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欲见莲时

燕食记 葛亮 15790 字 2个月前

益智子,如笔毫,长七八分。二月花,色若莲,着实,五六月熟。味辛,杂五味中芬芳,亦可盐曝。出交趾合浦。建安八年,交州刺史张津尝以益智子粽饷魏武帝。

——嵇含《南方草木状》

荣贻生和司徒云重重逢,是他来香港的第五年。

三月初时,“同钦”进了一批新茶器和骨碟。以往入货,都是从石硖尾的“锦生隆”瓷庄。不过因政府收地,“锦生隆”将厂子搬去了新加坡的裕郎,那里新建了铁路轨道,利于搬运。可往返海外,这样于“同钦”的购买成本就高了许多。“锦生隆”便介绍了深水埗的同业瓷场。新到货那天,荣师傅与方经理一同查验。看瓷胎上好白靓,花头与车边都十分细致。底下印着“粤祥”大红三角印章,里头是英文缩写“Y.C.”。检查至骨碟,绘着普通的鱼藻纹。可这摇曳的水藻,并不是通常的绿。光线下,有一种少见的艳异与通透。背阴处看,又是幽静的。荣师傅心里轻颤了一下。他将碟子翻转,看到碟子底部,画着一朵青色的流云。

他脱口而出,鹤春。

前来送货的伙计,有些惊奇地望他,说,师傅这么懂行,知道“鹤春”。

他放下碟子,敷衍了过去,我哪里懂,听人说起过。

一星期后,荣师傅来到了“粤祥”瓷场。

他看到门口一棵高大的椰树,突兀而挺拔地立着。四周倒是漫漫土坡。这些新建造起的厂房,犹如城堡。有巨大的烟囱突起,像城堡上的塔楼。烟并不浓重,袅袅飘向远处狮子山的方向。

他手里执着那枚骨碟,向人打听。一个路过

的工人,将颈子冲烟囱扬一扬,说,云姐,看火眼呢。

荣贻生走进炉房,似乎空无一人。当中的红砖砌成的大圆炉,倒十分壮观。七百来呎的炉房里,可感受到一股热力,还有木炭燃烧发出的,有些酸涩的气息。他走出去,向外望,却听到后面有细隐的声音问,你揾边个?

他转过身,于是看到了那个细路女,用一双灰蓝的眼睛望着他。那瞳仁上,像是蒙了一层轻薄的雾,因而有些失焦。这是一双略为凹陷的,很美的眼睛,镶嵌在净白而透明的脸上。在香港这些年,荣贻生见过许多洋人孩子。但由于他们鸣放的性格,很少见到这样安静的眼睛。但是,这细路女也有很茂盛的黑发,束在脑后。身上穿件显见是成人衣服改成的夹袄。有些陈旧的蓝底,缀着灰白的碎花。这些都是中国的背景,让灰蓝的眼睛漂浮起来。这个孩子,用地道的广东话问,你揾边个?

荣贻生弯下腰,刚想说话,听到圆炉后有声响。他听见一把女声,唤,阿妹。

细路女便回身快步走过去。这时,他看到有一个女人从炉后走出。

是司徒云重。

他们,立刻认出了彼此。云重本有的微笑,此时凝固在脸上。她瘦而尖削的脸,因梳了一个发髻而更为单薄。或许是扬起的炉灰,额上有苍青颜色,混着汗。她不由自主地抬起手背擦了一下。大约觉得没擦干净,又撩起了袖子使劲擦。擦着擦着,放下手。脸上是得宜的水静风停的笑,开口道,响……

这时,她停住,略低下头,对身旁的细路女说,阿妹,叫姨丈。

细路女,怯怯地躲到她身后去,又慢慢探出头,只露出双眼睛,望着荣贻生。

荣贻生愣一愣。他看出来,除了这双眼睛,这孩子脸上的一切,都来自云重。

这时,云重似乎想起什么,急急走到外头,喊一声,扒火。

喊声嘹亮,但有些沙,不是少女的声音了。

外面便进来了几个年轻汉子,都精赤上身,着短裤,对云重并不避忌。嬉笑着,一边用一只铁钩,钩进炉底,钩扒出赤红的火炭。炉房里顿时火花四扬,伴着更为浓重呛鼻的硫黄味。荣贻生不禁咳嗽起来。这些伙计们已是灰头土脸,更为放肆地笑起来,一个将荣贻生往外推出去。

炉子刚还是通红的火焰,待扒清炭烬后,已是冷灰色。伙计们收拾了东西,也就离去了。荣贻生问,瓷器烧好了,不收拾出来吗?

云重拿着扫把,仔细将炉灰扫成了一堆,说,东西还滚烫着,炉不能开,会吹爆。明天揭炉顶,再逐件提出来。

荣贻生躬身,向那细路女唤一声,阿妹。

女孩侧他一眼,头拧过去,不应。

云重便说,阿妹,唔好失礼人。

女孩扁一下嘴,说,我有名字的。

荣贻生笑笑,问,你叫什么名?

女孩说,灵思。灵思堂的灵,灵思堂的思。

荣贻生又问,那姓什么呢?

云重抢过话说,司徒。司徒灵思。

荣贻生看她站在门前,眼里灼灼的。这时眼神却躲闪了一下。

他便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了一个纸袋,给女孩,说,姨丈打的点心。

女孩不接,恋恋地看一眼母亲。云重点一点头。她才接过来,打开,里面是几块只烤得焦黄的酥饼。到底是被食物的香气诱惑,灵思忽有了细路女该有的样子。她小心翼翼地舔一下那块饼,咬一小口。灰蓝的眼睛里,泛出了光来。

荣贻生问,灵思,好唔好味?

女孩使劲点点头。荣贻生便说,好味,姨丈再整给你吃。

云重便说,阿妹,阿妈点同你讲,有了好东西要怎样?

女孩眨一眨眼睛,似乎不太舍得。但用细细的声音说,分俾人食。

便捧着这些饼,慢慢朝厂里走去。

荣贻生沉默一下,赞道,女女好教养。

云重看着孩子的背影,轻轻说,论理女仔要富养。养不成了,起码要上规矩。

两个人,看着那小小的身影,被一群孩子簇拥。个个是雀跃的,大概都是瓷场的子弟。这时候,荣贻生听到云重问,你怎么找了来?

他便掏出了那只骨碟。云重张一眼,说,你们要得急,瓷场的人手不够。我平日不画饭货。

荣贻生说,我知道,碟子底下没有“粤祥”的印。可你舍得用了“鹤春”。

云重便不说话了。久后说,现在谁还在乎这些呢。

他们便一路往前走着。走了一会儿,渐听到了潺潺水声。長坡后边,竟隐着一条溪流,漫漫地流向草丛中去。这时节,还传来间或的蛙鸣。

荣贻生一时间,似乎有许多的话。待开了口,却问道,你等到那个人了吗?

云重愣一愣,站定了。脸庞望一望瓷场的方向,说,就在这吧,我还没收工。替我问秀明好。

荣贻生想一想,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将烟壳剥下来,在上面写了个地址。他说,这是我们家。远一点,在上环。有空来,秀明念着你。

“做冬”那天,云重才带了灵思来。

因未见过,孩子们都很认生。家里男孩们到底活泼些,不一会便也熟了。小的那个,追着灵思叫“鬼妹”。

大人们一听,愣住了。秀明就冲他屁股上打一记,说,冇轻重,这是你表姐。

云重将自己和孩子,都收拾得齐整。头上抿着很紧的发髻,穿件青绸的旗袍夹袄,十分合体。秀明却看见,这衣服的袖口有浅浅磨毛,怕已有年头,只是穿得珍惜。

云重带了一只很大的碌柚来,说记得秀儿爱吃。秀明说,这么多年了,亏你还记得。入冬来这东西金贵,人哪里舍得吃,都用来敬神。

说着接过来,直接便摆到了神龛前头。龛里敬着德化瓷的水月观音,音容慈济。下面有两个牌位。一只上面写着,“尊师叶凤池生西灵位”;另一只写了“先妣荣氏慧生往生莲位”。

云重看了,不说什么,也没问。只与秀明求了三支香点上,随她拜一拜,插进香炉里。又默立了一会儿。

她还带来一只瓷盘。正中画着凤穿牡丹,瓜果边是白菜百蝠。开了斗方,里头画着一对捧了石榴的总角孩童。秀明啧啧称赞,说好喜庆。又凑趣说,这细路画得真好,像极了家里的两个讨债鬼。

云重便也笑说,石榴多籽,以后还能生。儿孙满堂。

秀明道,唉,香港这几年物价飞涨,揾食艰辛。再生养不起,能把小冤孽们糊弄大就不错了。

说罢,她便将这只盘,郑重摆在了客厅正中的腰柜上。云重看到这腰柜上还有一只大盘,正是自己当年画的安铺,如阴阳太极,一半在光里,一半在光外。

这时,荣贻生端着菜,从厨房里走出来。戴着青花的围裙,样子有些可掬。秀明就说,他啊,平日里一个厨子,回家是不做饭的。这是当你作贵客了。

荣贻生便说,在家里头,就几个家常菜。

云重看这些菜,说是家常,又很见心思。鱼生腊味蚬菜煲,有几分“围炉”味道,是要往年菜的丰足上置备的。她也发现,盛菜的碗盏,也是自己送的。荣贻生给他们夹菜,说,这套瓷器,秀明可疼惜。从广州带过来,一年用两次。过年一次,中秋一次。今年“做冬”,算是破例了。

秀明说,云姐,你还记得,我哋上回一起“做冬”,是在安铺。成个屋企,阿爸阿妈,还有周师娘。也是六个人,三个老的,三个小的。那时我们仨是小的,如今成了老的了。

云重笑笑,摸摸灵思的头,说,是啊,又是“做冬”。我到哪里,都是个客。

秀明听了,脸上的笑容敛了一下,说,讲乜哦,我哋系一家人。这不是团圆了吗?

说罢,便支一下男人。荣贻生恍然,站起来说,看我,高兴到大头虾!汤圆都忘了煮。

饭吃到了一半,秀明问,响哥当年送你回广州,再没见过。我们一直担心着,你去了哪里。

云重放下筷子,嘴巴抿一下,用手帕擦了擦。她说,广州湾。

秀明说,鬼子飞机炸安铺,我们也去了广州湾。竟没有遇得上。

云重便道,都是乱离人,谁能碰得到谁呢。

秀明轻轻说,也是。个个自身难保,一家人能全须全尾就不错了。

云重说,方才我一路走过来,经过摩罗上街,好多铺子在卖古董。那价钱高得吓人。以往在广州湾,收了工,去赤崁海边街。骑楼底下,都是逃难的人。什么好东西都有,都是三文不值两文地卖了。

她便给秀明看她耳上的坠子。原来是水色很好的翡翠,爍烁在灯下闪着光,从她朴素的形容里跳脱了出来。她说,买这一对,当年也就几张西贡纸。

几个大人喝了点酒,渐渐微醺。秀明说,响哥,你记不记得,那时云姐教我们唱一支歌,是她阿爷教的。云姐,那句怎么唱来的?有船又有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