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月落观塘

燕食记 葛亮 34198 字 2个月前

论蔬食之美者,曰清,曰洁,曰芳馥,曰松脆而已矣。不知其至美所在,能居肉食之上者,只在一字之鲜。

——李渔《闲情偶寄》

明义是第二年的秋天走的。

一家人很平静。大约因为沉疴有时,心里都有准备。临走时候,他很瘦,眼睛却清亮。他让全家人,都把手叠在他的被子上。然后自己把手放在了最上面。他找到了五举的手,按一下,说,举啊,你的红烧肉,和爸烧得一样好了。

在英皇道的香港殡仪馆出的殡,当天竟来了不少人。除了以前北角的老邻居、旧识,上海与宁波同乡会的人。还有不少,都是前后开店的食客。

明义以往在国药公司的同事都来了,一个个都老了。叶老板出狱后,很快就过了身。叶太太一个人,重将国药公司打理起来。大约辛劳,也是两鬓斑白的人了。她对素娥说,嫂子,我今年也退休了。以后来往照应着。

素娥说,这些年,都是你在照应我们。没有你和福建同乡会,哪来的“十八行”。

叶太太禁不住,将她紧紧拥在怀里,说,一晃二十年了。你们家,也是实实在在的香港人了。

仪过半时,又有人送来了花圈,和厚厚的一封帛金。

说是同钦楼送来的。

五举忙迎出去,却没有看到人。

花圈很高,很盛大,挽联上写着:江南岭南风

日好,世道味道总关情。

明义被葬在了凤行的旁边。

这时候,素娥才放声哭了出来,说你们老的老,小的小,把我一个给丢下了。

“五七”上坟。

明义墓碑前摆着一个食盒,里头整整齐齐地,排了五只莲蓉包。凤行的墓前也有。每个莲蓉包的正中,都点了一个红点。

半年后,“老克腊”和“麻甩佬”来了。

问起五举的打算。五举说,开着张,生意照做。有什么打算呢。

“老克腊”就说,你不要瞒我们。我听说这个铺,快被别人顶下来了。做了这么多年,业主未免也太不讲情面。

五举只摇摇头。他不想告诉“老克腊”,买下这个铺面的人,是谢醒。

两个月前,谢醒对五举说,我买下了这间铺。是我的,就是你的。你照样烧你的上海菜。但午市之前,这里就是茶楼。我们兄弟两个,在同钦楼学到了什么本事。全要在这个“十八行”施展。这堂擂台,我是打定了。

五举说,师兄,你图什么?一口气?

谢醒说,那你图什么?白担一个“五举山伯”的名声?

五举说,当年,我图凤行。现在,我什么都不图。师父教我的,我半点没带走。十年没碰过的本事,不算本事。

谢醒冷笑,那你对我可就没用了。我的店里,容得下你?

五举说,你的店,还叫“十八行”吗?我一个上海厨子,自然是留不下了。

五举对素娥说,妈,是我累着咱们店了。

素娥说,唉,傻孩子。当年你爸让你回师父那里,你不走。这店又开了这么多年,哪一天不是你赚来的?这开店跟做人一样,都是看命,强求不得。

你师兄是赌当年那口气,可也是给你机会。你學了一手大小按的好本事,就真不捡起来了吗?

五举摇摇头,说,捡起来,就背了发给师父的誓。

“老克腊”看五举愣神,就说,你也不用这么硬颈。你知道,我是在观塘开工厂的。这些年,赚了些钱。最近听说了一些风声,我打算移民加拿大了。我有个铺,在工业区里。这工业区,少了许多花花世界,可就是不缺上海人。都是二三十年前,带了钱下来开厂的。我这铺,市口好。与其做别的,不如开一间餐厅。

你放心,我不是当年的邵公。你不欠我什么。是拿这铺面,入你的股,“麻甩佬”也有心投。我们看好你。将来我们来店里,想吃“红烧鱼”,别让我们坐冷板凳就行了。

五举山伯,带我去看“十八行”的观塘老店。现在叫“鸡记麻雀馆”。“麻雀”就是麻将。香港曾经赌盛,一八七一年禁赌之后,大约可以让人一展身手的地方,一是马会的赛马。所谓“马照跑”,便是源于此,几成社会繁荣的标志。一就是“麻雀”,是粤人一向的娱乐,雀館则靠“抽水”盈利。

我环顾“鸡记”,隐约可听得鼎沸人声,大约是有人和牌。已丝毫看不出当年开餐厅的痕迹。这一区曾是香港首个卫星城,也是向南填海以来,东九龙最大的工业区。如今,已然凋落。

但是旧年观塘纳入了市区重建的版图,因此可见奇妙的新陈并置、格格不入的景象。这边厢是老旧的街市、简易破败的食档,隔了一条街,便是五十多层的还在兴建中的所谓豪宅。后者将阳光牢牢地挡住,阴影整幅地投射下来,遮住的是这区半个世纪的升斗民生。

一九九〇年代,香港制造业式微,大量工厂闲置。多数工业大厦改作货仓用途。据说这里即将转型成为香港第二个核心商业区,可见的视野内,有AIA的总部以及“乐丰”集团。蓝色或绿色的幕墙,映照可见近在咫尺的如阅兵般整齐排列的工业大厦。我和五举山伯,沿着伟业街缓步前行。他指着那些包豪斯样式、看得出年岁的楼宇,如数家珍,似乎来探访曾经的老友。这些大厦坐落在横街的两侧。五举山伯,在一座大厦前停下来。这是一幢六层的楼房,门窗紧闭。他抬着头,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

事实上,因为“老克腊”的话,五举第一次踏足观塘。他对这里感到陌生,甚而有些畏惧。作为一个生长于斯的香港人,他日常活动的范围,其实有限。不外乎是港岛,从上环到湾仔。说到底,他仍是个保守而老派的香港人,这与他的年纪,是有些不称的。

他是容易知足的人,其中包括日常之需。“九龙”对他而言,不过是个地名。而“观塘”就是刚

刚开通的地铁线上的一个端点。

“老克腊”与他走到了海边,与他谈着未来的计划。可是,他的心思却全在眼前的码头。他看到巨大的铁吊,将集装箱高高地举起,然后稳稳落在地上。铁吊发出了“咣”的一声。远方渡轮的轮廓,汽笛的声音,很雄壮的如同动物的嘶吼。各色各样的船,高阔的邮轮,窄小的渔船,各有各的作业。海水激荡着,有一些淡淡的机油的气息,在空气中氤氲。这是劳动的海,没有多余的风光,也没有浮华的背景。五举的心里,莫名地澎湃起来。

依照五举俭省的性格,并不想花太多的精力用于装修。但“老克腊”有乡情,独揽了店面的布置。门脸儿做成了石库门的样式。虽不及第一间“十八行”堂皇气派,却平添了一些弄堂风情。这让“老克腊”得意,但在五举看来,却在周遭的气氛里,孤立出来了。

湾仔店将要结业,但店里的二厨与几个厨工,大约因为某种地域的成见,并没有想要跟去观塘的意思。五举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就在两边的店铺,都贴了“招工启事”。老克腊说,都什么年代了,怎能不在报纸上登广告呢,于是便又在《明报》上登了广告。想想,招来的人是要做开荒牛的。五举有心给高一点的工资。除了每月的工资,还管吃住。

到了最后一天,五举已经准备交付。店里空荡荡的,一下子便没有了烟火气,就是个冷冰冰的房子。五举想,在这里多少年,感情是有的。他在这里,才叫“十八行”。他走了,这里便什么都不是。想一想,仿佛没有什么好留恋的。

橱柜里客人存的酒,寻到主人的,便叫拿回去。寻不到的,仍放在里面。可是,那瓶“二锅头”,他却带走了。他想,司马先生要是回来,若还能寻着他。他要与他喝一杯,不醉不归。

这时候,门响了,进来一个人。五举定睛一看,竟是露露。

这是露露,又很不像。这个露露,没有穿旗袍,没有把头发烫成卷。原来的长发剪短了,竟然是个童花头的样式。人看上去便也小了很多。因为不施脂粉,没有妆,是略显黑黄的一张脸。看上去,倒像是邻家刚长成的小丫头了。

只是她的神色,还是喜庆的。眼里看人,仍有阅历和风尘。

五举说,我们不做了。

露露问,怎么不做,你们不是要搬到观塘去吗?

五举说,山长水远,难道你还跑到观塘去帮衬我们?

露露抬起脸,认真地看着他说,我是来见工的。

五举自然是很惊愕。可想到露露一向是嬉笑怒骂的脾气,便也不当一回事,便说,现在好好的一份工,还不够你吃喝。要吃我这里的苦头?

露露说,我没工开了。

五举更为吃惊。他想起前些日子送货,路过骆克道,还看见露露当街和两个水兵打情骂俏。

露露说,我带客去“明珠”的事,给凯莉姐发现了。说我吃里爬外,一早就给开掉了。

五举说,谢醒那里呢?

露露冷笑,鼻孔里发出“哧”的一声,说,那个没良心的。我是他放在“翡翠城”的眼线。我被赶了出来,对他还能有什么用。如今对我是躲都躲不过。

五举心里忽而一阵愤然。他将这情绪咽下去,低声问,那你靠什么生活?露露悠长地打了一个呵欠,说,凯莉姐发了狠,跟港九的夜总会都放了话去。说谁要敢用我,就是和她不共戴天。我能怎么样,就在菲律宾人的酒吧打打散工。可是庙小妖风大。几个洋婊子合起伙来欺负我,狗眼看人低,冇阴功!我可是吃素的?给她们一顿收拾。她们人高马大,对付我也不是个个儿。

露露扫了扫耳边的碎发。她将虎落平阳的过程,说得举重若轻。五举才注意到,她右边的脸颊上,有一处伤痕。

露露说,你可别以为我肩不能挑,手不能抬。我浑身都是力气。

五举还是皱了皱眉头。他想想说,我们是个开餐馆的。

露露哈哈大笑,开餐馆怎么了?和我以前的东家还不是一样,开门都是客?再说,你不是也吃过我做的早饭。我就是出得厅堂,下得厨房。

五举张一张口,还要说什么。

露露说,就这么着,我过些天来试工。好你就留下,不好再赶我走也不迟。到时候,恐怕你说的也不算,还有你小舅子呢。

她一反身,利落地开了门就出去了。留了五举一个人,杵在那里。

可是她又推开门,将头探了进来,说,我是有

名字的。叫路仙芝。

过了几日,露露果然来了。

开张伊始,店里没什么生意。可是却有许多花牌和花篮,自然都是“老克腊”和“麻甩佬”他们送的。开市那天,都是他们的人面,来了许多的人。坐下来吃喝一番,说着“财源广进”之类的吉祥话,便走了。如今,门口张灯结彩,仍是热闹成了一团,倒显出了店里的寂寥来。

临到周末,生意却忽然来了。是“麻甩佬”的一个侄孙,摆满月酒。原本订在了北角的“日升”酒楼的两个包厢,宾客忽然多了,摆不下。“麻甩佬”就急忙将生意给他拉过来了。

五举心里高兴着,但因为缺乏准备,毕竟有些忙乱。主要是厨师厨工们,还未一一到位。就连素娥这上了七十的人,都要过来帮忙。

阿得如今是得力的。明义去世后,他似乎是想通了,便像是脱胎换骨了,渐有了当家男人的样子。知道帮着五举,也知道向五举学。但他似乎继承了素娥对厨艺的鲁钝。即使用心,进展倒不很大。五举心里叹气,但看他是生性向好的,便也觉得安慰。想自己离老,远得很,还可以做许多年。

他在厨房里挥汗如雨。看阿得进来,便指指刚出锅的“糟熘鱼片”,让他上菜。阿得却嗫嚅一下,说,露露来了。

他一愣神。看露露已经到了灶台跟前,将阿得推开,端起糟熘鱼片,问,哪一桌?

他低声说,二桌。

露露端着菜,说话间就出去了。

五举和阿得面面相觑,却看露露又进了来,手上端着撤下的菜肴。一边对阿得说,还愣着干什么,三桌的酒都喝完了。

这样,不一会儿的工夫,她已在厅堂和后厨熟练地来回穿梭。上菜,收菜,给客人斟酒。

间歇,竟还能兼顾进来的几个散客,只见她手指间夹着点菜单,对着后厨喊,两个红烧肉碟头,一个煎龙利,蚝油生菜,走青。

大家便都發现,只是多了这么个人,这餐厅里,竟好像是一台机器忽然间上了发条。严丝合缝,又井然有序地运转起来了。

待上了最后一道菜,五举擦了擦手,摘下围裙,去给摆酒人谢礼。

走到大包间,已经听到里面一片笑语欢声。看着成桌的人,正围着拍照。正中间的,竟然是露露。她怀里抱着满月的婴孩,旁边是小孩母亲。两人都是呵护的姿态。露露忽然做了个鬼脸,婴儿便咯咯地笑起来。摄影师便不失时机地按下了快门。露露的脸上闪着红润的光,硬是将整个厅堂都点亮了。

主人家将一个大红包,塞到了五举手中,笑着说,你们这个馆子,不得了。菜味道交关好。老板娘年纪不大,人可真是爽利能干得很!

“麻甩佬”听到了,看看五举,意味深长笑一笑。临走时,他在五举耳边说,你小子,不可貌相。道行深啊,挖角挖到“翡翠城”来了。

不待五举解释,他倒已经弹开了好几步,做了个封口的手势,说,唔使讲,我明,我明!

待将客人送走了,五举回到后厨。

却看到露露正蹲着身,和阿得在一起刷洗锅盆。一边有说有笑的,手里分毫未慢下来,格外利落。

五举一阵恍惚,回忆起司马先生跟他说的,多年前在“虹口”面店门口,那个蹲着身使劲刷碗的小小背影。

这时候,素娥走过来,说,举啊,这孩子是新请的厨工?

五举知道她不明底里,正想怎么应对。素娥深叹一口气,说,唉,现今香港人心躁动。这么能做能吃苦的女仔,可真不多了。请到这么一个,也是咱们的造化。

露露就算是正式上工了。她住在店里。搬了东西来,很少。

看她在翡翠城上班,一天一身衣服。以为会有细软傍身,但其实,只带来了一只小皮箱。

人们也并不知道,这些夜总会是名副其实的名利场。衣服如行头,对舞女和舞客都一样。先敬罗衣后敬人。舞女们的身价,也是靠这些一点点地积累起来。所谓集腋成裘。因此,为了给自己一个好门面,便有了舞衣租赁的业务。露露在这方面,是很玩儿得转的,和几个“衣头”混得很熟。碰到大的场合,贵的衣服,竟都允她借了衣服,带给裁缝改。用完了再改回来。也难为露露的身材,不改也确是上不了身的。但这也不是说,露露自己没有几身好衣服。可是,毕竟这阵子不济,要钱用,就只有当给“和昌押”了。

这人算是净身来了。素面朝天,顶着个齐耳

朵的童花头。穿着宽大的短襟衫子,最后的那点俏皮,都收敛了。

露露干起活来,其实和她咋咋呼呼的性格很不同,是闷着头苦干。擦桌子、拖地、收拾餐具,干一样是一样,中间不停歇。折一个餐巾,能折上一个时辰,直到面前堆起一座山,才幡然醒悟似的。到后厨里,拎起泔水桶就往外走,一个人拎。谁要搭把手,她就嫌弃地一拧身子。使劲摇摇头,腮帮儿也跟着微微颤动。使了力的肩膀,跟钢条似的稳稳地搭起来。到午市后吃饭,她的胃口格外地好。也是闷头吃,一吃一大碗。专拣带皮的红烧肉吃,问她,只说以形补形对皮肤好。这让五举和阿得,叹为观止。

可是呢,招呼起客人来,她可不闷,是大鸣大放的风格。露露说,以往呢,认识一个大陆下来的客。教她唱过一出样板戏,那京戏里头有个阿庆嫂,是她的偶像。怎么唱来着,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这香港,可不就是来来往往都是客。见人说人话,见鬼自然说鬼话。店里人就装着责难她,说大白天说话晦气。咱们开门做生意,哪来的鬼。露露眼珠一转,说怎么没有,打开埠以来,香港的洋人不都叫番鬼?我在凯莉姐那学来的英文、法文,可不是三脚猫功夫,是地地道道的鬼话,好用着呢。

露露和店里上下打成了一片,客人们也都很喜欢。但五举总隐隐有些不安。大约觉得她除了生计,待在这小店里,总是要图些什么。可他冷眼察看,倒觉得她如今和阿得,是有些若即若离了。

除了有了一些回头客,生意仍是无大的起色。五举渐渐了解,其实在这工业区里,并不如“老克腊”想得乐观。这里的上海人是不少。但老板们上餐厅,除了真老饕,多半是要倾生意。倾生意呢,又讲排场。吃完了饭,还另有一番花红柳绿,方算尽兴。所以,他们宁愿舍近求远,开车去港岛。而在区内的饮食结构,亦谈不上百花齐放,其实是形成了某种固定的生态。被几间餐厅垄断,粤菜、湘菜各据一方。大约并非亲民日常的路线,沪菜在这里未算打开什么市场。至于工人们,则有在工业大厦内部,隐蔽着一些看见看不见的饭堂。这些饭堂甚至并没有政府颁发的执照。被发现了,便关闭。过几天再换一处开,此起彼伏,好像一些游击队。但因为方便,工厂中午的公休时间短,由效率计,是深受欢迎了。

有时午市后,露露就不见了踪影。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因为她的活干得快而好,也没有什么人管她。倒是五举,有一次在一处大厦交接货物,取新运来的焗炉。却在这大厦天台的凉棚底下看到了露露。中间是个包装盒垒成的小台子,她坐在一边的板凳上。身旁有一群男人,年纪都很轻,有的身上穿着工作服,上面有油污的痕迹。耳朵上夹着烟卷,脸上还有烟尘,瞧得出是周遭的工人。五举走过去,看原来是在玩麻雀纸牌。露露手中几张牌,踌躇着不知出什么好。旁边的人凑在她耳边说了句什么,她便断然打了一张去,却让对方给和了。他们便让露露喝酒。露露拎起啤酒瓶,在众人起哄中,“咕嘟咕嘟”就灌下半瓶去。不忘用拳头在教她打错牌的人肩头,娇嗔地擂一记。

五举看不过眼,想她始终是改不了以往的风月习气。摇摇头,心里叹了一口气。

可是接下来的午市,竟然渐渐热闹起来。来的客多是工人模样,坐下来,就要一个碟头饭,一个例汤,加一瓶忌廉汽水。有些年轻的,大声地喊“芝姐”。五举便知道,如今露露在外交往,用的是她的大名。露露便大笑着出来,招呼他们。不知谁说了句什么。大约是一句荤话,旁边有人嬉笑地爆了粗口,哄堂地笑。

素娥恰好听到了,脸红一红,说这成什么体统。但毕竟都是客,也不好说什么。

晚上打烊,露露便对五举说,不如在店里装一台电视。那些工人说,要是来年能看世界杯,多夜了都来帮衬。

五举终于说,我们开门做生意,靠的是菜的实斤足两,味道好。

露露轻笑,用围裙擦了擦手,说,他们来都不来,怎知道你做的菜味道好。

这话说得五举哑口,并不知道如何反驳。他便说,露露,小店不济,在这里算有个地方栖身。但也不想砸了招牌。

露露冷笑,硬邦邦地抛下一句话,我这想法子给你带了客,倒成了罪过。

隔了两天,露露将一张纸拍在了桌上。

五举问她是什么。

露露说,订单。

五举一惊,捡起来看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写着的,一栏是附近商厦的名字、公司与工厂的名称,以及门牌号;另一栏,则是中午订下外卖的份数,以及每月一半的订金数额。

露露拍拍自己的肚子,轻描淡写地说,喝一

家签一家,这酒差点喝穿了胃。

五举定定地看她,一时间不知可以说什么。

露露卻已经转到了一桌,给客人写菜。客人已是老客,和露露说笑着。一个男人伸出手,想在露露光裸的手臂上摸一把。露露机警地弹开了,一边笑着问候那男人的阿母,并祝他早仆街、早投胎。

“十八行”的外卖,很快远近闻名。这是五举都没想到的。

也难怪。分量足,味道好。将盒饭当成了堂食做,没那么多古灵精怪。口碑这个东西,初初靠吆喝。但更多的,要靠慢慢攒。

阿得说,他去进饭盒。看好多饭店都开始用发泡胶盒,新产品,成本比纸盒便宜了一毫纸。要不咱们也转一转。

五举摇摇头,说,纸盒里有锡纸。无咁多倒汗水﹐肉皮唔会冧。这些小钱,不好省。

露露在旁听了,说,听你姐夫的。新东西不都是个好。

以后中午,露露就和阿得两个负责送外卖。又雇下了几个小工,露露一个个给分了地区。量虽然不少,但都是井然有序。

露露算是身先士卒。买了两辆三轮车。这车有个诨名叫“三脚鸡”,说的是灵活,好停好行,可聚可散。在这工业区里,宽街窄巷,都穿梭无碍,如鱼得水。是最流行的交通工具。

装满了饭盒,露露坐在车上。阿得长手长脚,一头一脸的汗,好不容易蹬动了,却把不稳方向。车歪歪斜斜地开出去,竟一径撞到了墙上。露露哈哈大笑,嘴里嘲他“弱鸡”。

阿得便嘟囔,车上坐着个千斤砣。你倒来试试。

露露愣一愣,听懂了,使劲对阿得啐一口。她跳下车,说,睡不着怪床歪。你给我滚下来,看姑奶奶的本事。

露露费了些力气坐到了车座上,脚刚刚踩上了车蹬。看那敦敦实实的腰背一使劲,车便稳稳地上了道。她往前骑了两步,使劲拍拍车龙头,大声喊道,老婆仔,上车!

阿得便不情不愿,磨蹭地坐到了后面。露露猛一回头,佯作怒目。后面是店里人的哄堂大笑,说,这真是两个冤家,能逗一世的嘴。五举也跟着笑。笑着笑着,心里竟然舒爽了些。

因为送午市饭,时间宝贵,争分夺秒。送的人,是没什么时间吃饭的。忙得不可开交时,五举和素娥,也到附近帮手。

五举路过一处工厦,听见有人唤他。抬起头,正看见露露在使劲向他招手。她和阿得,坐在工厦后墙的消防旋梯上,在分食一盒盒饭。

五举便也大声对他们喊,小心点,唔好跌落来。

他往前走几步,又回过头想对他们说,早点返来。阿妈煲好糖水,等你们饮。

但他恰好看见,阿得将一筷子餸菜夹起来,送到露露口中。露露连筷子一口咬住,却不松口。阿得抽不出手,她才大笑着将嘴张开。笑声如洪钟,淹没了阿得的抱怨。

两人的脸上,都是红扑扑的。在正午太阳的照耀下,闪着金色的毛茸茸的光芒。

办舞会的主意,是露露出的。

这年的年底,作了盘点。“十八行”竟有了很大的盈余。五举叹一口气,说,这大半年,我没做过几道大菜。进项倒比以前湾仔时,翻了一番。

露露说,来年还要好。钱不咬手,有银纸在身,将来什么样的大菜不能做?

露露筹办这个新年舞会,说是为了答谢老客户。顺带让他们把明年的生意也落下订。时间呢,定在这年的平安夜。

阿得说,香港一到这时候就热闹。这个洋节,这么多年,倒好像和我们家没什么关系。他兴奋得很,叫了两个厨工,去油麻地扛了一棵圣诞树。露露就在圣诞树上缀满了各样的公仔。又挑了一些彩带和灯串,将餐厅里里外外地披挂起来。灯亮了,顿时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满室流动的萤火。人站在中间,竟有些如梦似幻。五举也呆呆的,像误入了桃花源,看不出是自己终日劳作的餐厅了。

阿得将几张海报贴在了墙上。一张是近藤真彦和中森明菜的写真。手上一张呢,是他的偶像詹姆斯·迪恩。一袭皮衣,满眼的冷酷,寸到不行。露露经过一看,吐吐舌头说,这鬼佬,是凱莉姐的梦中老公。她房间里贴了张黑白的,一群仆街个个都说似遗像。都什么年代了,你倒还学人玩怀旧。阿得向对面墙上努努嘴,怀旧怎么了?

可是我们家的传统。你看我姐夫,一张王昭君,贴了十多年了。

露露看那闪烁的灯火里,平日黯淡的国画,颜色也明艳了一些。画中的长袍美妇,似乎也望着她。笑眉笑眼,脸上竟然也有喜色。露露端详了一会儿,随手从墙上扯下一段彩纸,折了一个圣诞帽,用胶纸贴到王昭君的头上,然后满意地舒一口气。

五举呢,给折腾得团团转。餐厅外头的空地,也让露露他们布置了起来。支起了好多顶阳伞,说是要学英国人做园会。可灯饰不够用了,就跑去巧明街上的士多店,买了许多的中国纸扎灯笼。五举踩着板凳,一顶顶地给挂上,里头点上蜡烛。红通通的一大片,和餐厅里的圣诞树遥相辉映,应了一个中西合璧。要学英国人做冷餐,便要买许多火腿和起司。也是露露的主意,说,干吗费这份钱,便让五举提前一天做下了卤水。将四喜烤麸、糖醋熏鱼各做了一锅分装在盘里。“兰花豆腐干”露露却央他多做了一锅。五举惜物,说,这哪里吃得完,到时嘥咗。露露说,放心,你做的豆腐干,永远冇得嘥。仲有人要打包走。

五举见她神神秘秘,待要问她,露露倒嘻嘻笑着跑开去了。

五举山伯,面对着“鸡记”门前的车水马龙,向我回忆那夜的盛况。原来空地的位置,现在已经是个停车场。一辆白色蒙尘的丰田,在他身后使劲地按着车喇叭。山伯终于回过神,避开了。司机驶向马路,没忘记将车窗摇下来,对着山伯的方向,大喝一声“黐线”,同时竖起了中指。

五举山伯,给我看了那夜新年舞会的照片。是他与附近工厦熟识的工友的合照。这些工友也是受邀请的客人,各带了自己的舞伴。我看着这张照片,很是惊叹。惊叹于那时年轻人的时髦,也惊叹于他们脸庞上的富足与自信。山伯一个个地对我介绍他们,亚强、阿兴,这个胖胖的眼睛清亮的,是豆豉仔,他身边的窄脸女孩,是他的女朋友阿明。时隔多年,五举山伯说起这些昔日的朋友,仍如数家珍,应该彼此有着很深厚的友谊。山伯说,这个豆豉仔,好怕老婆的。我问,那才感情深吧。山伯停一停,说,阿明走咗好耐喇。

他的眼神随之黯然,一会儿,才羞涩地指着站在右边的平头男人,说,你看,最老土的就是我了。不过他们平时做工也不是这样啦。

就这张照片看,五举的确和那个年代的时尚没有关联。可以看出,照片上的其他青年,为了这次舞会各自盛装。男的都顶着当时最流行的椰壳头。据说这种发型发嬗于披头士和皇后乐队,但在香港大热,则是因彼时的歌王许冠杰与“温拿”的推波助澜。我瞧着却并不感陌生。忽而想起,原来这正是此刻当红歌手萧敬腾的发型,大概是出于某种复古与致敬,或印证了流行的循环与回归。西风东渐,他们穿着色彩鲜艳,紧身大关刀领的T恤衫下摆束在牛仔裤里。留着波浪高刘海、爆炸头的女孩们,则都穿着松身的垫膊衫子,三个骨“灯笼裤”或窄脚的“萝卜裤”,看起来也飒爽逼人。

照片上的五举,则穿着一件枪驳领的西装,样式有些松懈。不知为何,胸袋里却还别了一块波点的方帕,更与同伴格格不入。他不好意思地笑笑,说,这件西装,还是当年上《家家煮》节目时,“同钦”上下集资给他买的。这也是他唯一一件出客的衣服,此后再无添置。

五举就是穿着这件西服,出现在舞会上。

他不会跳舞。在欢快的爵士音乐中,他看着这些平日在工业区的劳作中摸爬滚打的年轻人们,欢快地跳着扭腰舞和牛仔舞,流光溢彩间,好像个个都成了明星。

每个人,似乎都有着使不完的力气,以一种难以置信的自信,舞蹈在他的视野里。

露露和阿得,在一番劲舞后,终于笑着下场休息。露露和放音乐的小伙子耳语了一下。响起的舞曲,忽然静谧了。即使是五举这样闭塞的人,也听出这是林子祥的《在水中央》。“青青的山倒影照淡绿湖上,看水色衬山光;浮云若絮天空里自在游荡,笑苍生太繁忙。”

他注意到自己的岳母素娥,在不远的角落里,也望着这些年轻人。眼里有浅浅的光,甚至于,随着音乐在慢慢地颔首打着拍子。这是一支“慢三”的舞曲。

这时,阿得走到了母亲面前,很绅士地躬身邀舞。素娥犹豫了一下,将手放在了儿子手中。阿得轻轻揽住她的腰,两个人竟然很默契地起舞。五举有些恍惚,这个终日在他身边,不停劳作的妇人。清淡而寡言,沉默得如同空气。然而,此时舞姿优雅,仪态万方,丝毫没有迟暮的痕

迹。有这么一瞬间,灯光抹去了她脸上的皱纹与疲态,竟与另一人的形象叠合。这让五举的心倏然痛了一下。

一曲终了,素娥默然回到了角落里。露露迎上去,欢快地说,素姨真是好身手,人不可貌相。

素娥摆摆手,说,老了,节拍都跟不上了。

她看一眼五举,轻轻道,当年啊,我第一支舞,还是你爸教的呢。

尽管孩子们都很好奇。她始终没有再开口,说起近乎半个世纪前的舞会,与那个高瘦青年的邂逅。但人们都看出,这年老妇人,眼里忽而有温柔的憧憬,将她的瞳仁点亮了。

忽然房间里的灯都熄灭了,全场安静。再亮起来,是舞会的高潮,众人看到五个少女,婷婷而出。一色的大红珠光旗袍,戴着齐肘的白手套。打头的是露露,另几个五举也觉得眼熟。再一看恍然,原来都是露露在“翡翠城”的姐妹,以前下夜班时常来帮衬他的。

露露轻轻一扬手,轻快的音乐倏然响起。人群沸腾了,年轻小伙子们开始使劲打呼哨。是《风的季节》啊。小凤姐的名曲,去年被梅艳芳翻唱,获了“香港新秀歌唱大赛”冠军,街知巷闻。

“日子匆匆走过倍令我有百感生,记挂那一片景象缤纷,随风轻轻吹到你步进了我的心,在一息间改变我一生。”露露的歌声,不似梅姑浑厚,但却有另一种清亮的金属之音,穿透了音乐。这歌唱的是有阅历者的举重若轻,但被露露唱出了期冀和盼望。歌声在大厅中回荡。眼波流转,蛾眉入鬓,举手投足都是故事,这还是那个风情万种的露露啊。女孩们在她身侧翩然起舞。露露从同伴的衣襟上摘下一朵玫瑰,向人群中抛去,同时俏然抛出一个飞吻。

人群欢呼,不知是谁带了个头,大伙跟着露露一起唱起来:

吹呀吹,让这风吹抹干眼眸里亮晶的眼泪;吹呀吹,让这风吹,哀伤通通带走,管风里是谁。

不知怎的,五举也有些激动。他想,这才是露露啊。那个熟悉的露露,回来了。

放任无忌的露露,一颦一笑,颠倒众生。

曲终总有人散时。

餐厅里的人,都沉默地收拾东西。空气里还有高潮后的余温,以及浓郁的烟味与汗味。忽然就空了,每个人都觉出了落寞。

露露的小姐妹走了,果然把五举的“兰花豆腐干”通通打包带走了,欢天喜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