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莎和我新来的时候,我们的位置在商店中区,靠近杂志桌的那一侧,视线可以透过大半扇窗户。因此我们能够看着外面——行色匆匆的办公室工人、出租车、跑步者、游客、乞丐人和他的狗、RPO大楼的下半截。等到我们适应了环境,经理便允许我们走到店面前头,一直走到橱窗背后,这时我们才看到RPO大楼究竟有多高。如果我们过去的时机凑巧,我们便能看到太阳在赶路,在一栋栋大楼的楼顶之间穿行,从我们这一侧穿到RPO大楼的那一侧1。
当我幸运地看到他如此行走时,我会把脸伸过去,尽我所能地多多吸取他的滋养;如果罗莎在我身边,我也会叫她这么做。一两分钟后,我们就得返回自己的原位了,新来的时候,我们时常担心自己会一天比一天虚弱,因为我们在商店中区的位置往往见不到太阳。男孩AF雷克斯——他那时挨着我们——叫我们不必担心,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不管我们在哪里。他指着地板说:“太阳的图案就在那里。你要是担心的话,摸摸那里,你就又有力气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店里没有顾客,经理正忙着在红架子上布置东西,我不想去征求她的许可,免得打扰她。于是我瞥了罗莎一眼,而当她只是用空洞的眼神回应我时,我上前了两步,蹲下身,向着地上太阳的图案伸出双手。可我的手指刚一触到那里,图案便黯淡消逝了,尽管我使出了浑身解数——我拍着图案刚刚出现的地方,发现不管用,又拿手摩挲着地板一它依然没有再现。等我站起身来时,男孩AF雷克斯对我说道:
“克拉拉,你太贪心了。你们女孩AF总是这么贪心。”
虽然我那时是新来的,我还是立刻意识到了这或许并不是我的错,太阳只是碰巧在我触碰的那一刻抽回了他的图案。可男孩AF雷克斯依然一脸严肃。
“你把所有的滋养都占为己有了,克拉拉。瞧,天几乎都要黑了。”
一点不错,店里的光线已然阴沉了下来。哪怕是在户外的人行道上,灯柱上面的严禁停车标牌也变得灰暗而模糊了。
“对不起。”我对雷克斯说,随即又转向罗莎:“对不起,我没想着要独占的。”
“因为你,”男孩AF雷克斯说,“到了晚上我就要没力气了。”
“你在开玩笑,”我对他说,“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没在开玩笑。说不定我现在就得病了。那些商店后区的AF该怎么办?他们已经有点不太对劲了。这下他们的身体肯定更差了。你好贪心,克拉拉。”
“我不相信你。”我说道,但我已经不太自信了。我望向罗莎,可她的神情依然空洞无物。
“我已经感觉不舒服了。”男孩AF雷克斯说。说完他垂头弓背,身子一软。
“可你刚刚自己说了,太阳总有办法照到我们。你在开玩笑,我知道你在开玩笑。”
我最终说服了自己:男孩AF雷克斯只是在逗我玩。可那天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意之间,我让雷克斯提起了某件让人不安的事情,某件商店里的AF们大多不愿谈及的事情。之后没过多久,那件事就发生在了男孩AF雷克斯身上,让我不由得想,即便他那天是在开玩笑,他的一部分内心也是认真的。
那是一个明媚的早晨,雷克斯已经不在我们身边了,因为经理把他挪到了前区壁龛里。经理总是说,每个位置都是精心策划的,无论我们站在哪里,被选中的可能性都一样大。
话虽如此,其实我们全都知道,一位顾客走进商店,目光首先会落在前区壁龛那里,雷克斯自然很高兴这回轮到他了。我从商店中区望着他扬起下巴站在那里,太阳的图案洒遍他的全身;罗莎有一回冲我探过身来,对我说道:“哦,他看上去真的棒极了!他肯定很快就能找到家了!”
雷克斯进了前区壁龛的第三天,一个女孩和母亲一起走进了商店。我那时还不太擅长分辨年龄,可我记得当时我估测那个女孩的年龄为13岁半,现在我认为这判断是准确的。那位母亲是一个办公室工人,通过她的鞋子和身上的套装,我们能看出她的职位很高。女孩径直走向雷克斯,站在他面前,母亲则信步朝我们这里踱来,瞥了一眼我俩,接着又朝后区走去,那里的两个AF正坐在玻璃桌上,按照经理的吩咐,无拘无束地晃荡着双腿。一度,那位母亲呼唤着女儿,可那个女孩没有理睬,而是继续抬头凝视着雷克斯的脸。接着孩子又伸出一只手,抚过雷克斯的胳膊。雷克斯当然一言不发,只是低头冲她微笑,一动不动,谨守我们得到的指示:当一位顾客显露出兴趣时,这就是正确的做法。
“瞧!”罗莎低语道,“她就要选他啦!她爱他。他真幸运!”我狠狠地用手肘捅了罗莎一下,让她安静,因为旁人可以轻易听到我俩说话。
现在轮到女孩呼唤母亲了,很快两人一起站在了男孩AF雷克斯面前,上下打量着他,女孩偶尔还会伸出手去触摸他。两人压低了声音说着话,我听到女孩一度说:“可他真完美,妈妈。他真漂亮。”过了片刻,孩子又说:“哦,可是妈妈,拜托了。”
经理这时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她俩身后。终于,那位母亲转向经理,问道:
“这个是什么型号的?”
“他是一台B2,”经理说,“第三代。遇上合适的孩子,雷克斯会是一个完美的伙伴。我觉得,他尤其能够在年轻人身上激发出一种认真勤勉的态度。”
“嗯,这位年轻的女士确实需要这个。”
“哦,妈妈,他真完美。”
母亲又接着说道:“B2,第三代。就是那批太阳能吸收有问题的型号,对吧?”
她就是这么说出这话的,就当着雷克斯的面,脸上依然挂着微笑。雷克斯也保持着微笑,可那个孩子一脸困惑,眼睛从雷克斯身上移开,瞥向母亲。
“不错,”经理说,“第三代一开始确实出了一点小状况。可那些报道太过夸大其词了。在照明度正常的环境下,绝对没有任何问题。”
“我听说太阳能吸收不良可能导致进一步的问题,”那位母亲说,“甚至是行为问题。”
“恕我直言,太太,第三代产品已经为许多孩子带去了无尽的欢乐。除非您住在阿拉斯加或是矿井里,否则您无需担心。”
那位母亲继续看着雷克斯。最终她摇了摇头:“对不起,卡罗琳。我看得出你为什么喜欢他。可他不适合我们。我们会替你找到一个完美伙伴的。”
雷克斯继续微笑,直到两位顾客已然离开商店;即便是在那之后,他也没有表露出难过的迹象。可就在那时,我想起了他开过的那个玩笑,我能肯定那些问题——关于太阳,关于我们能吸取多少他的滋养一雷克斯已经在脑子里想了有一阵子了。
今天,当然,我意识到雷克斯不会是唯——个这么想的。但是,按官方说法,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每一个AF的技术规范都确保了我们不会受到各种因素的影响,譬如我们在房间里的摆位。话虽如此,某个AF在离开太阳几小时后,还是会渐渐感到无精打采,他会不由得担心他的身体有毛病——某种他自己独有的缺陷,而一旦这毛病被人知晓,他就永远也找不到家了。
这就是我们为何如此朝思暮想着要进橱窗的一个原因。经理允诺会给我们每个人一次机会,我们每个人也都盼望着那一天的到来。这部分是因为经理所说的那份代表商店面对外界的“特别荣誉二另外,当然咯,无论经理怎么说,我们全都知道:站在橱窗里,我们被选中的可能性也更大。可最重要的那个原因,那个我们全都明白但秘而不宣的原因,还是太阳和他的滋养。罗莎确实和我提过一回这件事,压低了嗓子,就在那机会快要轮到我们的时候。
“克拉拉,你说说,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是不是会得到许许多多的营养,从此我们再也不会匮乏了?”
我那时还很新,所以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虽然同样的问题也曾在我自己的脑海中浮现过。
接着,我们的机会终于来了——一天早晨,罗莎和我步入橱窗,小心翼翼地不去打翻任何一件陈设,避免重犯上周我们前面那一对的错误。商店,当然咯,这时还没有开门,我以为铁格栅会是完全放下的。可我们刚一在条纹沙发上落座,我就看到格栅底部露出了一道窄缝——经理一定是在过来确认我俩一切就绪的时候把格栅升起了一点——太阳的光芒构造出一个明亮的三角形,爬上平台,终止于我们面前的一道直线。我们只需把脚往外伸一点点,就可以置身于他的温暖之中。我那时就知道,无论罗莎的问题有着怎样的答案,我们将要得到的滋养也足够维系我们好一阵子了。当经理按下开关,格栅完全升起时,我们立刻沐浴在了灿烂的光芒中。
我得在这里承认,一直以来,我还有着另一个想要走进橱窗的理由,与太阳的滋养或被人选中全都无关。不同于大多数AF,不同于罗莎,我一直渴望着看到更多外面的世界——看到它全部的细节。因此,格栅升起的那一刻,当我意识到此刻我和人行道之间只隔着一层玻璃,意识到我能够无拘无束地、近距离地、完完整整地看到那么多我以前只能窥到边角的东西时,我是那么地激动,以至于有片刻工夫,我几乎忘记了太阳和他对我们的仁慈。
那是我第一次看清RPO大楼其实是由许多不同的砖块构成的,与我之前的想法不同,它也不是白色的,而是淡黄色的。我还能看出,它比我想象的要高——有二十二层楼高——而每一扇千篇一律的窗户下面都有一个与众不同的窗台。我看着太阳如何在RPO大楼的楼面上刚好画出一道对角线,所以在那道线的一边是一个近乎白色的三角形,而另一边则是一个颜色暗沉的三角形,虽然我现在明白了整栋楼其实都是淡黄色的。我不但能看见直到楼顶的每一扇窗户,有时还能看见窗户里的人,或站,或坐,或四处走动。而在楼下的大街上,我能看到过往的路人,他们各式各样的鞋子、纸杯、肩包、小狗;如果我愿意,我还能目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一路穿过人行横道,走过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一直走到两个修理工站在一条下水道前面指指点点的地方。当一辆辆出租车放慢车速,礼让穿过横道的人流时,我能清楚地看到车厢里面——司机的一只手拍打着方向盘,乘客的头上戴着一顶帽子。
白天就这样过去了,太阳一直让我们保持着温暖,我能看出罗莎非常开心。但我也注意到,她几乎什么也不去看,两眼一直盯着我俩正前方的第一块严禁停车标牌。只有在我向她指出一样东西的时候,她才会扭过头去,可即便如此她也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又回头接着看店外的人行道和那块标牌了。
只有当一个路人在橱窗前驻足的时候,罗莎的眼睛才会长久地望向别处。在这种情形下,我俩都按经理的教导行事:我们会面带”素淡”的微笑,凝视着街道对面,在RPO大楼笔直向上的楼体中点处驻目。我们很想仔细地端详一位走近的路人,但经理解释说,在这样的时刻进行目光接触是极为不雅的举动。只有当一位路人明确向我们示意,或是透过玻璃对我们说话的时候,我们才能回应,但在此之前我们绝不能擅动。
我们发现,一些驻足的路人根本就不是出于对我们的兴趣。他们只是脱下脚上的运动鞋,摆弄摆弄,或是按着他们的矩形板。不过,另一些人会径直走到橱窗玻璃前,盯着里面看。这些人中的许多是孩子,属于我们最为适合的年龄组,他们似乎也很高兴看到我们。孩子们会兴奋地走上前来,有时一个人,有时跟着大人,然后指指戳戳,哈哈大笑,扮鬼脸,敲玻璃,冲我们招手。
偶尔——我很快便能比较熟练地在貌似凝望着RPO大楼的同时观察那些橱窗前面的人了——一个孩子会走过来,紧
盯着我们,脸上会有一丝悲伤,有时会是愤怒,仿佛我们做错了什么。这类孩子可以在下一刻轻易地换一张脸,忽然像其他的孩子一样开始大笑或是招手,但当我们在橱窗里度过了第二日后,我很快学会了分辨其中的差异。
我试着和罗莎说过这件事,在遇见了第三个或是第四个这样的孩子之后,但她只是微笑着说:“克拉拉,你操心太多了。我确信那个孩子非常快乐。这样的日子,她怎么能不快乐呢?整座城市今天都那么快乐。”
不过,在结束了我们的第三日之后,我还是和经理提起了这件事。她一直在表扬我们,说我们在橱窗里表现得”美丽又体面二店里的灯光这时已经调暗了,我们都在商店后区,倚着墙,一些人正在就寝前翻阅那些有趣的杂志。罗莎就在我旁边,但通过她的肩膀我能看出来她已经快要睡着了。因此,当经理问起我这一天过得开不开心时,我借机和她说起了走近橱窗的那些悲伤的孩子。
“克拉拉,你真是了不起,”经理压低了嗓音说,免得打扰罗莎和其他人,“你能留意到并且领悟到这么多事情。”她摇了摇头,仿佛在啧啧惊叹。接着她又说道:“你一定得明白,我们是一家非常特别的商店。那里有许多孩子会很乐意能够选择你,选择罗莎,选择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可那对他们来说是不可能的。你们在他们眼中遥不可及。这就是为什么他们会来到橱窗前,梦想着能够拥有你们。但紧接着,他们就会感到悲伤。”
“经理,一个那样的孩子。一个那样的孩子家里会有AF吗?”“也许没有。没有一个像你这样的AF,那是肯定的。所以,如果有时候一个孩子用奇怪的眼神看着你,带着怨恨或悲伤,透过玻璃说一些让人不愉快的话,你不要多想。你只需记住:一个那样的孩子很可能是满心沮丧的。”
“一个那样的孩子,没有AF,一定会非常孤独的。”
“是的,没错,”经理轻声说,“孤独,是的。”
她垂下眼睛,不说话了,于是我等待着。接着,突然,她露出微笑,伸出手,轻轻地将我之前在观察的那本有趣的杂志从我手中拿开。
“晚安,克拉拉。明天要表现得和今天一样好。还有,别忘了:你和罗莎在代表我们面向整条街道。”
*
那是我们在橱窗里的第四天,上午已经差不多过了一半,就在这时我看到了那辆出租车放慢车速,司机从车里蓦地探出身来,好叫其他出租车给他让行,让他穿过行车道,停到我们店前的路牙边。乔西从车里下到人行道上的时候,目光就落在我的身上。她苍白又瘦削,就在她朝我们走来的时候,我看出了她的步态和其他的路人不一样。她走得并不算慢,但每走一步她似乎都要权衡一下,确保自己还能站稳,不会摔倒。我估测她的年龄在14岁半。
她一走到近前,把过往的行人全都抛在了身后,便停下脚步,冲我微笑。
“嗨,”她透过玻璃对我说,“嘿,你能听到我吗?”
罗莎依然在遵照指示,目不转睛地盯着前方的RPO大楼。可既然她在对我说话,我就可以直视这个孩子,还以微笑,点头鼓励她了。
“真的?”乔西说——当然咯,那时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自己都快听不到自己说话了。你真能听到我?”
我又点点头,她晃着脑袋,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
“哇哦。”她回头瞥了一眼——哪怕是做出这个动作,她也得小心翼翼地——望向她刚刚钻出的那辆出租车。车门依然开着,横在人行道上,和她下车时一个样,车子后排上坐着两个人影,一面交谈一面指点着人行横道对面的什么东西。乔西似乎很高兴看到大人们不打算下车,于是又往前走了一步,直到她的脸几乎贴上了玻璃。
“我昨天看到你了。”她说。
我回忆着我们前一天的所见,但没能找到关于乔西的记忆,于是惊讶地看着她。
“哦,别难过,别多想,你没法儿看到我的。我就坐在出租车里,打这儿路过,车速还不慢。可我看到你坐在你的橱窗里了,所以我今天才让老妈就在这儿停车的。”她又回头一瞥,依然是那样小心翼翼,”哇哦。她还在跟杰弗里丝太太说话。这样说话挺贵的,对吧?出租车的那个计价表一直在跳呢。”
就在那时,我看到了她开怀大笑的时候,脸上如何洋溢着善意。但奇怪的是,也正是在同一时刻,我第一次怀疑,也许乔西就是经理和我曾经谈起的那些孤独的孩子中的一个。
她瞥了罗莎一眼——罗莎这时还在尽忠职守地凝望着RPO大楼——然后说:“你的朋友真可爱。”就在她说这话的同时,她的目光已经落回我身上了。她又静静地看了我几秒钟,我开始担心她再不说话,她身后的大人们就要下车了。但这时她开口了:
“知道吗?你的朋友有一天会成为外面某个人的完美朋友的。可昨天,我们坐车经过的时候,我看到的是你,我当时就想:就是她了,这就是那个我一直在找的AF!”她又笑了,“不好意思。也许这话听上去不礼貌。”她再次扭头望向出租车,可后排的那两个人影并没有要下车的迹象,“你是法国人吗?”她问道,“你看上去有点像是法国人。”
我微笑着摇了摇头。
“我们上回聚会的时候,”乔西说,“来了两个法国女孩。她俩的头发都理成那样,又短又利落,就像你。看上去好可爱。”她又默默地审视了我片刻,我想我又看到了悲伤的小征兆,但那时我还很新,所以不太确定。接着她的表情又忽而开朗起来:
“嘿,你俩这样坐在那里不热吗?你们要不要喝一杯什么的?”
我摇摇头,举起双手,掌心向上,示意太阳那美好的滋养正洒遍我们全身。
“对哦。我傻了。你们喜欢待在阳光里,对吧?”
她再度扭头,这次是抬头看向群楼的楼顶。那一刻太阳刚好在天空的缝隙中,乔西立刻眯起眼睛,回头看着我。
“不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我说的是一直看着那里,还不会被闪花眼。我连一秒钟都办不到。”
她一只手按住额头,又一次把头扭开,这次不是去看太阳,而是看向RPO大楼楼顶附近的某处。过了五秒钟,她再次回头向我。
“我猜对你们来说,从你们的位置看,太阳一定是落到那栋大楼后面的,对吧?也就是说,你们从来没有看到过他真正落下的地方。那栋楼肯定老是挡在那里。”她朝出租车匆匆张望了一眼,看到大人们依然坐在车上,这才接着往下说:“在我们住的地方,没有东西挡在那里。从我楼上的房间,你能清清楚楚地看到太阳落到哪里。看到他回去过夜的清楚位置。”
我当时一定露出了惊讶的神情。在我视野的边缘,我能看到罗莎也忘了规矩,正一脸诧异地瞪着乔西。
“不过,看不到他早上是从哪里升起的,”乔西说,“被那些山和那些树挡住了。就像这里,我猜。总有东西挡在那儿。可晚上就不一样了。那边,从我的房间往外看,真的是开阔又空旷。你要是能过来和我们一起住,你会看到的。”
一个大人钻出出租车,跨上了人行道,接着是另一个。乔西没有看到她们,但或许她听到了动静,因为她的语速开始加快了。
“我发誓。你能看到他落下的清楚位置。”
两个大人都是女性,两人都穿着高级别的办公室服装。那个高个子的我猜是乔西刚刚提到的母亲,因为她一直看着乔西,哪怕是在她和同伴互吻面颊的时候。随后那位同伴便离开了,混入了其他的路人中间,母亲终于转身直面我们。有那么一秒钟,她那锐利的凝视不是落在乔西的背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我立刻把目光别开,抬头去看RPO大楼。可乔西这时又透过玻璃对我说话,声音压低了,但依然清晰可闻。
“我这会儿得走了。但我很快就会回来的。到时候我们再聊。”接着她又添了一句,声音轻得近乎耳语,只有我能听见:“你不会走的,对吧?”
我摇摇头,对她微笑。
“太好了。行。那现在我们就说再见吧。但只是现在。”
母亲这时就站在乔西的身后。她一头黑发,瘦瘦的,虽然不像乔西或是有些跑步者那么瘦。现在她来到了近前,我在将她的面容看得更分明之后,把她的年龄上调到了45岁。正如我之前所说,我那时对年龄估测得还不是很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这一回我的判断大体上不错。从远处看,我起初以为她是一个比较年轻的女人,可一旦靠近,我就看清了她嘴角深深的沟壑,还有她眼中某种愤怒的疲惫。我还注意到了一件事:当母亲从后面伸手去拉乔西时,那只探出的胳膊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几乎要缩回,虽然它最终还是伸上前去,搭在了女儿的肩上。
她们没入了往来的人流中,朝第二块严禁停车标牌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乔西走得小心翼翼,她母亲的胳膊一直挽着她。有那么一回,就在她们走出我的视线之前,乔西回头看了我一眼;虽然这样做会打乱行走的节奏,但她还是向我挥手告别。
*
那天下午晚些时候,罗莎对我说:“克拉拉,你说奇怪不奇怪?我一直以为等到我们进了橱窗,我们一定能看到外面有好多好多的AF。好多好多找到了家的AF。可我们没有看到很多。不知道他们哪儿去了。”
这就是罗莎身上的一个了不起的地方。她会在无意中错过那么多;哪怕是在我向她指出某样东西之后,她依然看不到那背后的特别或有趣之处。然而,时不时地,她却会说出一句这样的观察。她的话刚一出口,我立刻意识到了,我也原本以为会看到橱窗外面有许多AF在快乐地陪着他们的孩子一起散步,甚至是独自出门办事,而我尽管没有对自己承认,可确实也暗自吃惊,而且有点失望。
“你说得对,”我答道,眼睛从右向左扫视着,“此刻,在所有这些路人中间,连一个AF也没有。”
“那边那个是不是?走过太平梯大楼的那个?”
我俩一起认真地看着,然后同时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