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呢?”
烛火摇曳,吉祥纹莲花楼中发出了些桌椅摇晃的声音,有人咬牙切齿地道:“你不要说封磬被猪妖附身,突然拿块砖头将自己砸昏,然后你就捡了这剑回来。”
另一人正襟而坐,“你真聪明……”先前那人勃然大怒,咯啦有木器倒地碎裂之声,“死莲花,你不要欺人太甚!快说,角阳村那事是怎么回事?”
吉祥纹莲花楼之内,那一向啥也不搁连喝酒都要把酒杯子从桌子底下摸出来的木桌上,现在放着块比黄金还灿烂的软缎,软缎上垫着个绣着杂色四季花样的软垫,软垫上放着个黑檀木嵌紫金丝镂花座儿,整得像个供祖先的牌位——这檀木座儿上恭恭敬敬地放着一柄剑。
玄铁色透着青碧,一股子井壁似的清冷光润,正是“相夷神剑”——李相夷李大侠李谪仙李门主曾经的那柄爱剑。
少师剑。
李莲花摸着下巴看着那柄被方多病搞得像个先祖牌位的剑,“我说我施展一招惊世骇俗惊才绝艳举世无双空前绝后的剑招打败封磬,白千里对我敬佩得五体投地,双手奉上此剑,你也不信。我说封磬大彻大悟后悔得生不如死决定自杀双手将此剑奉上,你也不信。我说封磬看我是用剑奇才突然欣赏我的根骨,亲自将此剑送我,你也不信……那么……”他喃喃地道,“那就封磬……那个……有隐疾在身,动手之前突然暴毙身亡……你看如何?”他用一种欣然而期待的眼神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觉得自己就像个被喂了一肚子大便的老鼠,这世上有人扯谎还欣然期待旁人同意他扯得合情合理?“死、莲、花!”他拍案而起,“总而言之,你就是不肯说了?没关系!这件事老子和你没完!你不说,我总能找到白千里,白千里总会说!何况听说那天在场的万圣道上下总计六十四人,你还当真的纸里能包得住火?”
李莲花却道:“这说的也是。”方多病被他气得跳脚,“你他妈的就满口胡扯,总有一天老子会搞清楚这柄剑你怎么来的!到时候老子和你算总账!死莲花!李小花!李王八……”
他的咒骂对李莲花而言如过耳春风,只见李莲花从怀里摸了个东西出来,轻轻放在桌上,“比起少师剑,我现在更好奇的是这个东西。”
方多病的注意力立刻被桌上那东西吸引了,“这是什么鬼东西?”李莲花道:“这是王八十从封小七衣兜里摸出来的字条,我猜这东西也许不是封小七的,说不定是清凉雨的。”方多病诧异,“清凉雨的?这有什么用?”李莲花正色道:“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你不觉得吗?”
【一、第一张纸】
李莲花放在桌上的并不是一张“字条”,而是一个纸糊的方块,方块上画着线条,似乎是将那方块切去了一角。方多病瞪眼,“这是‘字条’?字在哪里?”
李莲花敲了敲桌面,“字在它肚子里。”
方多病皱眉,“这是什么玩意儿,有什么用?”
李莲花摇头,“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那方块,“这本是张十字形的字条,上面写了几个字‘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
“四其中也,或上一下一,或上一下四,或上二下二等,择其一也?”方多病的眉头越发打结,“那又是什么玩意儿?”
李莲花在桌上画了几个方框,“把那张白纸的中间算成四份,它的上下就只剩下两份,符合这句话的本意。它说这是一个东西,这东西中间四份,上下两份,或者中间四份,在中间四份的第一份上头又有一份,在中间四份的第四份下头又有一份,也可以……能符合它本意的‘东西’就是个方块。这张十字形的白纸,将一份一份的白纸折起来,能折成一个方块。”李莲花一摊手,“或许还有其他形状的白纸,也能糊成一模一样的方块。”
方多病古怪地瞪着那纸糊的方块,“就算你能用白纸使出一万种方法糊成这样的方块,又有什么用?”
李莲花缩了缩脖子,“我不知道,所以说,这是个很有趣的东西。”他缩完脖子之后很惬意地歪了歪脖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椅上,“这东西揣在封小七怀里,那时候封小七刚刚盗取了少师剑,要帮清凉雨去救一个人。封小七和清凉雨在救人的路上为封磬所杀,少师剑被夺,显然那个人并没有得救。我猜这个方块,和清凉雨要救的人有关。”他正色道,“能让清凉雨甘冒奇险潜入万圣道三个月之久,意图盗取少师剑相救的人,想必很有趣。”
方多病沉吟,“莫非这东西就是救人的关键?藏着地点什么的,或者是藏着什么机关破解的方法?”
李莲花赶紧道:“你真是聪明……”
方多病斜眼看着他,“莫非你又想出什么门道没有告诉我?”
李莲花又赶紧摇头,“不不,这次我和你想的一模一样。”
方多病嗤之以鼻,全然不信,“难道你想替清凉雨去救人?”
李莲花瞧了那被供成牌位的少师剑一眼,微微一笑,“少师剑不是利器,要说世上有什么东西非要少师剑才能斩得开,说明关键不在剑,而在用剑的人。”
方多病大吃一惊,“用剑的人?你说李相夷?李相夷已经死了十年了,就算清凉雨盗了这剑也万万来不及了。”
李莲花正色道:“你说的倒也是实话……不过,我说关键在人,并不是说关键在李相夷。”
方多病瞪眼,“那关键是什么?”
李莲花点头,“少师剑刚韧无双,唯有剑上劲道刚猛异常,寻常长剑吃受不住的剑招,才非要少师剑不可。”
方多病继续瞪眼去瞧那柄名剑,“清凉雨冒死偷这柄剑,难道是送去给一个拿剑当狼牙棒使唤的疯子?”
李莲花咳嗽一声,“这有许多可能,也许有人要求他拿少师剑换某个人的性命;又或许他以为这柄剑可以砸开什么机关;又或许这柄剑的材质有什么妙不可言之处,说不定把它碾碎了吃下去可以救命……”
方多病忍不住打断他,怪叫一声,“吃下去?”
李莲花又正色道:“又或者这柄剑是什么武林前辈留在人间的信物,可以换取一个愿望什么的……”
方多病古怪地看着他,李莲花不以为忤,从容而坐。半晌,方多病喃喃地道:“老子疯了才坐在这里听你胡扯,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读书考功名,老子的老子的老子逼着老子娶公主,老子狗屁事情一大堆,疯了才跑来这里……”他重重一拍桌子,“你要玩方块自己玩去,角阳村的事不说就算了,少师剑的事不说也算了,不必坐在这里费心扯谎给老子听,老子走了!”
李莲花道:“这个……”他本想说当朝皇帝只有一个太子,膝下再无子女,莫非近来又新生了公主?如此说来那公主只怕年纪太幼,此事万万不可。
他还没说完,方多病倒是很潇洒,当真拍拍袖子,施施然从窗口走了。李莲花望着他潇洒的背影,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当真的时候,你又不信;我胡扯的时候,你倒是听得津津有味……”他站了起来,本来是想把那柄剑从那牌位上拿下来,转念又想,取了下来他也不知该放在哪里,叹了口气之后,终还是留在了那牌位上。
这许多年后,也许少师剑的宿命,就只是留在芸芸众生为它所立的牌位上,空任凭吊罢了。
持剑的人,毕竟在很多年前,就已经死了。
方多病一怒而去,他自是半点也不想去做驸马,一出了莲花楼就飞也似的改道前往嵩山少林寺。不想他老子却比他聪明许多,一早猜中这逆子势必往和尚窝里躲,说不定还要以出家相挟,派人在嵩山脚下一把将他逮住,即刻送入宫中。
方而优贵为当朝太子少傅,方多病的老子方则仕官拜户部尚书,皇上近来新认了兵部尚书王义钏的女儿做昭翎公主,又有意将昭翎公主许配给他,这天降御赐的好事谁敢耽误?于是八百里快马加鞭,方多病被家中侍卫点中全身二十八处穴道,连赶两日两夜的路,火速送入景德殿。
方多病从来没见过王义钏,虽然他老子在朝中当官,但方则仕住在京城,方多病一直住在方家,十八岁后浪迹江湖连家都少回,他和他老子都不大熟,更不用说兵部尚书。王义钏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王义钏的女儿生得什么模样他自然更不知道。突然要和这样一位公主成婚,万一这公主芳龄三十,身高八尺,腰如巨桶,纵然是貌若天仙他也消受不了。于是打从进宫之后,他就打定主意要溜。
他被送入景德殿,这是专程给皇帝谕旨待见,却一时无暇召见的官员暂住的地方,与宫城尚有一墙之隔。住在这儿的人都是皇上点了名要见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见,大家互相都客客气气,不熟的装熟,熟的自然更熟到人我难分、人我莫辨的境地了。
方多病全身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一身武功半点施展不出来,在景德殿这人来人往的地方,方则仕也不好再让侍卫跟着他,简略说了几句就走了,言下之意自是要他乖乖听话,皇城重地,不得胡闹,否则为父将有严惩云云。方多病听话了半日,但见时辰已至深夜,如何还忍耐得住,当下悄悄翻开窗户,摸入后院去也。
这里离皇帝和公主尚有老远,他若能从这里出去,说不准还能在方则仕发现之前逃离京城,而他逃走之后他老子是否会被皇帝降罪,他自是半点懒得想。
二更时分,景德殿这等微妙之处,人人行事谨慎,战战兢兢,自然从来无人敢在半夜翻窗而出。方多病武功虽然被禁,身手依然轻盈,自殿中出去,一路无声无息。月色清明,映照庭院中影影绰绰,他屏住呼吸,正在思考后门究竟在何处。
咿呀一声轻响,是不远处木桥上传来细微的声响,方多病往地上一伏,趴在花丛之中,无声无息向木桥那边望去。
一个不知什么颜色的身影正在过桥,庭院木桥的花廊上爬满了藤萝,里头光线暗淡,他只依稀瞧出里头有个人,却看不出是个什么样的人,说不定是景德殿巡夜的侍卫。方多病耐心地屏住呼吸,纹丝不动地伏在花丛中,依稀已和花木凝为一体。
咿呀……咿呀……咿呀……木桥上微乎其微的声响慢慢传来,那“侍卫”在里头走了半天却始终没从桥上出来。方多病等了许久,终于觉得奇怪,凝神听了许久,似乎那木桥之中并无呼吸之声。他慢慢地从花丛中起来,有一种莫名的气氛让他觉得应当去木桥中瞧上一眼,庭院中花木甚盛,夜风沁凉……他突然觉得有些太凉了——这时候他已经走到了桥头——
方多病瞪大眼睛看着那木桥。
木桥中并没有人。
花廊中悬了一条绳索,绳索上有个圈,圈里挂着件衣裳。
风吹花廊,那件衣裳在风中轻轻地摇晃,绳索拉动花廊上的木头,发出咿呀咿呀的声音。
这是什么玩意儿?方多病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那衣服还在,并且他认出那是件女人的裙子。就在这时,不远处货真价实地传来脚步声——巡夜的来了,他飞快地在那绳索和衣服上下看了几眼,在衣服之下,木桥之上躺着个眼熟的东西。他突然兴起个大胆的主意——一把扯下那绳索,连绳索带衣服一起团了团揣入怀里,拾起木桥上的东西,往一侧草丛中一跳一滚,又暗伏不动。
巡夜的侍卫很快从木桥经过,并未发现那桥上的古怪。
方多病心头怦怦狂跳:老子胆子不大,还是第一次干这等伤天害……啊呸!这等亵渎先灵的事,但这事绝对不简单,绝不简单……
他抄起衣裙的时候知道这是件轻容,这东西极轻所以贵得很,能拉动绳索摇晃证明衣服里还有东西。另一件他揣在怀里的东西才当真让他心惊胆战——那是一张纸条。
一张十字形的纸条,并且留着很深的折叠的痕迹——它分明曾是一个方块,只是未曾用糨糊粘好,并又被夜风吹乱了。
他奶奶的,这里离角阳村有百里之遥,离死莲花现在住的阿泰镇也有五六十里地,这可是皇城啊!怎么也会有这东西?
是谁在木桥里挂了个吊颈的绳子,又是谁在里面挂了件衣服?方多病手心渐渐出汗,不管这闹事的是人是鬼,显然“它”的初衷绝不是给自己看的。
“它”必然是为了给这景德殿里的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看。
方多病在庭院里伏了一个时辰,终于做了个决定。
第二天天亮。
哈的一声哈欠,方多病在景德殿为各路官员准备的木床上醒来。这床又小又窄,硬得要命,和“方氏”家里的不能比也就算了,居然比李莲花那楼里的客床还硬,真是岂有此理。洗漱之后,他数了数,住在景德殿内的官员共有五人,面上看来并无人身带武功。方多病在各人脸上瞟来瞟去,似乎并没有人发现他昨夜摸了出去,人人神色如常。
“方公子。”前来搭话的似乎是位自西南来的远官,做官的名堂太长,方多病记不住,只知这位生着两撇小胡子的大人姓鲁,于是龇牙一笑,“鲁大人。”
鲁大人面色犹豫,“我有一样东西,不知如何却是怎么也找不到了,不知方公子可有看见?”
方多病刚刚起床连口粥都没喝,听了这话心里咯噔一声,假笑道:“不知鲁大人何物不见了?”
这位西南来的鲁大人姓鲁名方,年不过四旬,闻言皱了皱眉头,面上露出三分尴尬,“这个……”
“是鲁大人从家里带来的一个盒子。”身旁另一位姓李的帮他说话,这姓李的也来自西南,却说得一口京城腔调,“昨日我方才看见它还在鲁大人桌上,今日不知为何就不见了。”
方多病也皱起眉头,“盒子?”他顿时风流倜傥地微笑,“不知鲁大人丢失的是什么样的盒子?若是鲁大人偏爱某一种盒子,我可请人为鲁大人购回几个。”
鲁方大吃一惊,“万万不可。”“方氏”有钱有势他自是知道的,方多病即将成为皇上的乘龙快婿他也是知道的,犹疑了一阵,终于窘迫地道:“那盒子里放着我托京城的故友为我家中夫人所买的一件衣裙,我夫人随我清贫半生,未曾见得轻容……结果昨夜那衣裙却突然不见了。”
方多病大吃一惊,他明知鲁方有古怪,却不知道那件衣服竟然是他的,那件吊在绳子上的衣服如果是他的,难道那吊颈绳其实也是要吊到他脖子上?这未免奇怪也哉!鲁方不会武功,又是远道而来,按理决计不会认识清凉雨,那为何他的身边却带有一张和封小七身上带的一模一样的字条?封小七的字条肯定是从清凉雨那里来的,清凉雨却又是从哪里得来的?
莫非……难道他是从鲁方这里拿走的?
那又是谁故意偷走他的衣服,又故意把那些东西挂在花园木桥之上?
“方公子看起来很吃惊。”身边那位和李莲花一般姓李的慢条斯理地道,“在这地方遇到窃贼,我也很是吃惊。”
方多病瞧了此人一眼,只见此人尖嘴猴腮,肤色惨白,神态却很从容,生得虽丑,看着倒不是特别讨厌,“不错,这里是皇城重地,怎会有窃贼?”
“不不不,并非窃贼,多半是我自己遗落,自己遗落……”鲁方连忙澄清,“此地怎会有窃贼?绝不可能。”方多病和那姓李的顿时连连点头,随声附和,此事也就不了了之。
【二、第二张纸】
鲁方“遗落”的那件衣裙现在就卷在方多病被子里,轻容轻薄至极,宛如无物,卷在被中半点看不出来。至于衣裳里揣着何物,昨夜回来得太晚,他又不敢点灯来看,索性与纸条一起往柜中一丢——谅谁也不敢斗胆来开他的柜子。
今日和各位大人寒暄之后,方多病回到屋中,点亮油灯,把除了那衣裳以外的东西从柜子里拿了出来。
轻容乃是罩衫,一般没有衣袋,这件自然也没有,那东西并不是放在衣兜里的,而是挂在衣角上的。
那是一支翡翠簪子。
簪子圆润柔滑,雕作孔雀尾羽之形,华丽灿烂,纹路精细异常。方多病看这簪子看得呆了,倒不是惊叹这东西价值连城,而是这是支男人用的簪子,这是男簪,不是女簪。
不过……纵然“方氏”富甲一方,他也从来没见过如此华丽的发簪,纵然是他的大姨子小姨子只怕也没有像这样的东西,一等一的选料、一等一的手艺,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轻容上只钩有一支簪子,并无他物,正如鲁方所说,这件衣裳是崭新的,不似有人穿过的模样。方多病拎起那条挂在花廊上的绳子,那绳子是用撕开的碎布三股拧成一股编的,编得还似模似样。昨日他被点了二十八处穴道,如今过了一日,气血已通,当下抓住绳子略一用力,这绳子居然吃受得住,要用这条绳子勒死或吊死一个人绰绰有余,却为何用它来吊一件衣裳?要吊一件轻容,只怕三两根头发就够了,何必辛辛苦苦地搓绳子?
古怪,古怪……
方多病将簪子和绳子丢进柜中,又把那张字条摸出来端详。
这字条他昨日已经看过了,里面的确也写着几个字,却不是什么上一下一、上二下二的,字条里写着两个字——“九重”,然后就没有了。方多病拿着纸条按着上面的折痕叠了几下,果然可以轻松拼成一个方块,方块上也画着几条线,位置和李莲花那个差不多,不知所谓。
风吹烛火,影子一阵摇晃。方多病收起字条,窗外回廊悬着几点灯笼,风中飘动,红光很是暗淡,他揉了揉鼻子,长夜漫漫,独坐无聊,还是翻本书出来看看,他方大少虽然不拘小节,却是文武双全满腹经纶,绝不单会舞刀弄枪而已。
这屋里有个书柜,他慢吞吞地走过去,抬起头对书目瞧了几眼,只见书架上寥寥放着数十本书,大都是《诗经》《论语》之流,在一排书目之后,隐隐约约横搁着什么东西。他探手到书本后面,把藏在后头的东西拽了出来,抖了抖。
灯下微略飘了阵灰尘起来,这东西显然放在这里有段时间了,方多病嫌弃地将它拎远点挥了挥,等灰尘散尽以后才仔细一瞧——这也是本书。
不过这是本装订好的册子,倒并非真的是一本书。方多病将油灯拿了过来,这书上却无什么春宫淫画,也不是什么武功秘籍,令他失望得很。许多页都是空空荡荡,一个字没有,任烟熏火烤都没见什么字,只在开头那页写了三个大字——“极乐塔”;第二页画了一些依稀是莲花、珠子、贝壳之类的东西,那笔法差劲得很,比之他的神来之笔自是远远不如,比之李莲花的鬼画符也尚差三分;除了莲花贝壳之外,第三页还画了六只奇形怪状的鸟,此外空空如也,一个字也没了。
方多病把那册子翻看了三五遍,实在无啥可看,只得往旁一丢,人往床上一躺,眼睛还没闭上,突见梁上影子一晃,有人影自屋顶上飘然而去。方多病霍地翻身而起,一时惊得呆了。他在屋里翻看东西,却不防屋顶上居然有人能在这等时分、这种地方窥视,他竟没听到半点动静——这世上当真有此能人?
那人是谁?他看到了什么?这人就是偷了鲁方他老婆的衣服又故意挂在木桥上的人?如果这人有如此武功,又为何要做这等无聊的事?方多病呆了一阵,忍不住全身起了一阵寒意,这人知道那件衣服在他这里,若是明天传扬出去,他要如何对鲁方解释?过了一会儿,他纵身而起,上了屋梁,屋梁上满是灰尘,没有人落脚的痕迹,再抬头望去,屋上有个天窗。他悄悄从天窗钻了出去,伏在自己屋顶,凝目向下望去。
屋里灯火明亮,自己没有防备,若是不怕被巡逻的侍卫发现,躲在此处偷窥也未尝不可,但是,方多病发现天窗之下有数根屋梁挡住视线,屋里虽然明亮,却并不容易看清底下的状况。转头再看屋顶,屋顶上久经风吹日晒,尘土有些已积成了泥土,只看得出隐约有擦过的痕迹,却看不出脚印。方多病轻轻一个翻身,落入天窗之中,十指攀住窗沿,一目扫去,心里微微一沉——他刚才在屋上伏过,留下的痕迹却比屋上原先的深多了。
莫非方才屋上那人真能身轻如燕?方多病松开手指,自天窗跃下,越想越是糊涂,转过身来,呆呆地在桌边坐下。烛影继续摇晃,随即轻轻爆了一个烛花,方多病给自己倒了杯茶,突然一怔——方才自己的影子是在自己左手边,现在影子却跑到右手边去了。
油灯——从右边变到了左边。
谁动了油灯?
他顺着左边看过去,身上的冷汗还没干,突然又觉得更冷了些。
那本册子不见了。
那本鬼画符一样的册子,被他扔在另一张太师椅上,此时却不见了。
他蓦地站起,僵硬地站在屋中,游目四顾,将屋里样样东西都看了一遍——床榻上整整齐齐,书柜上的书和方才一样乱七八糟,他带来的几件衣裳依旧横七竖八地丢在打开的箱中,一切似乎都和原来一模一样。
只是一本册子不见了。
方多病一身武功,在江湖中闯荡过不知多少稀奇古怪的场子,死里逃生过三五回,从来没有一次让他冒出这么多冷汗。
没有尸体。
只是不合理。
这里是景德殿。
被盗的女裙,吊颈的绳索,偷窥的人影,消失的小册子……
仿佛在景德殿中,皇城内外,飘荡着一个难以阻挡的影子,那影子正一步一步做着一件阴森可怖的、充满恶意的事,如果让“它”完成了,必定会造成可怕的后果……
但谁也不知道“它”是谁。
谁也不知道“它”正在做的是什么。
方多病转过身来打开柜子,柜子里的发簪和绳索还在,不知是因为“它”伏在天窗看不清楚东西在哪儿,或是“它”故意将东西留下,反正那本册子不见了,玉簪子和绳子还在。
床上一如原状,显然女裙还在里面。
那本小册子不知是什么东西,但在“它”心中一定比他昨天晚上捡到的东西重要得多。
他奶奶的!方多病重重坐了下来,咬牙切齿,老子在这里撞鬼,死莲花不知在哪里风流快活,等老子从这里脱身,定要放火将莲花楼烧了,看死莲花如何将它补好!
窗外的暗红灯笼仍在摇晃,今夜风还不小。
风很大的时候,鲁方正坐在屋里对着空荡荡的桌子发呆。
那件衣服其实是给他小妾的,不过这对鲁大人来说不算什么太大区别,他做官胆小,倒也不敢贪赃枉法,一件轻容等价黄金,他买不起。但为何会有人知道他有这件衣服,又无声无息地从他这里偷了去,他真是死活想不透。
何况是到景德殿这种地方来偷。
这难道只是个巧合?
那件衣服的来历……鲁方心中正自发毛,惴惴不安,突然听到窗外有窸窣之声。他向外一看,蓦地瞪大眼睛,口角瑟瑟发抖,全身僵直,差点没厥了过去——
窗外的花园之中,有一团东西在爬。
那东西穿着衣服,是个人形,有些许毛发,姿态古怪地在地上扭动,仿佛全身扁平地在地上蹭,肩头四肢却又时不时向四面八方蠕动,与它前行的方向又不一致。
“咯咯……”他喉头发出古怪的声音,惊恐过头反而胡言乱语,全然不知自己该干什么,想哭又想笑,“哈哈……”
那团人形的东西蓦地转过头来,他只见阴暗的花丛中一双眼睛发出荧光,那万万不是人的眼睛,在那个“头”的颈侧还有团硕大的肉团不住扭动,模样既可怖又恶心。
“哈哈哈哈……”鲁方指着那东西顿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哈……”
那团古怪的东西穿着的也是件女裙,崭新的女裙上沾满了泥巴和枯枝碎叶,他见过那裙子,他见过那裙子!
他知道是谁偷了他的轻容了!是鬼是鬼!
是那个死在极乐塔中的女鬼!
哈哈哈哈,鲁方笑得往地上一坐,既然女鬼索命来了,那李菲还逃得了吗?哈哈哈哈哈哈……
鲁方这厢在屋里狂笑,声传四野,很快侍卫婢女便匆匆赶来,只见鲁大人坐在地上,笑得涕泪齐流,口吐涎水,不由得大惊,齐声惊叫:“鲁大人!”
那与鲁方交好的李菲李大人也自匆匆赶到。方多病道路不熟,绕了几条冤路才找到鲁方的屋子,顿时与旁人一起目瞪口呆地看着鲁方发疯。
鲁方真的疯了。
这读书人发疯也发得别具一格,这位鲁大人咯咯直笑,直到全身脱力,便是不说话。方多病张口结舌,莫名其妙,斜眼瞟见李菲那张本来就白的猴脸变得越发惨白。大夫赶到之后,众人将鲁方扶到床上,经过一番医治,将鲁方自咯咯直笑医到笑面无声,却始终不解这好端端的怎会突然发疯?
方多病转头向窗外张望,他有种直觉:鲁方多半是看到了什么。
他没看到究竟是什么东西上了他的屋顶、盗走了那本册子,鲁方或许看到了。
然后他就疯了。
莫非老子没瞧到也是件好事?方多病悻悻然,那究竟是什么东西?
鲁方发疯的事隔日便传得沸沸扬扬。景德殿中气氛本就微妙,此时人人自危,不知鲁方是否中了邪,万一那邪仍在殿里转悠,一旦摸黑撞上了自己,岂非晦气之极?顿时殿内那烧香拜佛的风就起来了,有些人拜的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有些人拜的阿弥陀佛如来佛祖,还有些人拜的什么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摩诃俱希罗如是等诸大弟子,端的是博学广识、精通佛法。
方多病端端正正地在屋里挂了张少林寺法空方丈的画像,一本正经地给他烧了三炷清香,心中却想:那死莲花不知何处去了,早知老子会在这里撞鬼,当初就该在那乌龟窝里喝酒喝到死莲花家破人亡才是,怎可轻易就走了?失策,大大的失策。
“内务府已请了最好的法师,这就会到景德殿作法,还请诸位不必紧张。”景德殿也归宫中内务府管理,不过这里的食宿十分简单,看不到什么皇宫大内奢华之风,每日都是清粥小菜,也花不了几个钱。
“法师?”方多病心中一乐,找不到人的痕迹,弄个法师来作法也是不错,万一……万一真是那玩意儿呢?
“不错,是位最近在太子那儿大红大紫的法师,尊号叫作‘六一法师’,据说能知过去未来,呼风唤雨,在太子那儿抓到了好几只小鬼呢……”主管景德殿的是内务府一位姓王的二等太监,平时也少来,十天半个月不露个头,听说他在宫内也忙得很。今日王公公亲自前来,就是为了宣布六一法师的事,安抚人心。
哦——能呼风唤雨、抓小鬼的法师。方多病兴致盎然,“那法师什么时候来?”
“午后就到。”
李菲坐在一旁沉默不语,另三位大人和方多病并未说过话,自也是坐在一旁一言不发。方多病心情一好,对着李菲身边一人笑眯眯地道:“这位大人看着眼熟得很,不知……”
那位大人知情识趣,即刻自报家门,“下官赵尺,忝为淮州知州。”方多病虽然不是官,人人却知他即将是皇上的乘龙快婿,自是非自称“下官”不可。
方多病哦了一声,是个大官,接着瞟向另一人,“这位大人看着也眼熟得很……”
另一人与赵尺一般识趣,忙道:“下官尚兴行,忝为大理寺中行走。”方多病一怔,那就是个小小官。
第三人不等他眼熟,已自己道:“下官刘可和,工部监造。”
方多病奇道:“几位都是一起被皇上召见的?”
四人面面相觑,李菲轻咳一声,“不错。”
方多病越发奇了,皇上召见这几位风马牛不相及、官位大小不等的官儿进京来干什么?见他一脸惊奇,那位知情识趣的赵大人便道:“皇上英明睿智,千里传旨,必有深意,只是我等才疏学浅,一时体会不出而已,见得天颜,自然便明白了。”
方多病听得张口结舌,心中破口大骂这赵尺奸滑,分明这五人是知道皇上召见是为了什么,却偏偏不说。当今皇上倒也不是昏君,要见这五个做官做到四面八方、五官相貌无一不丑的大人们,还干巴巴地将人一起安排在景德殿,必是有要紧的事,说不定皇上想知道的事,与那神出鬼没吓疯鲁方的那个东西有关呢?他突然打了个冷战,要是真的有关,他老子和皇上等一干人,岂非危险得很?
时间在各位大人不着边际的寒暄中过去,食用了一顿不知其味的清粥小菜,只听门外一声传话,“六一法师到——”
屋里的五人纷纷抬起头来,方多病筷子一拍,目光炯炯地盯着门口,暗忖这六一法师究竟是与茅山道士同宗,或是与法空和尚合流……
接着那六一法师就走到了门口。
【三、六一法师】
六一法师走到门口,方多病先是一怔,随后张口结舌,露出了个极可笑的表情。
那六一法师正温文尔雅地对着他微笑。来人皮肤白皙却略略有些发黄,眉目文雅清秀,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身着一件灰衣,上面打了几个补丁,不是李莲花是谁?
赵尺却仿佛对六一法师非常信服,立刻端端正正站了起来,大家也随之站起,“久仰久仰,法师请坐。”
李莲花对着他点了点头,一副法力高深异常的模样,“听说鲁大人中了邪?”
赵尺忙道:“正是。鲁大人昨夜在房中静坐,不知何故突然中邪疯癫,至今不醒。”
李莲花挥了挥衣袖,对看着他的几人颔首致意,“鲁大人身在何处,还请带路。”
李菲顿时站了起来,他的目光不住在李莲花身上打转,“法师这边请。”
方多病呆在一旁,就眼睁睁看着李莲花跟在李菲身后向鲁方的房间走去,半眼也没多向自己瞧,悻悻然想:他连太子也敢骗。
过不了多时,李莲花和李菲又从鲁方房中回来。方多病凉凉地看着,看李菲那表情,就知道法师虽然神力无边,偏偏就是没把鲁方治好。李莲花走回厅堂,一本正经地道:“此地被千年狐精看中,即将在此筑巢,若不作法将那千年狐精驱走,只怕各位近期之内都会受狐精侵扰,轻者如鲁大人一般神志不清,重者将有血光之灾。”
李菲一张白脸,惨白地听着,一言不发。赵尺却道既然如此,还请法师快快作法,将那千年狐精赶出门去,以保众人平安。李莲花又道他将于今夜子时在此作法擒拿狐精,除留一人相助之外,其余众人都需离开景德殿。法坛上需上好佳酿一坛、四荤四素供品、水果若干、桃木剑一把、符纸若干张,以便法师作法。
他这些要求在来前便已提过,王公公已将东西准备齐全,李莲花微笑问道:“今夜有谁愿意留下与我一同作法?”
方多病瓮声瓮气地道:“我。”
李莲花恭恭敬敬地给他行了一礼,“原来是驸马爷,今夜或许危险……”
方多病两眼翻天,“本驸马从来不惧危险,一贯为人马前之卒,出生入死赴汤蹈火螳臂当车一夫当关在所不惜。”
李莲花欣然道:“驸马原来经过许多历练,我看你龙气盘身,天庭饱满,紫气高耀,瑞气千条,狐精自是不能近身。”
方多病阴阳怪气地道:“正是正是,本驸马瑞气千条,狐精野鬼之流、千变万化之辈近了身都是要魂飞魄散的。”
李莲花连连点头,“原来驸马对精怪之道也颇精通。”
几位久经官场,眼看方多病满脸冷笑,便知新科驸马对六一法师颇有微词,一个是皇上眼里的驸马,一个是太子跟前的红人,自是人人尽快托词离去,不消片刻,四人走得干干净净。
人一走,方多病便哼了一声。李莲花目光在屋里转了几圈,选了张椅子坐了下来,偏偏他选的椅子就是方多病方才坐的那张。方多病又哼了一声,“你怎么来了?”
“我发现封小七的那张纸是贡纸,所以来京城。”李莲花居然没有说谎,“然后我翻了一户人家的墙,结果那是太子府。那天太子在花园里赏月,我不巧就翻了进去……”他尔雅地微笑,摸了摸自己的脸,正色道:“我翻进去以后,只见四面八方都是人,太子端了一杯酒在赏月。”
方多病本来要生气的,听着忍不住要笑出来,“他没将你这小贼抓起来,重重打上五十大板?”
李莲花又摸了摸脸,若有所思地道:“不、不……太子问我是何方法师,可是知道他府中闹鬼,这才特地显圣,腾云驾雾于他的花园……”
方多病猛地呛了口气,“咳咳……咳咳咳……”
李莲花继续微笑道:“我看与其做个小贼,不如当个法师,于是起了个法号,叫作‘六一’。”
方多病瞪眼道:“他就信你?难道太子在宫中这么多年没见过轻功身法?”
李莲花微笑道:“我看太子身旁的大内高手,只怕都不敢在太子面前翻墙。”
方多病呸了一声,“他真的信你?”
李莲花叹气道:“他本来多半只是欣赏六一法师腾云驾雾的本事。后来我在他花园里抓到几只小山猫,那几只东西在他花园里扑鸟笼里的鸟吃,又偷吃厨房里的鸡鸭,闹得太子府鸡犬不宁。之后他就信我信得要命,连他贴身侍卫的话都不听了。”
方多病咳嗽一声,重重叹了口气,“难怪史上有巫蛊之祸,如你这般歪门邪术也能深得信任,我朝亡矣,我朝亡矣……”
李莲花道:“非也,非也,我朝天子明察秋毫,英明神武,远可胜千里,近可观佳婿,岂是区区巫蛊能亡之……”
方多病大怒,“死莲花!如今你当了法师,这景德殿的事你要是收拾不了,回去之后看太子不剥了你的皮!”
“嘘——”李莲花压低声音,“鲁方怎会疯了?”
方多病怒道:“我怎会知道?前日他还好端端的,昨日他就疯了,我又不是神仙,鬼知道他怎么会疯了?你不是法师吗?”
李莲花悄声道:“你不知道他为什么要疯,怎会留在这里当驸马?”方多病一怔,李莲花的眼角挑着他,“你发现了什么?”
方多病一滞,深深地咒骂这死莲花眼神太利,“我发现了件衣服。”
李莲花啧啧称奇,“衣服?”
方多病终于忍不住将他前几日的见闻说了,“我在后院的木桥上发现有人将一件轻容吊在绳圈里,就如吊死鬼那般。”
李莲花越发啧啧称奇,“那衣服呢?”
方多病悻悻然道:“被我藏了起来。”
李莲花微笑着看他,上下看了好几眼,“你胆子却大得很。”
方多病哼了一声,“你当人人如你那般胆小如鼠……那件衣服是件轻容的罩衫,女裙。衣服是鲁方的,却不知给谁偷了,吊在木桥里,隔天鲁方就疯了。”
李莲花若有所思,喃喃地道:“难道鲁方对那衣服竟是如此钟情……真是奇了。”
方多病想了想,“那衣服说是给他老婆带的。就算鲁方对老婆一往情深,衣服丢了,老婆却没丢,何必发疯呢?”
李莲花欣然道:“原来那衣服不是他自己的。”
方多病斜眼看他在椅子上坐得舒服,终究还是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坐了下去,“昨天晚上,有夜行人躲在我屋顶上窥探。”
李莲花微微一怔,讶然道:“夜行人?你没发觉?”
方多病苦笑,李莲花喃喃地道:“怪不得、怪不得……”
方多病问:“怪不得什么?”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道:“怪不得打从今天我看见你开始,你就一脸像踩了大便似的……”
方多病大怒,从椅子里跳起,又道:“那人武功确实高得很。”
“何以见得?”李莲花虚心求教。
“‘它’在我屋顶窥探,我半点没发觉屋顶上有人。”方多病泄气,“等我看到人影冲上屋顶,‘它’又进了我的屋偷了我一本书。”
“一本书?”李莲花目光谦逊、语气温和、求知若渴地看着方多病。
方多病比画了下,“我在房里的书架上发现了本小册子,里面有古里古怪的画,封面写了三个字‘极乐塔’。我看那本子里没写什么就扔在一边,但等我从屋顶上下来,那小册子不见了。”他重复了一遍,“那小册子不见了,油灯从右边变到了左边。”
“没看到人?”李莲花微微皱起了眉头。
“没有!”方多病冷冷地道,“我只看到个鬼影。人家上了我的房进了我的屋动了我的油灯拿了我的东西,我什么也没看见。”
“然后——鲁方就疯了?”李莲花白皙如玉的手指轻轻在太师椅的扶手上敲了几下,抬起眼睫,“你没看见——而鲁方看见了?”
方多病沉默。过了好一会儿,他叹了口气,“我也是这么想。”
“有什么东西居然能把人活生生吓疯?”李莲花站起身来,在屋里慢慢踱了两圈,“自然不是鬼……鬼最多要你的命,不会要你的书。”
方多病低声道:“但有什么东西能把人吓疯呢?”
李莲花皱起眉头,“这当真是件古怪的事。”
方多病凉凉地道:“古怪是古怪,但只怕并不是什么千年狐精作怪,不知六一法师今晚要如何抓得到那千年狐精呢?”
“我要先去你的房间看看。”李莲花如是说。
方多病的房间一如昨夜,只是那装衣裳的木箱被多翻了几遍,那些柔软如雪的绸衣被揉成一团丢在地上,李莲花以欣赏的目光多看了两眼。随即方多病翻开被子,把卷在被子里的轻容翻了出来。
那果然只是一件普通的罩衣,并没有什么异样。李莲花的手指轻轻点在罩衫的衣角,“这里……”
那轻容罩衫的袖角有一个圆形的小破口,那衣裳很新,这破口却略有扯动的痕迹,也有些发白。方多病蓦地想起,连忙把那孔雀尾羽的玉簪和绳子拿了出来,“这个这个,这东西原来挂在衣服上。”李莲花慢慢拾起那支玉簪,食指自簪头缓缓划至簪尾,笔直尖锐,平滑如镜,光润细腻。
“这个东西……”他慢慢地说,“没有棱角,是怎么挂上去的?”
方多病一怔,他把衣服卷走的时候缠成一团在怀里,再打开的时候玉簪就掉了下来,他怎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挂上去的?的确,这孔雀尾羽的玉簪头端圆润扁平,没有棱角,所雕刻的线条又流畅细腻,它是怎么挂在轻容上的?
“唯一的解释——”李莲花将玉簪簪尾对准轻容上的破口,将它插了进去,“这样,有人插进去的,不是挂。”接着他长长吐出一口气,“有人曾经拿着玉簪扎衣服。如果这人不是与这衣服有不共戴天之仇,便是要扎穿这衣服的人,不管他扎的时候衣服里究竟有没有人,总之,他应该要扎的是衣服的主人。”顿了一顿,他又慢吞吞地说:“或者……是这样……”他将玉簪拔了起来,自袖子里往外插,簪尾穿过破口露到外面,“这样。”
方多病看得毛骨悚然,吃吃地道:“这个……这个……”
“这就是说——这衣服是有主人的,衣服的主人自己拿着玉簪往外扎人,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不小心,扎破了自己的衣袖。”李莲花耸了耸肩,“不管是哪一种,总而言之,这衣服是有主人的。”
这衣服是有主人的。
它的主人显然并不是鲁方。
鲁方既然要把这衣服送给他老婆,自是不会将它扎破,并且那破口看起来并不太新,不像是昨夜扎破的。
“以我之见……”李莲花沉静了好一会儿,还是慢慢地道,“如果是这样插……”他将玉簪往里插在衣袖上,“因为簪头比较重,衣服挂起来的时候,它会掉下去。”他缓缓拔出玉簪,将它自袖内往外插,“而这样——衣袖兜住簪头,它就不会掉下来。”
“所以这件轻容挂在木桥上的时候,这支簪子就插在它的衣袖里?”方多病失声道,“所以这不是件新衣服,所以它其实不是鲁方的。”
李莲花颔首,“这支玉簪多半不是鲁方插上去的。”
“鲁方从不知什么地方得到了这件衣服。”方多病恍然,“那么有人偷走衣服就可以解释——这件轻容不是他的。有人偷走衣服,将玉簪插回衣袖里,都是在提醒鲁方,这件衣服不是他的,提醒他不要忘了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
“不错。”李莲花叹了口气,“这衣服上什么都没有,轻容虽然贵得很,但万万没有这支玉簪贵,绝不会有人为了一件衣服装神弄鬼,鲁方必定见过什么不可告人的事,在什么不可告人的地方得了这件衣服——他自己心虚,所以被人一吓就吓疯了。”
方多病沉吟,“鲁方曾说他是丢了一个小盒子,说不准这玉簪和轻容是放在一处的,也不一定是‘它’特地带来吓鲁方的。”
李莲花微笑道:“不要紧的,鲁方虽然疯了,李菲不还清醒吗?鲁方那不可告人的事,李菲多半也知道。”
方多病嗤的一声笑,大力拍了拍他的肩,“有时候你也有老子一半的聪明。”
这时,王公公指挥一群小侍卫,将李莲花开坛作法的各种东西抬了进来,吆喝一声,放在鲁方窗外的花园之中,一群人迈着整齐的步伐,很快进来,又训练有素地很快退了出去。王公公显然对景德殿并没有太大的兴趣,他唯一的注意无疑只用在皇上有意指婚的方大人的长子身上,而这位长子显然也没有给他留下太深的印象。宫廷深居让这三十多岁的太监脸上死板僵硬,目光高深莫测,对方多病和李莲花各看了几眼,便称退而出。
这日方才黄昏,而景德殿中已只剩方多病和李莲花两人。四面一片寂静,这地方房屋不多,庭院倒是不小,隔几道墙便是皇宫,花木众多,十分僻静。
李莲花一本正经地将香炉摆上,点了三炷清香。那四荤四素的菜肴摆开来,虽然冷了,却还是让许多天一直吃清粥小菜的人很有胃口,方多病捞起块蹄髈就开始啃,“你打算如何对付李菲?”
“李菲?”李莲花斯斯文文地拿了筷子去夹碟子里的香菇,慢吞吞地道:“李大人我不大熟,又没有驸马的面子,怎好轻易对付?”他将那香菇嚼了半天,又慢吞吞地从那盘里面挑了一只虾米出来,“你居然没有生气?”
方多病方才突然想起另一件事,倒是把他那“驸马”什么的放了过去,“死莲花。”
李莲花扬起眉头,“嗯?”
方多病从怀里摸出那张纸条,“这个……你从乌龟壳里出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李莲花眼神微动,从袖里抽出封小七那张,两张纸条并在一处,只见纸上的折痕全然一模一样,只是方多病那张小了些,纸上的字迹也是一模一样。
这两张东西显然出于同一个地方。
“九重?”李莲花思索了好一会儿,“清凉雨甘冒奇险,是为了救一个人,此人他不知救成没有。他和封小七一起死了,封小七身上有一张纸条。鲁方丢失了一个盒子,盒子里有件来历不明的衣服。鲁方疯了,那件衣服挂在庭院中,衣服下面也有一张纸条……也许……”他慢慢地道,“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想错了——这件事本来应该是另外一个样子。”
方多病已经忍不住插嘴,“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那是因为封磬杀了他们,关这纸条屁事……”
“不错,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是因为封磬杀人。”李莲花道,“但若不是封磬杀了他们,他们是不是也会被某一个人或者某一些人所杀呢?清凉雨要救谁?这张纸条究竟是他们生前就有的——或者是死后谁神不知鬼不觉放入封小七衣袋的?”
方多病连连摇头,“不对,不对,你要知道清凉雨虽然死了,但封小七当时并没有死,他们被封磬追杀的时候那杀猪的不还看着吗?封小七还被杀猪的救活了一段时间,然后自己吊死的。如果这是死后放入的,那杀猪的怎会不知道?”
“不……”李莲花微微一笑,“这或许正是纸条出现在封小七衣袋而不是出现在清凉雨衣袋的原因——有人也在追踪清凉雨和封小七,但他晚了一步,等他追到封小七的时候,清凉雨已经死了并且埋了,封小七奄奄一息。于是这人便将原本要放在清凉雨身上的纸条放入了封小七衣袋里。杀猪的三乖不会武功,一日有大半时间不在家,要在奄奄一息或者已经上吊自尽的封小七身上放一张纸有什么难的?”
方多病语塞,这的确也有可能,“将一张破纸放在封小七衣袋里能有什么用?”
“就如把鲁方那件衣服挂在花园里能有什么用?但有人毕竟就是挂了。”李莲花温和地道,“鲁方那件事按道理应该是这样:鲁方死了,鲁方老婆的衣服被挂在花园里吊颈,衣服里扎着玉簪,衣服下丢着纸条。但鲁方该死的那天你却到了景德殿,以我所见,初到景德殿你定是时时刻刻想着如何逃跑,东张西望、半夜翻墙瞎摸之事自是非做不可的——于是鲁方本要死的,被你莫名搅了局,稀里糊涂的那夜却没死成。”
方多病张口结舌,“你是说——老子在花园里摸索的时候,其实有人已经要杀鲁方,但他看到了老子摸近,所以就没杀?但老子那日全身武功被禁,要杀老子实在不费吹灰之力。”
李莲花皱起眉头,“若是旁人,那自然也就杀了,但你是驸马,你若突然死了,你老子、你老子的老子、你老婆,还有你老婆的新爹岂能善罢甘休?”
方多病呛了口气,“咳咳……那老子若不是驸马,岂非早就死了?”
李莲花极是同情地看着他,十分欣喜地道:“恭喜恭喜,可见公主正是非娶不可的。”
方多病呸了几声,“那既然鲁方没死成,那衣服怎么还挂在桥上?”
“人家挂了衣服,摆好阵势,刚要杀人,你就摸了出来,人没杀成也就算了,还眼睁睁看你收了东西去。”李莲花叹息,“我若是凶手,心里必定气得紧。”
方多病张口结舌,哭笑不得,“难道老子半夜撞鬼,看见衣服在桥上上吊,这全然是个乌龙?”
李莲花正色道:“多半是,所以人家隔天夜里就到你屋顶上窥探,合情合理。”
方多病呆了好一阵子,“老子收走了衣服,‘它’当夜没杀鲁方,又没法把衣服还回去,鲁方发现衣服不见,打草惊蛇,于是隔天晚上老子不再在花园闲逛的时候,‘它’又找上鲁方,然后鲁方疯了。”
李莲花连连点头,“如此说法,较为合乎情理。”
“如此说法,”方多病顺着他的话说了下去,“这就是个连环套:清凉雨和封小七死了,有人在封小七身上放了张纸条;鲁方疯了,也有人放了张纸条,这纸条必定是意有所指。”
李莲花手中的筷子略微动了一下,突然伸到方多病面前那盘卤猪蹄髈里夹走了一个板栗,“就目前看来,像一种隐晦的威慑。”
“威慑?”方多病下筷如飞,将卤猪蹄髈里的板栗全部挑走,“威慑得鲁大人魂飞魄散,景德殿中人心惶惶?”
李莲花眼见板栗不见,脸上微笑八风不动,持筷转战一盘红烧鱼,下筷的速度比方多病只快不慢。他边吃边说,居然语气和不吃东西时无甚差别,让方多病很是不满,“清凉雨要去救一个人,鲁方得了件来历不明的衣服,我猜那个人和那件衣服多半是同一件事。‘它’扔纸条的用意多半是……”他举起筷子在唇前吹了口气,悄声道:“知情者死。”
“所以凡是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要么闭嘴永不追究,要么死——即便是如鲁方这等稀里糊涂不知深浅,要将东西拿回去送老婆的小角色,也是杀无赦。”方多病也悄声道,“留下的纸条就是一种标志。”
李莲花满意地点头,不知是对那盘红烧鱼很是满意或是对方多病的说辞很是满意,“只有知情者才明白纸条的含义,如你我局外之人自然是看而不懂的。”
方多病却不爱吃鱼,看着李莲花吃鱼有些悻悻然,“不知道清凉雨要救的人和鲁方要送老婆的衣服又是什么关系,‘它’要隐藏的究竟是什么样稀奇古怪的秘密?”
李莲花吃完了那条鱼,很是遗憾地咂咂嘴,他不太喜欢猪肉,方多病却喜欢,“这两张示威的纸条,都是金丝彩笺。”他指着纸条上隐约可见的金丝和纸条边缘极细的彩色丝絮,“这是贡纸,并且这种贡纸在兖州金蚕绝种之后就再也没有了。”微微一顿,他慢吞吞地道:“兖州金蚕绝种,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这两张纸条竟是一百多年前写的?”方多病大奇,“一百多年前的纸到现在还留着?”
李莲花更正,“是一百多年前的贡纸。这两张纸,是在皇宫之中书写的。”
方多病啪的一声扔下筷子,“他奶奶的,莫非派人来装神弄鬼、吓疯鲁方的居然来自皇宫大内?”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是,不是。你要知道,皇上突然召见鲁方、李菲、赵尺、尚兴行、刘可和几人,绝非一时兴起,必有要事。皇上若只是要杀人灭口,那个……方法许许多多、千千万万,比如恩赐几条白绫……或者派遣大内侍卫将这五人一起杀了,再放一把大火烧了景德殿,对外说失火,谁敢说不是?但‘它’只是吓疯了鲁方,留下一张纸条,所以‘它’不是皇上派来的。”
方多病唔了一声,从袖中摸出他那支玉笛,在手中敲了两下,“那只剩一种可能,‘它’留下纸条的目的,就是为了恐吓所有知情人闭嘴,一旦让‘它’发觉有谁知情,格杀勿论。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那个秘密,甚至包括皇上。”
李莲花连连点头,“这是个绝大的秘密,或许是个一百多年前的隐秘。”
“绝大的秘密要查,那千年狐精可还要不?”
墙头突然有人悠悠地道:“若是不要,让我早早提回去剥了皮吃了。”
方多病吓了一跳,转过头来,只见庭院的墙头坐着一个粉嫩的胖子,生得就如一个小馒头叠在一个大馒头上那么浑圆规整。这胖子背上背着个胡琴,手里捏着只浑身长毛的东西,看那东西软软的,一动不动,也不知给捏死了没。李莲花却对来人文质彬彬地微笑,好似他一直这么知书达理,“邵少侠。”
方多病一听“邵少侠”,哦的一声恍然大悟——这人就是万圣道封磬的弟子邵小五,那个早就知道师父不是东西、师妹和人私奔却故意装作不知的奸人,“你原来是个胖子。”
那白里透红的胖子慢悠悠地坐在墙头,“‘多愁公子’方多病好大的名气,原来却是个瘦子。”
方多病哼了两声,望天翻了个白眼:本公子玉树临风,风度翩翩,岂可与一两个馒头一般见识?他故意并不生气,对着邵小五横竖多看了几眼,“邵少侠好大的本事,不知前来景德殿有何贵干?”
邵小五大喇喇地看着方多病,也横竖瞧了他几眼,摇了摇头,“你这人俗,很俗……”他突然横袖掩起面一笑,尖声怪气地道:“人家本名叫作‘秀玉’,你若不爱叫我少侠,不如叫我秀玉。”
方多病“咳咳咳”连呛了几口气,一口气倒抽了差点噎死自己。李莲花一旁掩面叹道:“你若想叫他胖子,何必叫他少侠。”
方多病好不容易一口气转回来,邵小五哈哈大笑,从墙头一跃而下,“看他这般瘦,我要是多气他几下,岂不是要气死了?”
方多病一旁阴阳怪气地细细道:“秀玉啊——不知姑娘突然翻墙进来,所为何事?”
邵小五的胖手指着李莲花的鼻子,“是他说要在这里作法,叫我帮他逮一只千年狐精进来充数。我好不容易辛辛苦苦逮到一只,他见了你之后却把我忘了。”
方多病凉凉地道:“我说六一法师如何法术通神,却原来早有个托儿。”
李莲花面不改色,温文尔雅地微笑,“先喝酒,喝酒。”他把那供给千年狐精的酒坛拍开,倒了三杯酒。
邵小五毫不客气地喝了,舌头一卷,嫌恶地呸了几声,“太辣。”
方多病斜眼瞅着他抓住的东西,“这狐精是个什么玩意儿?”
邵小五把那东西丢在地上,“李莲花叫我去帮他抓狐狸,我在山里正找不到什么狐狸,突然就抓住了这玩意儿。”
李莲花托腮看着那毛茸茸的东西,方多病嫌弃地看着那只狐精,“这……这分明是条狗。”
的确,被邵小五丢在地上,四肢绵软快要咽气的东西浑身黄毛,分明就是条狗。
还是条狗相齐全,生得一副土狗中的土狗样的……土狗。
李莲花若有所思地摸了摸脸颊,方多病喃喃地道:“这……这千年狐精莫非与狗私通了……”
邵小五神气活现,毫无愧疚之色,“想那千年狐精爱上老么子赶考书生都是会变化成美人的,那这只千年狐精爱上了一条母狗,岂非就要变化成一条土狗,这有什么稀奇的?”
方多病喃喃地道:“糟糕,糟糕……这千年狐精非但是一条狗,还是一条公狗。”
“咳……”李莲花对着那快咽气的“千年狐精”思索了良久,终于咳了一声,“听说那野生的土狗,鼻子都是很灵的。”
方多病正对着那条死狗喃喃说话,突然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邵小五的眼睛也突然亮了亮。李莲花慢吞吞地道:“我想——如果这条狗能带我们到鲁方得到衣服的地方,说不定……”
方多病眼神大亮,跳起身来,“极是极是!狗鼻子是很灵的,而那件衣服在我那里,如果这条狗能找到那衣服原先是在哪里,说不定就能知道那隐秘是什么!”
李莲花斜眼瞅着他,“不过……”
方多病仍在欣喜若狂,“我这就去拿衣服!”
李莲花仍道:“但是……”
方多病不耐地道:“如何?”
李莲花道:“至少这条狗先要是条活狗,才能试试它能不能找到地头。”方多病一呆,低头看那狗。
只见那狗舌头软瘫在一旁,狗目紧闭,浑然一副已经得道升天的模样。邵小五捧着那盘蹄髈坐在一旁,一副事不关己的态度,吃得啧啧有声。方多病大怒,一把抓住邵小五,“你这胖子,你怎么把它掐死了?”
邵小五满口猪肉,含含糊糊地道:“李莲花只要我抓千年狐精,又没说要死要活的。老子已经手下留情,否则头拧断了也是千年狐精,还看不出那是条狗呢!”
方多病抓着邵小五不放手,却听身后有声音。
“嘘、嘘嘘……”
他一回头,只见李莲花拿了根骨头,蹲在地上,用那骨头在死狗的鼻子上擦来擦去,不住吹口哨。邵小五睁大眼睛,方多病皱着眉头,只见那只分明已经升天的“千年狐精”突然一个鲤鱼打挺,飞身跃起,叼住李莲花手里的骨头就想往草丛里钻,不想对手厉害,那骨头在手里就如生了根一般,纹丝不动。
敌不动,我也不动——那只“千年狐精”使尽全身力气,狠狠咬住那块骨头,肉不到嘴里决不放弃!
邵小五与方多病瞠目结舌地看着这一出“妖狐尸变”,李莲花纹丝不动的微笑与狐精千变万化的姿态一般惊悚。方多病看着那“千年狐精”眼里的狠色,啧啧称奇,“真……真不愧是‘千年狐精’……”邵小五觉得没啥面子,毕竟他伸手一捉,这只东西就直挺挺地倒下,让他有那么一小会儿也以为自己出手太狠了些。
李莲花拉动骨头,那只“千年狐精”四肢定地,压低身子一步一步向后拖。李莲花欣慰地伸手去摸它的狗毛,那“千年狐精”全身狗毛奓起,陡然放开骨头,一口向李莲花的手咬去。那一咬快如闪电,端的是快得过少林的如意手,强得似武当的三才剑,猛得比峨眉的尼姑掌,狠得像丐帮的打狗棒,然而这一咬——咯啦一声——依旧咬在方才那块骨头上。
李莲花将那骨头换了个位置,又塞进了“千年狐精”的牙缝里。
“千年狐精”一怔,自咽喉中发出些呜呜作响的嚎叫,李莲花又伸手去摸它的头。这次它让他摸了两下,又突然放开骨头去咬他的手——咯啦一声,自然又是咬到骨头。“千年狐精”勃然大怒,忽地跳了起来,对着李莲花狂咬猛追。只听汪汪汪汪一阵狂吼,李莲花任它扑到怀里,左手搂住“千年狐精”的背肆意摸它的毛,右手挥来舞去。“千年狐精”每一口猛咬都咬在那骨头上,半点没沾到李莲花的衣角。
方多病看得哭笑不得,邵小五看得津津有味,又过了一会儿,“千年狐精”终于服输,心不甘情不愿地伏在李莲花怀里,任他在头上摸来摸去,敢怒不敢言。
李莲花愉快地赏赐了它那块骨头,不料“千年狐精”却有骨气,呸了一声将那祸害它不浅的骨头吐掉,嗤之以鼻。李莲花也不生气,从邵小五盘里捡出块肥肉,叠在“千年狐精”牙上。那狗脸抽搐良久,终于忍不住将肉吞下,呜呜没骨气地叫了几声。
“胖子,”方多病挥了挥衣袖,“你逮的这只说不定真是狐精变的。”邵小五看那滴溜乱转的狗眼,也掩面叹了口气,“老眼昏花,竟然逮了这么个东西。”
李莲花却很愉快,摸了摸那狗头,“驸马,去把衣服取来。”
【四、“千年狐精”】
方多病很快将卷在他被子里的那件轻容取了出来,李莲花毫不可惜地把块蹄髈包在衣服里头,然后把衣服藏了起来。那“千年狐精”不负众望,飞快挖出衣服,将蹄髈吃了。李莲花又将那带有蹄髈味道的衣服藏了起来,“千年狐精”再次飞快挖出衣服,这次衣服中没有蹄髈,李莲花赏赐了它块肥肉。
看那“千年狐精”两眼放光的模样,方多病毫不怀疑它能将桌上所有的肉都吃下去,虽然它看起来并没有那么大的肚子。试验了几次,“千年狐精”果然聪明得紧,已经知道它找到衣服就能得到肥肉,李莲花终于把那件轻容彻底地藏了起来,让它去找相同味道的地头。
“千年狐精”短暂地迷茫了一会儿,很快抽动鼻子,一溜烟往外窜去。李莲花、方多病、邵小五几人连忙追上,一狗三人快如闪电,顷刻间窜入了鲁方的房间。三人心中大定——看来训练不差,“千年狐精”果然明白要找的是什么地头。
那只狗在屋里嗅了一阵,转头又奔了出去。三人跟着它东窜西钻,它钻洞他们就翻墙,那“千年狐精”的速度快若闪电,三人唯恐追之莫及,也无暇关注究竟是窜到了什么地方,一番眼花缭乱之后,突见它钻进了一间偌大的房间。
方多病和邵小五追昏头,正要昏头昏脑地跟着往里窜,李莲花突然拦住两人,“且慢。”
“怎么?”方多病喘了两口气,这该死的土狗跑得还真快,“那里面说不定就是……”
李莲花露出个认真诚恳、充满耐心的微笑,“呃……我发现……我们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方多病和邵小五一起茫然,“什么错误?”这一路不是追得好好的?“千年狐精”的目标一直很明确,它显然没有一点犹豫,它知道东西在哪里,怎么会错?
李莲花歉然指了指那房屋的牌匾,“那个……”方多病和邵小五一起凝目望去,只见那金碧辉煌的房屋外,雕花精细的牌匾上刻着三个大字——御膳房。
方多病张口结舌,邵小五青了张脸,李莲花若有所思地道:“我们显然犯了个错误……”
他们犯了个天大的错误——那条狗记住的不是衣服的味道,而是蹄髈的味道。
于是他们追到了御膳房,那锅蹄髈显而易见早晨正是从御膳房里出来的。
三人各自摸了摸鼻子,都觉没面子,暗忖此事万万不可说,不可说。
既然追踪无果,三人只得悄悄回去。这回去一路可比来时谨慎许多,来时不知闯入皇宫,这离开之时的提心吊胆自是不必提了。
好不容易回到景德殿,摆着法坛的庭院依旧和原来一般模样,杯盘狼藉,满地鱼肉。李莲花顺手摸出块汗巾,很自然地将吃过的杯盘收起,将桌上抹拭干净,地上的骨头扫去,捧着那吃过的杯盘便要去洗碗。
方多病跷着二郎腿在一旁剔牙,邵小五耷拉着眼皮已经睡了。
又过了片刻,只听草丛中窸窣有声,邵小五微微挑开左眼,只见一撮黄毛在自己眼下晃动,他吓了一跳,一跃而起,“‘千年狐精’!”
那只浑身黄毛的土狗嘴里叼着样东西,奋力摇着尾巴,咧着嘴努力地想露出一个狗笑。
方多病扑将过来,惊讶地看着它嘴里叼着的东西——另一块轻容!
李莲花闻声而回,只见那条黄毛土狗傲然站立在法坛之下,昂首挺胸,犬牙铮亮,那交错的牙齿之中叼着一块淡紫色的碎布。
那是另一块轻容!
并且这块轻容上染着暗红的血迹,那血迹正沿着撕裂的边缘一点一点地往外浸染。
“我的天!”方多病叫道,“这是哪里来的?”李莲花摸了摸狗头,邵小五即刻将方才收拾的一整堆猪骨鱼骨都递给了这条狗。
只见“千年狐精”微眯上眼,将头在李莲花手上蹭了蹭,把碎片放在李莲花手中,转身就跑。这次三人打点了十二分精神,追得谨慎小心。
这次他们并没有闯入皇宫,而只追到了景德殿外一条小道上。这条小道与御膳房的后门相通,另一头通向集市,这是平时供应大内蔬果的商贩走的一条小道,路上有数处盘查的关卡。
“千年狐精”钻入了小道旁的一片树林之中。
这地方不能算偏僻,青天白日的时候来往的路人也是不少,但夜里林中一片漆黑。
“汪!”“千年狐精”对着一棵大树叫了一声。
火光亮起,方多病引燃了火折子,走到那棵树下,三人一起抬头望去。
触目所见是一双惊恐绝伦、布满血丝的眼睛。
一张青白扭曲的面孔,一撮撮黑发湿透一般倒垂而下。
接着血……嗒的一声滴落在方多病手背上。
“我的天……”邵小五吹了声口哨,李莲花眉头皱起,方多病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双惊恐的眼睛。
他只觉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全身的血液都要凝结了一般。
挂在树上的人,是李菲。
李菲被人头下脚上地倒吊在树上,喉头被人横割一刀,失血而死。
所以才有那么多血。
到现在还在滴血。
将他吊在树上的东西是一条三股碎布搓成的绳子,李菲身上古怪地穿了一件暗紫色的轻容。
李菲居然也有一件轻容!
这衣服紧紧裹在身上,显然不是他的。
鲜血将整件衣裳染红了大半,血液滴落……像大雨过后,那屋檐下沥水的声音。
一点一滴。
是冷的。
方多病手中的火折子不知在何时已经熄灭。过了一会儿,嚓的一声微响,李莲花迈上一步,在黑暗之中,弯腰自染满鲜血的草地上拾起一样东西。
一张被鲜血浸透的纸条。
方多病转过头去,那依然是一张十字形的纸条,比自己捡到的那张又小了一些,虽然被血液所染,上面依然有字。他僵硬地点亮第二支火折子,邵小五凑过去,只见李莲花手里那张纸条上写着三个字:百色木。
“千年狐精”悄没声息地伏在李莲花脚下,李莲花将那浸透鲜血的纸条看了一会儿,弯下腰轻轻摸了摸它的头,微叹了一声。
方多病冷冷地道:“我错了。”
邵小五拍了拍两人的肩,“谁也想不到‘它’在景德殿放过了李菲,却在这里杀了他。”
李莲花摇了摇头,幽暗的光线中邵小五看不到他的表情,只听方多病冷冷地道:“老子早知道鲁方和李菲关系匪浅,早该想到鲁方疯了,‘它’就要杀李菲,是我的错。”他重重地捶了下那棵大树,“是我的错!”
火折子再度熄灭,邵小五无话可说,方多病浑身杀意。李菲的尸体仍在缓慢地滴血,一点一滴,都似呻吟。
“那个……人之一生,总是要错的。”李莲花道,“若不是这里错了,便是那里错了,待你七老八十的时候,总要有些谈资……”
方多病大怒,“死莲花!这是一条人命!是活生生一条人命!你竟还敢在本公子面前胡说八道,你有半点良心没有?”
李莲花仍是啰啰唆唆说了下去:“……那个……人之一生,偶尔多做了少做了都会做错些事,那些有心的无心的,真的假的半真半假的,总要有些担子,有些你非背不可,有些可倒也不必认真……比如说这个……”他叹了口气,极是认真老实地道:“没人要求你方大公子能料事如神,我想就算是李菲快死的时候也万万没有想过要你来保他,所以,别多想了,不是你的错。”
邵小五大力点头,猛拍方多病的肩,差点把他那玉树临风的肩拍飞出去。方多病沉默半晌,长长地叹了口气,“平时老子对你好的时候,怎没听过你说这么好听的话?”
李莲花正色道:“我说话一直都好听得很……”
方多病呸了一声,“这里怎么办?你的‘千年狐精’还没抓到,李菲却又死了,王公公和太子还能相信你这假神棍吗?要杀头株连九族的时候千万别说老子认识你。”
李莲花欣然道:“当然,当然,到时候你只认识公主,自然不会认识我。”
“这具尸体……”邵小五抚了抚他那粉嫩的肚皮,“倒吊在这里,究竟是李菲夜里到此被杀,还是‘它’特地将他挂在这里?”
李莲花四下看了看,四面幽深,这树林虽然不大,夜里看来却是一片漆黑。他引燃一枚火折子,伏地照了照,只见树林之中有一条小道,显然是白日的时候常有人行走所致。
在那小道之上,凌乱地沾着几只血脚印。
“看来咱们并不是第一个发现李菲的人。”邵小五努力摸着下巴,搓着下巴上的肥肉,“是不是李菲约了个人在这里相见,结果约定的时间到了,那人如约前来,却看见李菲变成这样挂在树上,把他吓跑了?”
李莲花蹲下来细看那些脚印,“这倒是难说,也难保不是什么过路的人被吓到了。”
方多病沿着那些血脚印走出去几步,“奇怪,这脚印变小了。”
邵小五也亮起火折子,与李莲花一起照着地上的脚印。
小道之上的脚印是从草地上延伸而来的,刚开始的几个很清晰,显然这人走过草丛的时候,李菲的血还很新鲜,说不准死没死。脚印约有五六个,越往树林外的脚印之间的距离就越大,可以想象这人撞见一具倒吊的尸体之后夺命狂奔的模样。
但就在那五六个脚印之后,脚印消失了。
仿佛这个夺命狂奔的人就在这条道上跑得正快的时候突然消失不见。
脚印消失的地方距离树林外尚有十丈之遥,纵然是绝顶高手,也绝不可能一跃而过。这人去了哪里?在脚印消失的地方没多远,又有几点新的血印。
那几点血印形若梅花,约莫有个碗口大小,显然不是人的脚印。血印落足很轻,除了沾到血迹的地方,其他地方几乎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那几点血痕,这不知是什么的东西显然也是经过草丛,往树林外而去的。
“死……死莲花……”方多病干笑了一声,“这会不会是一只真的……千年狐精……”邵小五用力抓着头发,这些脚印要是说是一个人突然变成了一只不知什么东西跑掉了,好像也有那么点影子。李莲花瞟着那些血痕,正色道:“不管那是什么,千年狐精的脚万万没有这么大的。”
天色渐明,李菲突然被害这事也立刻上报到了刑部和大理寺,卜承海与花如雪这两位“捕花二青天”被诏令即刻赶回,彻查此案。
花如雪尚远在山西,一时回之不来。卜承海却正巧就在京城,接得消息,天还没亮就到了李菲被害的树林。
“你说——是你在景德殿开坛作法,引出那千年狐精,那千年狐精受不得你法术,往外窜逃,刚好在此处遇到夜里出来吟诗的李大人,于是那狐精便害死了李大人?”卜承海冷冷地看着李莲花,李莲花正神情温和地看着他,刚刚十分认真地说过了狐精大闹景德殿的过程。
“你——还有你——”卜承海瞪了方多病一眼,又盯了邵小五一眼,“你们都亲眼看见了那千年狐精?”方多病连连点头,邵小五抱头缩在一边。这人一肥将起来,便难得显出什么聪明来,所谓痴肥痴肥,人一肥,少不得便有些痴,而这“痴”之一字,又与“蠢”有那么两三分仿佛,故而老辣如卜承海,那犀利的目光也盯着方多病多于邵小五。
“见过见过。”方多病忙道,“法师开坛作法,那咒符一烧,桃木剑刺将出去的时候,只见天空中乌云密布,电闪雷鸣,千千万万条黑气汇聚出一个奇形怪状的妖怪,哎呀!那可是千载难逢的奇观……”
卜承海本来脸色不佳,听闻此言,脸色越发铁青,淡淡地看着邵小五,“你呢?”
“我……我?”邵小五抱着头,“昨天晚上……不不不,昨天太阳还没下山的时候我在树林睡觉,一睡就睡过头。半夜突然听到声音,吓得醒了过来,就看见这两位爷……还有那千年狐精……大人啊——”他突然扑到卜承海脚下,扯着他的裤子尖叫,“小的是无辜的,小的什么也不知道,小的只是打了个盹,这……这李大人的事万万与我无关……我上有八十老母下有三岁小儿,老婆还跟着个和尚跑了,我冤啊——”
方多病十分佩服地看着邵小五,卜承海却不受他这一顿呼天抢地的影响,仍是淡淡地问:“那千年狐精,你是亲眼所见?”
邵小五浑身肥肉发颤,连连点头,“看见了看见了。”
“那千年狐精生的什么模样?”卜承海冷冷地问。
邵小五毫不迟疑,“那千年狐精浑身赤黄赤黄的长毛,那长毛是根根如铁,尖嘴长耳,一双眼睛瞪得犹如铜铃,腾云驾雾的时候在林子里窜得比兔子还快……”
卜承海脸色越发青黑,“你可是亲眼看见狐精将李大人吊上了大树?”
邵小五一怔,这句话厉害,“这……”他立刻将烫手的山芋扔给了李莲花,“我醒来的时候只看见那两位爷在那里,李大人已经在树上了。”他指着李莲花,“还有那千年狐精正在腾云驾雾……”
卜承海对那“还有那千年狐精正在腾云驾雾……”充耳不闻,淡淡地道:“也就是说李大人被害的时候,你在林子里,除了方公子和这位六一法师,你没看到其他人进出,可是?”
邵小五小声道:“还有那千年狐精……”
卜承海冷冷地看着他,“李大人乃朝廷命官,他在京城遇害,大理寺定会为他查明真相,捉拿凶手。既然李大人被害之时你自认就在林中,自也是杀人嫌犯,这就跟我走吧。”
邵小五大吃一惊,口吃道:“杀……杀人嫌犯……我……”
卜承海两眼翻天,“至于方公子和李楼主,”他对李莲花那“六一法师”的身份只作不见,“方公子和李大人在景德殿曾经会面,昨日深夜会追至树林中想必绝非偶然;至于李楼主——”他缓缓地道,“江湖逸客,你在太子府里胡闹,如无恶意,我可以不管。但你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你是武林中人,要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也并非什么难事……”
方多病听得张口结舌,邵小五眼睛一亮,只听卜承海道:“来人,将这两人押入大牢,听候再审;将方公子送回方大人府上,责令严加管教。”
方多病指着卜承海的鼻子,“喂喂喂……你不能这样……”
卜承海视而不见,拂袖便走。邵小五倒是佩服地看着他,喃喃地道:“想不到官府也是有好官。”
李莲花与卜承海其实颇有交情,不过这人铁面无私,既然有可疑之处,是他老子他也照样押入大牢,倒是并不怎么惊讶。
很快衙役过来,在邵小五和李莲花身上扣上枷锁,方多病站在一旁,手足无措。李莲花衣袖微动,随之微微一笑,“卜大人明察秋毫,自不会冤枉好人,你快回家去,你爹等着你。”
方多病道:“喂喂喂……你……你们当真去大牢?”
李莲花道:“我在景德殿中装神弄鬼,妖言惑众,又是武林中人,要以术法为名杀害朝廷命官,再趁夜将他倒吊在大树之上也并非什么难事……故而大牢自是要坐的……”
方多病怒道:“放屁!能将李菲倒吊在大树上的武林中人比比皆是,难道每一个都要去坐大牢?”
李莲花微微一笑,笑意甚是和煦,“你快回家去,让你爹给你请上十七八个贴身护卫,留在家里莫要出门,诸事小心。”言罢挥了挥手,与邵小五一道随衙役前往大理寺大牢。
方多病皱着眉头,李莲花什么意思他自然清楚——鲁方疯了,李菲死了,此中牵连着什么隐秘不得而知,但方多病毕竟在景德殿住过几日,见过一本不知所谓的小册子,卷走了鲁方的那件衣服和玉簪,凶手既已下手杀了李菲,或许便不再忌惮方多病驸马的身份,就会对方多病下手。
知情者死。
死者的纸条他们已得了三张,那绝非随便拿拿便算了的。
他悻悻然看着李莲花,为什么他觉得李莲花的微笑看起来就像在炫耀他在大牢里很安全?
【五、大牢再审】
李菲被杀一事在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要说鲁方发疯只是被人传言说景德殿有股邪气,李菲被害,尤其还死得如此凄惨可怖,这事已让人对景德殿望而却步。皇上震怒,他有要事召见鲁方等五人,尚未召见,已一死一疯,隐约可察有人正意图阻止他召见这五人,于是谕旨颁下,即刻召见赵尺、尚兴行、刘可和三人。
皇上正在召见赵尺三人,卜承海着手将那片树林逐寸逐分彻查了一番,随即赶到大牢。
他居然不用吃饭,也不用睡觉,在李莲花觉得该是吃饭的时候直挺挺地站到了大牢之中。
“你们退下。”卜承海对左右随侍卫和衙役淡淡地道。
牢中的衙役对卜大人敬若神明,当即退下,在大牢之外细心守好大门,以免旁人骚扰卜大人办案。
李莲花手脚都戴着枷锁。卜承海冷眼看着李莲花,这人进了大牢不过两个时辰,据说向衙役索要了扫帚,将自己那个牢房清扫得干干净净。大牢之中本还有些草席,李莲花将外衣脱下铺在草席上,却还没有坐。卜承海开门而入的时候他正站着发呆,眼见卜承海进来,他微微一笑,“卜大人。”
“李楼主。”卜承海语气不咸不淡,“近来万圣道封磬之事,又是深得楼主之助,江湖赞誉颇多。”李莲花啊了一声,莫名其妙地看着卜承海,不知他什么用意——卜大人这开审的因头未免扯得太远。只听卜承海道:“不知假扮六一法师,在景德殿作法,实是为了何事?”
原来卜承海虽然秉公办事,但对李莲花倒是颇为信任,这才屏退左右,想从李莲花口中得知真相。李莲花又啊了一声,“这个……”假扮六一法师和在景德殿作法实在没有什么深意,不过是凑巧,凑巧,倒是方多病发现的那纸条之事不是小事。他沿着大牢慢慢转了一圈,卜承海一直看着他,一直看到这人转过身来,“卜大人。”
卜承海点了点头,那人看着他微笑,然后道:“大人久在京城,可曾听闻一样事物,叫作极乐塔?”
卜承海皱起了眉头,“极乐塔?你从何处听来?”
李莲花若有所思,慢慢地道:“我想这东西与李大人被害一事有关……”
卜承海面露诧异之色,沉吟了好一会儿,“你从何处听来‘极乐塔’三个字?”
“一本册子。”李莲花的语气很平静,“景德殿方大公子的房间内藏有一本无名的小册子,小册子封面之上便写着‘极乐塔’三字。”
卜承海问道:“那册子里写有何物?”
李莲花摇了摇头,“画有一些不知所云的莲花、异鸟之类,大半乃是空白。”
卜承海冷冷地问:“你怎知此物与李大人被害有关?”
李莲花在大牢中慢慢地再转了半个圈,抬起头来,“这本册子在方大公子房中无端被人盗走,当日夜里,鲁大人无端发疯;第二日夜里,李大人为人所害。”他凝视着卜承海,“于是我不得不问,极乐塔究竟是何物?”
卜承海目光淡定,仿佛在衡量李莲花所言是真是假,又过了好一会儿,他缓缓地道:“极乐塔……传说是我朝先帝为供奉开国功臣的遗骨所建造的一座佛塔。”
李莲花奇道:“这倒是一件好事,但怎么从未听说我朝曾立有此塔?”若皇帝当真做过这种有功德的事,怎会从来无人知晓?
卜承海摇了摇头,“此事我不知详情,但此塔当年因故并未建成,故而天下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