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牧场之战

大唐双龙传 黄易 19814 字 2个月前

徐子陵正要溜出膳房,给寇仲一把抓着,只好苦笑道:“熏鱼的整个流程作业已准备妥当,要解说时口若悬河的寇名厨一个人当可应付自如,硬要把小人留下来,不觉有点浪费人力吗?”

寇仲苦溜溜地说道:“算我请你求你好了,没有你在,我怕会做错事,”

徐子陵道:“有什么事可能做错的,例如呢?”

寇仲干咳一声道:“例如我一时不慎,舍大业不顾而情挑公主,又例如我大失男儿汉的体面,跪地哀求她嫁给我,一世人两兄弟,你给我乖乖地留在这里壮胆吧。”

徐子陵失笑道:“你当她是来和你幽会吗?我可保证兰姑会在旁拍她马屁,甚至美人儿场主亦会虎视眈眈,看看你和她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寇仲摇头道:“你对女人的经验仍是差老子少许。你昨晚有没有注意公主她的神态,那种心乱如麻、不知所措的表情,正代表她对我非是全无情意。所以她今天不来则已,否则定会找种种借口遣开其他人。”

徐子陵讶道:“你不但窍穴长在天灵穴处,还多长了对眼睛,我明明见你昨晚只管看着地板,凭什么可见到她微妙的变化表情呢?”

寇仲尴尬地说道:“像我这种级数的高手,纯赖感觉已可知道很多事,明白吗?徐低手!快滚回来!”

徐子陵举手道:“我上茅厕总可以吧?”

寇仲改变策略,搂着他以差些要亲他一口的热情道:“我的好兄弟,记得早去早回。”

徐子陵正以为可逃出生天,岂知寇仲追上来道:“一世人两兄弟,都是共同进退妥当点。”

徐子陵脱身不得,苦笑道:“胆子这么小,怎学人争霸天下?”

“你两个要到哪里去!”两人愕然转身。商秀珣和李秀宁正沿着长廊,联袂而至,出奇地没有其他随从。

商秀珣仍是一身劲装武士服,头戴羽帽,妩媚中带着勃勃英气。李秀宁出奇地朴素,纯白的裙褂配上蓝花黄底的小背心,显得楚楚动人。这美人像宋玉致那样,有种高门大阀出身的女子独特的高贵娇美气质,能令任何男子生出自惭形秽之心。两女在廊外漫天阳光的衬托下,更是艳光四射,又似带着某种超乎凡俗的奇异禀赋。一时两人看得呆了。

两女盈盈来到两人身前,李秀宁大方地微笑道:“对不起!累两位大师傅久候呢!”两人忙施礼回应。

商秀珣淡淡说道:“小宁你先向公主讲解,我要和小晶说几句话。”

寇仲见到李秀宁,什么都忘了。还恨不得和她有单独相处的机会,忙领着李秀宁到膳房去。

商秀珣带着徐子陵朝后园走去,到了亭子停下步来,说道:“那老头子昨晚和你们说了些什么话?”

徐子陵答道:“他教我们造园建林的学术,场主是否要我重复一次?”

商秀珣背着他道:“没有说其他的事吗?”

徐子陵叹道:“他还有说及自己,说因在三十年前被敌所伤,这几天旧伤复发,命不久矣!”

商秀珣娇躯微颤,失声道:“什么?”

徐子陵低声道:“照鲁先生自己估计,他只可多活十天八天,或者正因如此,他才会看上我们吧!”

商秀珣缓缓转过娇躯,美目深注地瞧他好半晌,柔声道:“你们是否想过自己的前途,还是满足于当两个厨子呢?”

徐子陵对她忽然岔开话题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置可否地答道:“不做厨子,我们可以干什么呢?”

商秀珣不悦道:“你们本来就不是厨子,而是走私盐的贩子,现在竟敢对我说这种话。”

徐子陵记起寇仲说过的话,从容道:“无论做什么,都不外求财,走私盐风险既大,随时可能血本无归,怎及在这里每月稳收半锭真金。”

商秀珣双目射出锐利的光芒,语含深意地问道:“赚够了钱后,你们有什么打算?”

徐子陵胡诌道:“那要由时局决定,若天下恢复统一太平,我们回乡开间小菜馆。对我们来说,这已是很了不起了!”

商秀珣微笑道:“还要骗我?只听你说话时条理分明,谈吐应对高雅,便知你们并非一般凡夫俗子,否则以鲁妙子的高傲自负,怎会有兴趣在你们身上花费时间,你两个究竟是谁?到这里有什么目的?”

徐子陵心中叫糟,幸好念头一转,立有对策,苦笑道:“场主真厉害,我两人其实是扬州人士,娘家更是扬州的世家,以经营酒楼名闻当地,后来昏君被刺,扬州大乱,暴民乱兵四处抢掠,累得我们家破人亡,辗转逃往余杭,先是在菜馆工作,后来见私盐利润丰厚,遂行险一搏,岂知路遇贼劫,仅能保命脱身,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这番话半真半假,除非商秀珣有肯定的情报,否则绝难找出破绽。他更不虞这美女可由扬州联想到他们真正的身份,因为除了宇文化及等有限几人外,谁都不知道他们本是扬州的小混混。

商秀珣与他对视半刻,黛眉轻蹙道:“你们的功夫是跟谁学的?”

徐子陵道:“我们是石龙道场的弟子,后来石龙开罪了那昏君,罪诛九族,幸好外公给我们花了一笔钱,我们两个才不致被株连。”

商秀珣有点不知再问他什么才好的样子,默然不语。徐子陵方真的放下心来,知她对《长生诀》和石龙的关系并无所闻。

商秀珣忽地上下打量他几眼,坦然道:“坦白说,像你两兄弟的体格气质,实是世所罕有,否则老头子不会看中你们。不过由于你们错过了练武的黄金岁月,现在无论如何下苦功,将来亦是成就有限。当厨子又浪费了你们这等人材,所以最好趁老头子尚未断气,求他传授某种拿手绝活,我或可酌材录用,你们则不枉此生。”

徐子陵首次对她生出好感,恭敬道:“多谢场主指点。”

商秀珣不知何故默然轻叹,说道:“回去吧!李秀宁该学懂怎样制熏鱼了,柴绍真的那么有魅力吗?”

最后那一句令徐子陵听得呆然以对。

寇仲甫踏入膳房,伸手指着整齐陈列台面的诸般材料,一本正经地介绍道:“这是佐料,这是酱料,这……”

李秀宁打断他道:“没人在旁哪!”

寇仲像被人点了穴道般,凝止片晌,颓然垂手道:“公主有何指教。”

李秀宁移到他身后,轻轻道:“二哥很记挂着你们,常因你们不肯随他打天下而愀然不乐。今番能再见着你们,真是好极了。你们怎会躲到这里当厨子的?是否因怕了李密?”

寇仲猛一挺背,冷然道:“我们怕过什么人来呢?”

李秀宁欣然道:“难怪二哥对你们赞不绝口,只看你们把所到之处弄得天翻地覆,可知你们的能耐。到现在我始知二哥当年对你们的评价,并非过誉之词。”

寇仲感到李秀宁说话时呼吸的芳香,轻轻飘送到鼻子前,苦笑摇头,移到窗前,呆瞧着日照下院落的动人情景,心中百感交集。他终于有成就了,可是已换不回以前的日子。若这番话是李秀宁当年说的,他便不用因自卑而黯然引退,不敢与柴绍争夺她的芳心。

李秀宁见他走到一旁发呆,心中暗叹。以她的兰心慧质,当年早明白寇仲对她的情意。不过以她的家世才貌,对她倾心的男子不知凡几,所以并不放在心上。但今日再见寇仲,他不但成了一位轩昂俊伟的男子汉,最扣动她心弦的是他所具有的某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不过她和柴绍的事已成定局,包括她自己在内,谁都不能改变,也不愿改变。

她正进退两难,不知该站在原处,还是该移近寇仲,寇仲的声音传入她耳内道:“你嫁人了吗?”

李秀宁娇躯剧颤,垂下螓首黯然道:“虽仍未嫁人,但和嫁了人没有多大分别。”

寇仲仰天一阵长笑,旋风般转过身来,双目神光如电道:“好!就当你已是别人的妻子。你或者感到难以理解,但事实上我却很欢喜这答案。因为可以使我以后再心无旁骛,专志为自己的理想奋战。”

李秀宁见他像变了另一个人般,露出她从未想象过会出现在寇仲身上的那不可一世的霸道豪气,吃了一惊,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寇仲威稜四射的眼神化作无比的温柔,露出一个似阳光般灿烂的招牌笑容,雪白的牙齿更是闪烁生辉,歉然道:“小弟一时情不自禁,累公主受惊,万分抱歉。看来今天公主亦志不在熏鱼,而在能否招揽我们两个小子。而公主现在也该知道答案。”

李秀宁深吸一口气,压下被寇仲影响波动不休的情绪,点头道:“秀宁虽把握到寇兄的心意,但仍难免感到非常惋惜和失望,事情是否仍有转圜的余地呢?”

寇仲差点由英雄变作狗熊,冲口而道出“除非你肯嫁给我!”幸好想起了宋玉致和自己一手创办的双龙帮,硬把这股冲动按下,从容微笑道:“生命之所以有趣,皆因我们虽失去很多东西,但亦得回很多东西,有欢欣雀跃的时刻,亦有神伤魂断的日子。”接着大步走到李秀宁娇躯前,低头深深瞧进这美丽公主的秀眸内,虎目射出令她心弦抖颤的海样深情,以无比温柔的语气道:“秀宁或许从未将我寇仲放在心上,可是对我寇仲来说,秀宁你却是第一个使我饱尝那种使人彻夜难眠、患得患失,但又无比兴奋的初恋滋味的女子,虽只有一个晚上,但已使我非常感激,谢谢你。”

李秀宁“呵”地一声娇呼时,寇仲已大步走出膳房去。再没有回过头来。

商秀珣和徐子陵一先一后来到膳房门旁,见寇仲神情木然地大步走出来,均感愕然。不待商秀珣说话,寇仲昂然在两人旁走过,咕哝道:“我要上茅厕。”

寇仲和徐子陵并排坐在后山方亭的石栏上,面对耸峙陡峭的崖壁,脚下就是直落百丈的深渊,流水奔腾不休。寇仲听毕徐子陵向商秀珣所撒最新一代的谎言后,抹了一把冷汗道:“幸好我当时说赶着上茅厕,否则美人儿场主抓起我来顺口一问,我们就要往下跳了。”又探头看了渊底的激流,怀疑地问道:“凭我们的功夫,跳下去该不会跌死吧?”徐子陵微微一笑,没有说话,一副看穿了他内心所藏着什么的样儿。

寇仲投降道:“你为何不问我和李秀宁间刚才发生过什么事呢?”

徐子陵哂道:“你不是说过长生诀的武功令你变得愈来愈冷酷无情吗?又说可为争霸天下而不择手段,牺牲一切。既是如此,我还须向你恳求答案吗?”

寇仲拍腿叹道:“陵少这次错了,事实上我的感觉是窝囊至极。因为我竟忍不住问她是否已嫁给了柴绍那混蛋。想想吧!陵少!假若她回答我‘仍未嫁人’,我可怎样向她交代呢?而明知此问只是作茧自缚,我仍要问她。你说这是怎么一回事哩!”

徐子陵淡淡说道:“那她怎样答你?”

寇仲惨然道:“她说虽未正式嫁人,但差不多等于嫁了人。”

徐子陵苦笑道:“那就是说她爱的是柴绍了。这句话的确很难受,也让我第一次对你感到同情。跟着你如何还招呢?情场上的招式,比战场上生死对决的招式更使人头痛,只不过伤害的是双方的心罢了。”

寇仲平静地道:“于是我化悲愤为力量,告诉她我毫不介意,还感激她赐我失恋的痛心滋味;强忍着吻她的强烈冲动,冲出房门去。背着她时,我痛苦得整个人都麻木起来。”

徐子陵漫不经意地问道:“那你有没有躲在茅厕里痛哭流涕呢?”

寇仲愕然别过头来盯着他道:“你不是同情我可怜我吗?”

徐子陵冷冷道:“值得同情的人不是你,而是李秀宁。”

寇仲直勾勾望着对崖,自言自语地说道:“我确是过分了点,但当时真有种愈能伤害她,愈是痛快的感觉。那是一种完全失控的情绪,使我心知肚明自己仍是很在意她。”

徐子陵叹道:“于是你就使尽浑身解数,设法在这弹指般短暂的一段时间内,务要令她忘不了你。这对她是多么残忍无辜的事呢?”

寇仲梦呓般道:“杀了我吧!我现在痛苦得要命。”

徐子陵伸手搂着他肩头,苦笑道:“我说话太没技巧了!男女间事就是如此,根本没道理可言。谁的护体神功强一些,谁就少受点伤害。不过看来你的护体神功很难及格。”

寇仲愕然道:“你还说没有技巧,现在我只想痛哭一场。”

两人你眼望我眼,接着笑意从两人嘴角扩展,齐声捧腹笑得呛出了苦甜难分的热泪,又是心中温暖,互相感受着两兄弟间真挚的交情。

徐子陵喘着气拍着寇仲肩头辛苦地道:“你每次失恋,都是拉着我蹚浑水,所以我才是真正的受害者。”

寇仲苦笑道:“为什么早有第一次失恋的经验,第二回仍是这么难受!且更厉害呢?”

徐子陵耸肩道:“有什么稀奇,因你爱她更深了。”

寇仲像完全恢复过来,洒然点头道:“你这话不无道理,时间久了,水也可滴穿坚石,所以现在我的心该是百孔千洞,这叫心内滴泪大法,与鲁妙子的‘遁去的一’异曲同工。因为李秀宁正是我那遁去的一。即使商秀珣比她胜上半筹,我心中仍只有她。”又道:“米已成炊,再也休提。我们下一招该怎样下法才合奕剑之道呢?”

徐子陵冷静下来,思索道:“先设法找那荡妇出来。”

寇仲叹道:“若可逐间房去敲门就好啦。”

徐子陵皱眉道:“以你的绝世耳功,要偷听方圆百里内的荡声,该不会是什么困难的事吧!”

寇仲失笑道:“真夸张,来吧!”

两人先后跳下围栏,跨步下亭。快抵游廊,小娟袅娜迎面走来,喜叫道:“找着你们了!”

商秀珣在宽敞书斋的一边正襟危坐,捧书细读,似是丝毫不知馥大姐把寇仲和徐子陵两人带到面前。隔着一个小花园的对面就是他们初遇商秀珣的轿厅,当日他们曾为这美女试吃时的娇俏动人神态而神魂颠倒。商秀珣却是暗恨自己,连她都不明白为何自己这样爱见两个小子,或者是她太孤独吧!那并非身边有多少人的问题,而是心境的问题。她是上任场主的独生女,自幼被栽培作继承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管治下人就如呼吸般自然。人人敬她如天神,只有这两个表面看似毕恭毕敬的小子例外。只从他们瞧自己时大胆粗野的眼神,便知他们只当自己是个女人。这激起她心中的涟漪,既新鲜又与众不同。

馥大姐禀告道:“两位小师傅到了。”

寇仲踏前几步,双手捧刀奉上道:“宝刀送到!”

看见寇仲装出来的正经样儿,商秀珣“噗嗤”娇笑,有如鲜花盛放,连少见她这种美态的馥大姐都看得呆了。

商秀珣见三人全呆瞪着她,尽力敛起笑容,板着脸孔低骂道:“世上有这么多宝刀吗?”又低声道:“馥儿你可退下!”馥大姐微感愕然,退出斋外。

商秀珣把书本放在身旁小几处,从寇仲手上接过井中月,立露讶异之色,奇道:“想不到这么重。”

寇仲陪笑道:“宝刀自是不同于一般凡刀。”

商秀珣皱眉道:“站得这么近干嘛?”寇仲尴尬地退回徐子陵旁,只有后者明白他是有点舍不得井中月。

商秀珣左手握着刀鞘,右手轻抓刀把,秀眸却盯着两人,坦然道:“这把刀虽是毫不起眼,又似有点锈迹,但不知如何,我回来后心中不时浮现出它的影子,感到它有种说不出的味道来。”

寇仲衷心赞道:“场主真有眼光,不同于一般浅薄之徒。”

商秀珣早惯了不被两人当作是场主的对话,瞅他一眼道:“谁要你来奉承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