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太阳特殊的滋养对于乔西就像对于乞丐人一样有效;那个天色阴沉的早晨过后,她不但变得有力气了,还从一个孩子变成了一个成人。
四季更替,岁月流逝,麦克贝恩先生的载具将三片田地里的高草全部刈倒,只留下了一片淡棕的色彩。谷仓现在看上去愈发的高大,轮廓也愈发的鲜明,但麦克贝恩先生始终没有为它筑起更多的墙壁;在那些清朗无云的傍晚,在太阳去往他的休憩之所时,我依然能够在他没入地下之前,看到他沉向谷仓的背面。
乔西在她的家教课上下了苦功,围绕着她要上哪所大学的问题爆发了许多的争论。乔西和母亲在这件事情上各持己见,但阿特拉斯.布鲁金斯——现在里克不再想要去那里了——却很少被提及。父亲似乎既不同意乔西,也不同意母亲的看法,甚至一度还在家中现了身,为的就是更加有力地摆明观点。这是我唯一一次见到他来到家里——尽管我自己很高兴能再见到他,我们也全都明白,他这样做其实打破了一条规矩。
这段时间里,乔西自己离家的时间比以前多了许多,有时一走就是几天,或是去拜访别的年轻人,或是去休养静思。这些行程,我知道,是她为大学生活做准备的重要一环,但她不太愿意和我过多说起,因此我对于这些事情所知甚少。
乔西刚刚康复的那些日子,里克依然频繁地过来做客,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反正到了麦克贝恩先生刈过草地的时候,他来得已经少多了。这部分是因为乔西经常不在家,但里克似乎也忙起了自己的事情。他买了一辆车,取名“老破车”,时常会开车进城去见他的新朋友们。里克喜欢把老破车停在那片碎石地上,因为,据他说,比起从他自家门口绕过一段又窄又弯的路,这里更方便他开启自己的旅程。因此,渐渐地,里克来到我们这里,更多的是因为老破车的存在,而不是因为乔西;也正是在那片碎石地上,我和他进行了最后一场对话。
乔西和母亲那天早上都不在家,因此当我听到外面响起他的脚步声时,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出去和他打声招呼。他不像平时那样急着开车出门,所以我们聊上了几分钟,里克靠着老破车的车身,我就站在不远处,一阵轻风拂过我们的头顶。这天早上的天空同样阴云密布,或许这就是为什么里克会想起那一日的情形。
“你还记得那个早上吗,克拉拉?”他问道,“先是一阵非常奇怪的天气,接着太阳径直照进了乔西的房间。”
“当然。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个早上。”
“我现在还经常想起那天。我甚至觉得乔西好像就是从那一刻开始渐渐康复的。也许是我完全搞错了。可当我回首往事时,事情似乎就是给人这样一种感觉。”
“是的。我完全同意。”
“你记得那一天吗?我们全都累坏了。而且绝望了。接着一切都峰回路转。我一直想要问你的,只是你在这件事上好像嘴巴闭得很紧。我一直想要问你,那天早上发生的事情——奇怪的天气,种种的一切——不是和另一件事情有关联。你懂的。我背着你穿过田野啦,你达成了某个秘密约定啦。那时,我还以为这一切都是,嗯,AF的迷信呢。只是为了给我们求个好运。但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或许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认真地看着我,但我一言不发,沉默了良久。
“不幸的是,”我终于说道,“我不敢在这件事情上多言,哪怕是到了今天。那可真的是一笔特别的恩惠,一旦我向任何人说起,哪怕只是向里克,我担心乔西得到的那份帮助就会被收回。”
“那你就此打住吧。一个字都别说了。我可不想节外生枝地害她又病一场,不管那风险有多小。但医生们都说,一旦你通过了她所经历的那个阶段,你就安全了。”
“虽说如此,我们还是得小心,因为乔西的情况非常特殊。但既然里克现在说起了这件事,或许我可以借机提一提与之相关的另一件让我担忧的事情。”
“什么事呢,克拉拉?”
“里克和乔西依然在向彼此展露善意。然而,他们现在似乎在各自筹划全然不同的未来。”
他转向那段上坡的公路,手里拨弄着老破车的后视镜。“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他说,“我还记得那一天,那是我们第二次去那间谷仓。我们动身前,你忽然一脸严肃地问我们的爱是否发自内心。我和乔西之间的爱。我想我当时告诉你说,那是真爱。真心实意,直到永远。所以我猜,这就是你现在担心的事情了。”
“里克说得对。看到里克和乔西对未来的计划如此迥异,我感到了不安。”
他用一只脚轻轻地戳了戳面前的碎石。然后他开口道:“听着。我不想要你说任何会让乔西再度面临健康风险的话。但有些话我不妨告诉你。当年你传话说乔西和我果真彼此相爱的时候,那在当时是事实。没人可以说你误导或是耍弄了他们。但现在我们已经不再是孩子了,我们只能祝福彼此,各奔前程。要我进大学,去跟那些接受过提升的孩子们竞争,那是根本行不通的。我现在有了我自己的计划,也本该如此。可那句话不是谎言,克拉拉。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义上讲,它直到今天依然不是谎言。”
“我在想,里克的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我要说的是,在某种层面上,乔西和我永远都会在一起——某种深度的层面上,哪怕我们踏进了外面的世界,从此再不相见。这话我不能替她说。但一旦我踏进了外面的世界,我知道我永远都会继续寻找着一个就像她那样的人。至少是像那个我曾经认识的乔西。所以那从来都不是欺骗,克拉拉。不管你当年是和谁达成的约定,如果他们能径直看透我的内心,看透乔西的内心,他们会明白你没想要骗他们的。”
他说完了这番话后,我们继续站在碎石地上,沉默了一会儿工夫。我以为他随时都会直起身来,钻进老破车。但他却换了一副更加轻快的声音,又开口问道:
“你有没有收到过梅拉尼娅的音信?有人说她去了印第安纳。”
“我们相信她现在人在加利福尼亚。我们最近一次收到她音信的时候,她正盼望着被那里的一个社区所接纳。”
“我以前真的好害怕那位女士。但我后来也有点习惯她了。我希望她过得还好。希望她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那么你呢,克拉拉?你今后的日子也还会好吧?我是说,等到乔西去念大学以后。”
“母亲一向对我非常好。”
“听着,你但凡需要我帮忙,只管和我说,好吗?”
“好的。谢谢你。”
就在我此刻坐在这块硬邦邦的地上的时候,我又一次回想起了里克那天早上的话语,而我确信他是对的。我不再担心太阳会感觉受到了欺骗或是误导,也不担心他会考虑报复。事实上,很有可能就在我向他做出那番恳求的时候,他已经知道了里克和乔西注定要分道扬镰;但他同时也明白,无论如何,两人的爱会天长地久。他在摆出那个问题的同时——他曾经问我,孩子们真的懂得爱意味着什么——我相信他已经有了确定的答案,而他之所以这么问,只是为了帮助我。我甚至想,那一刻,他心里面正想着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毕竟,前一刻我们刚刚还在谈论他俩的。或许太阳的想法是,多年以后,在经历了重重变故之后,乔西和里克或许会再度相逢,就像咖啡杯女士和雨衣男人那样。
*
随着乔西进大学的日子渐渐临近,别的年轻人也开始频繁地来家里做客了。她们全都是女性,大多时候一次只来一人,尽管偶尔也会成双。有时是一位受雇的司机开车送她们上门,有时她们会开着自己的车过来,但现在这些年轻人再也不会有父母陪同了。通常来讲这些客人会在家里住上两个晚上,有时是三个晚上,我也会知道什么时候有客人要来,因为新管家会提前一两天把蒲团或是露营床拿进乔西的卧室。
正是因为这些年轻的客人,我才发现了那个杂物间。自然而然的,在有这样的客人来访的时候,卧室里是没有足够的空间容下我自己的;再者说,我也明白我的在场不再像从前那样合适了。要是梅拉尼娅管家还和我们在一起,我相信她是会安排一个地方让我去的,但实际上,我是自己找到那个房间的,就在顶楼的楼梯平台上。”没人说你得藏起来。”乔西曾经这么对我说,但她也并没有给出任何替代方案,所以我就这样住进了杂物间。
那几个礼拜很是繁忙,哪怕乔西没有客人要招待,我也会听见她在家里步履匆匆地走来走去,对着母亲或是新管家大声说话。然后,就在一个午后,杂物间的门开了,乔西朝屋里看了进来,面带着微笑。
“这么说,”她说道,“这就是你现在待的地方了。一切都还好吗?”
“一切都好,谢谢你。”
乔西展开双臂,两只手搭在两边竖直的门框上。她看向屋里的时候弯着腰身,好像是害怕会在斜面天花板上不小心撞到头似的。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堆放在屋里的各种杂物,然后停留在房间里唯一一扇小小的高窗上。
“你有没有得着机会从那里望一眼外面?”她问道。
“不幸的是,那里太高了。它的目的是提供通风,而非景观。”
“我们等着瞧。”
乔西又往屋里跨了一步,头依然低着,目光四下扫视。接着她开始行动,搬起一样杂物,推动另一样杂物,凭空堆出了几座新的小山。一度,我没能预料到她迅捷的动作,险些和她撞到一起,她哈哈大笑起来。
“克拉拉!你就待在那里。就那儿。我在努力干事情呢。”
很快,她就在那扇小小的高窗下方清理出了一片空间,然后将一只木箱推了进去。接着她又提起一只带密封盖的塑料箱,将它也搬了过去,小心翼翼地放在那只木箱上头。
“好啦。”她退后一步,对自己的成果很是满意,虽说屋里的其他地方这下乱成了一锅粥。”试试看,克拉拉。不过小心点。第二级台阶有点高。来啊,我要你试试看。”
我走出角落,轻而易举地登上了她搭出的那两级台阶,最终站上了那只塑料箱的盖子。
“别担心,那些东西真的很结实,”她说道,“就当它是地板好了。相信我,很安全的。”
她又哈哈笑了一声,然后继续看着我,于是我还以微笑,然后透过那扇小小的高窗望向外面。这里的景色和我从前透过乔西的后窗看到的那一切差别不大,虽说那扇窗户是在两层楼下。当然,视线的轨迹改变了,还有一部分屋顶闯入了我右边的视野。但我能看到灰色的天空在修剪过的田野上方铺展开来,一直延伸到麦克贝恩先生的谷仓那里。
“你应该早点告诉我的,”乔西说,“我知道你有多爱看外面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