷叶,正是舒展的时候。茎叶相连,一叶推着一叶,向远处迭进去。他想,秋后底下生出的,又是枝枝好藕。

耳畔的话,他其实有些听不进了。他自然有他的少年任气,这任气大约也来自他曾经的志得意满。他并不是依靠祖荫的人。说起来,河川家族在幕府中的地位,因与足利义满将军的渊源,以及长袖善舞的斡旋手段,似乎世代都未有颠仆。他们太会审时度势。一如河川守智的长兄,作为早年首批加入樱会的年轻军官,义无反顾地参与十月政变。然而,政变失败后,他又摇身一变,成为最为坚定忠诚的统制派。河川守智并未赶上效忠帝国的最好时候。其生也晚,这是他的托词。另外,他经常会举起手,给人看他天生外翻的手掌,叹上一口气,是哀己不幸的神情。

其实,他在内心是有些看不上长兄的。当然,这一点他掩藏得很好。他觉得长兄更像是一个傀儡。意志坚决,有一种来自家族的游刃时代的本能,而实则缺乏智力。他的证据之一,出身钟鸣鼎食之家,长兄以最为严苛的武士道精神历练自身。看似合理,却违反了人性最为原始的欲求。而他则不一样,食色两样,他对后者只是敷衍。而对于食物,他有一种天性中的追逐。而且这种追逐是如此不拘一格,带着一种贪婪的秉性。尽管河川府上有最好的江户前料理师傅。但他却执迷于在民间寻找朵颐之快。这自然养刁了他的一条口味庞杂的舌头,让它变得包容、挑剔与敏感。比如,不同季节的丁字麸,土佐酱油中木鱼花的产地,似乎成为他味蕾测验的游戏。在来到中国的第一个月,他做了一枚新的藏书章。是一只饕餮。他欣慰地想,在这个被征服的国家,竟有一只和自己同样贪婪的神兽。

在这个国家,他宣称自己姓赵,赵守智。一个出奇本分的名字,他很满意。在慕众大厦爆炸案之前,他对一切都感到满意。在“谷机关”更是如鱼得水。他觉得这是他可以施展智力的地方。他不喜欢血肉横飞的战场,而更倾向暗潮涌动的博弈。但是,这场爆炸案挫伤了他与同僚的锐气。他的上司,南三花情报组组长谷池润一郎遇刺。尽管他与谷池私下并不亲睦,但他无法容忍自己的失智。

他是缜密的人,长于抽丝剥茧。由他亲自处理的瓷庄军火案,牵扯出了不少人,仍难免疏漏。据闻司徒太太有一个堂妹,负责益顺隆的外销,与海外金山庄打交道,却一时不知所踪。这堂妹夫妇说是长年去南洋跑单,还不曾回穗。然而,却有线报,有对商人夫妇,与这堂妹两口子形容极像,近期曾出入西关得月阁。

他在心里冷笑一笑,想,盛传得月阁是华南著名的情报集散地。“谷机关”亦有安插,对这双风流人物却浑然不觉,岂不是灯下黑了。

他于是便将自己钉在了得月阁。守株待兔向为聪明人所不屑。但他反其道而行之,来个大巧若拙。此刻日本人最不该在的地方,他偏就驻扎下来,坚若磐石地等着。

大半个月过去,他没有什么收获。亦不可谓完全没有,就是他将“得月”的各色点心品尝了一个遍。这倒是未让他失望过,还真是不负盛名。可有一天,他执起一只叉烧包,咬了一口,忽而愣住。他于是又咬一啖,闭上眼细细咀嚼。这时,他睁开眼睛,恰有企堂过来为他斟茶。他便信口问,厨房里来了新师傅?企堂不禁忖一下,他对这北方口音的赵先生素有好感。虽非老客,可近排来得勤,亦出手阔绰。这一问,不知是否发难的意思。

河川便指指桌上的叉烧包,笑笑说,这个不错。

企堂松下一口气来,不无逢迎道,是啊,新来了一个师傅。人年轻些,可手势一等一的好。

河川道,我说呢,口味和我吃过的不同些。

企堂便道,是啊,听说也是粤西出名的茶楼来的。做法总归和广府比,有些新鲜意思。

“粤西。”河川在心里默读,然后笑笑点头,给了企堂比平日丰厚的打赏,说道,那我可更要时时来了。

阿响,并不知道自己的手艺为人注目,更想不到,会有人和他一样来到得月阁,为了找到音姑姑。

虽然在寻找这件事上,他是徒劳的。然而,在这过程中,他却发现自己,渐与这座茶楼产生了某种休戚相关的联系。这感觉在南天居不曾有过,惘惘间,仿佛他天生便属于这里。

但他并未接受韩师傅的建议,住在茶楼。而是,每天收工后回到太史第,给堃少爷做晚饭。

这天黄昏,他刚走到龙溪首约,远远地,依旧见一个青年人站在门口。不知已经站了多久。锡堃声名在外,自从他回到广州,消息渐渐传了出去。有好事的,也有拥趸,便会在同德里的正门外逡巡盘桓。是为见一见杜七郎。然而大门紧锁,多半是失望而归。久了,便重又清静了。

然而,这青年从第一天起,就站在首约的边门口,可见对锡堃很熟悉。阿响看出他与自己岁数相仿,眉目倒很成熟笃定。他却并未穿着时下青年的西装,倒是一袭长衫,稳稳地立着,像是一尊塑像。

小哥。阿响唤他。青年望他一眼,只抿抿嘴巴,也不回话。抬起头,一双眼睛,清凛凛地看他。

到了饭点了,你都攰,不如听日再来过?

青年不再理他,硬着颈子,将头昂起来,身形倒是站得更直了。

阿响便敲开门。旻伯开门,让阿响进,不禁往外头张望一下,看见青年,悄声说,呦,还站着呢。

说罢阖上了门,才叹一口气。阿响问,这是第几天了。

旻伯想一想,说,人家刘玄德是三顾茅庐。这孩子满打满算,已经站了一个礼拜了。

阿响说,少爷还不肯出来?

旻伯摇摇头,说,唉,我们少爷那古怪脾气,我都替这后生委屈。

两个人边说,一边往里走。这时,忽然听见门外有人起里一个音,唱起了曲。“怎不教我暮想朝思。”

头句“乙反二王”。这曲,阿响可很熟悉,《独钓江雪》。是锡堃为薛先生写的第一出戏,他自己心心念念,得空了便不由哼出来。久了,便是阿响都唱上几句。门外的人,唱得中规中矩,像是唱给自己听。渐渐声音大些了,也自如起来。底下是一段“不如归”:

忧忆渐成痴,

相思倩谁知,

曲终梦断尚有何词,

虽则爱丝化恨丝,

痴心一颗永无二,

怅念前尘旧事,

伤心怕忆花落时。

旻伯凝神听,不禁“咂”一声道,你别说,这后生的嗓儿,倒和咱少爷有几分似呢。

阿响也点一点头,刚想说什么。却听见下头一段“合尺花”,音陡然一高,变了假嗓。

好似挂住离人珠泪;

只奈何人去后,

封侯夫婿,今日有恨不知。

孤舟里自伤离。

渐渐唱得声嘶力竭起来。因为尾音的夸张,荒腔走板。阿响可是听出了恶作剧的意味。他和旻伯对视一下,心里不禁捏一把汗。这时,就听到远处“噔噔”传来脚步声,慌里慌张,疾走得像是在跑。锡堃提着长衫,面带愠色,大步流星地走到门跟前,哗啦一声把门打开了。

那青年看见他一脸的杀气,喘吁吁,却笑了。他只顿一顿,便恢复到了方才平心静气的风度,对着锡堃,稳稳地给自己的演唱结了个尾:

雪影迷迷,照住愁人失意;

提不尽鸳鸯两字,

因为鸳侣分飞。

锡堃斜了他一眼,到底收敛了怒容,一扭头便回身往里走。旻伯对青年说,后生仔,我们少爷请您进去呢。

青年到底犹豫一下,说,七先生没开声啊。

锡堃回过头,狠狠地瞪他,大声道,你唱我的东西,唱错板眼。留在外头丢人,我岂能忍得下!

不知为什么,阿响心下松一口气,说,来了就是客。少爷我做饭去。

锡堃说,慢着,我说要留他饭了吗?

阿响定定,却听出他口气里软一下,就说,饭总是要做,少爷自己也要吃。

锡堃扶一扶眼镜,看看青年,那青年也似笑非笑回看他。他便道,你从香港跟到广州,就为了蹭我屋企一顿饭?

青年正色,说,我是真心拜你为师。

锡堃皱一皱眉头,道,你问问省港的梨园行,我杜七郎是不是真心不收徒弟。

青年咬咬唇,不甘地回说,那你又收了鹿准。

锡堃愣愣,口气也粗了,他不是我徒弟,我只是缺个人抄曲。

青年说,那我就帮你抄曲。抄得比他快,比他好。

锡堃冷笑,说,好,你这大话放出来。要是跟不上我,我就当你是白撞,即刻躝!

时至今日,有关向锡堃与宋子游的师承,仍是粤剧历史上的一桩公案。扑朔之处,大约因为二人各具过人才华,声名均一时显赫。而其曲词风格迥异,前者华美典丽,后者质朴庄重。但共有傲骨,杜七郎之痴世人皆知。宋子游则遗下名言:“我要证明文章有价。再过三五十年,没有人会记得那些股票、黄金、钱财,世界大事都只是过眼烟云,可是一个好的剧本,过了五十年、一百年,依然有人欣赏,就算我死了,我的名字我的戏,没有人会忘记。这就叫作文章有价。”

二说,坊间从未有人听到宋子游叫过向锡堃一声师父,他在粤剧界公认的师父,是冯志芬。但是,盛传宋子游确曾恳求薛觉先夫妇和薛氏徒弟陈锦棠,向杜七郎传达愿拜为师的意愿,向锡堃“耍手拧头”,数次均拒。最后由“觉先声”班司理黄不废、苏永年联合薛觉先夫妇向他说项:“老七,你终有一天退出编剧行列乐享晚年,何不造就一新人才,多个编剧接班人也。”

在一个夏夜,我和荣师傅师徒看了五十周年纪念版的《帝女花》。我们在北角的一间糖水铺消夜。感慨间,我问他老人家,荣师傅,你说,一个师父真的会容忍他的徒弟,拥有和他同样的才华吗?

荣师傅哈哈大笑,说,才华,只有你们文化人才会这么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你问陈五举,他要是不改行做上海菜,凭他整得一手好莲蓉,我做师父的仲可以揾到食?

五举山伯,正在细心地将一些黄糖,撒进豆腐花。这时抬起头,憨厚地笑笑。

我便又以向宋二人问他。他眯起眼睛,好像望着远方,目光却落在糖水铺的标价牌上。他说,那时候,我爱看七少爷度曲,好像剧本早在心里头,一边唱,还有做手,一边走来走去。他要写曲,不是念出来,而是唱,好像在台上演大戏一样。唱着做着,一晚上就是一个本子。要是找人抄曲,没人能跟得上,都给少爷骂出了门。可那天晚上,阿宋来了,少爷唱一句,他便记一句,嘴里跟着数板。不忘音韵身段,倒好像与少爷是一个人。一个人分成两人身,就这一唱一和,“查、笃、撑”“查、笃、撑”,一折戏就记下来了。什么也没耽误。

我说,那还有呢?

荣师傅说,还有啊,就是我做的饭喽。阿宋最爱吃的,是腊味煲仔饭。

那个夜晚,太史第响起了久违的笑声。在这初夏的夜风中,飘荡不去。阿响看着少爷在笑,不禁心里有些酸楚。自从与颂瑛仓促而别,音讯杳然。他似乎就不曾笑过。他只是躲在自己的房间里,度他的曲。他有时会托付阿响将写好的本子送到固定的地方。阿响固然知道,这曲词的铿锵之音,是全然将自己置身度外的。这是个天真而勇敢的人,乱世的悲喜于他,太过复杂而沉重,他唯有唱出来,写出来。却再也无法为之一笑。

此刻,锡堃朗声大笑,笑得如此由衷。阿响看着被少爷称为阿宋的年轻人,只是微笑,眼灿如星。听七少爷微醺后,说着些“痴人疯话”。

待到后半夜,阿宋起身告辞。锡堃已酩酊,踉跄着起身,却又坐了下去。远远对阿宋说,你方才那段“扬州二流”,我总觉得末句还缺了力道。待来日……来日……说完这句,他便坐下去,歪着脑袋睡过去了。

旻伯便道,唉,又喝成这样。响,我扶少爷进去,你送一送宋先生吧。

在苍黑的夜里头,两个人默然地走,走到龙溪首约的路口。阿宋开口道,今天真要谢一谢你。

阿响说,谢我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