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死了么?俺死了几次了?
昏迷中,老屌脑海中不断有个声音在重复着这两句话。同时,他感到有无数只手在撕扯着自己干枯燥热的脏腑,喉咙像淹在水里,憋得喘不过气来。
“火!有火!鬼子来啦!连长赶紧上飞机!”
老屌大喊着从梦中惊醒,猛地坐了起来,伤口的剧痛让他差点背过气去,他紧咬着牙关,头上滚下大串的汗珠,过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他发现自己在一间从未见过的房子里,十分的干净,连地面上都一尘不染,盖在身上的被子白花花的耀眼,发出一股浓浓的浆洗过的味道。手上插着几根管子,鼻子里也塞着一根,原来憋气是这个玩意整的?
“你醒啦?”
一个护士朝他走来,听声音是个女人,看身量却像个爷们儿。虽然较高大但因没有啥腰身,上下一般粗,丝毫没有女人的凹凸有致,走路也咚咚作响。她脸上蒙着一个大白口罩,仅仅露出大脑门儿下面的一对小眼睛,正死死地盯着自己。这号大傻娘们从板子村一抓一把,咋的就当得了护士哩?
护士将他身子一推,老屌顿时躺倒,疼得他一阵抽搐。
“你个傻娘们儿,轻点成不?你当是推驴磨哪?”老屌气不打一处来,喘着粗气。
“别乱动,我可没使劲啊,输完了这瓶液才让你动弹。你就是那个英雄?长得可不咋像啊!”
护士很不以为然,麻利地为他换了药,然后一把伸进老屌的被窝,从他的胳肢窝里掏出了一根温度计,毫无防备的老屌被她冰凉的手咯吱得吱吱乱叫,一下子慌了神,咋这娘们如此生猛哩?
“温度正常,来!伸出来往这里尿!”
护士语气冰凉,把一个同样洁白的尿盆递进了老屌被窝里。那盆子晶莹透亮,居然比自己家和面的缸子还要干净。
“妹子这咋好意思哩?俺自个儿来,你先躲躲?”
“还挺夹夹缩缩的,拿着,别尿太多,化验用的。俺天天见的……你还躲躲藏藏的干啥?稀罕……”
老屌被彻底打掉了威风。这娘们儿生猛无畏且寡廉鲜耻,实在是不好惹的货色。老屌只得接过尿盆,看护士转过身去,才慌忙躲进被窝,憋得大汗淋漓才勉强放了点“化验品”,畏畏缩缩地递给了这女人。护士收拾停当就走了。不久又回来了,手里拿着个长条型的铁盒子。
“把这边胳膊伸出来,量一下血压。”她语气温和了一点。
“妹子俺在什么地方这是?俺的弟兄们哪?”
“这里是军部医院特护,你的战友们都在旁边房子里,有几个还过来看过你,哪个都比你好看。”
“哦,那当然哩!照俺娘说话,俺祖宗八辈干的坏事都堆在俺这张马脸上了,咋能好看哩?”
护士终于被逗得咯咯笑了起来,这粗愣的娘们居然能发出这么细的声音来,真是出奇。
武汉的这个深秋不如往年那般凉爽,热得让人冒汗。整个城市像被一口巨锅盖着,几个月来没起凉风,天地间烟雾和尘土搅和在一起,翻滚着污浊不堪。蒸腾的热浪如同战火一般在城市上空肆虐着,无孔不入,无坚不摧,慢慢煎熬着人的意志,诺大的武汉城几乎要窒息了。
老屌在特护病房里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他心里并不舒坦。比起和几百个伤兵密密麻麻堆在一起共同哀号、共同欢笑的日子,这病房里满眼的白色反而让他感到寂寥和烦躁不安。麻子护士并不大搭理自己,她一离开,病房里就一片死寂,打个喷嚏都有回音。他一会儿想翠儿和孩子,一会儿又想阿凤,睁开眼是药瓶,闭上眼就是噩梦,心里憋得十分难受。上衣口袋幸存的几枝烟早被眼尖的麻子护士没收。鬼子飞机虽然还没在这里下蛋,却天天肆无忌惮地来回飞过。
这天,麻子护士正在给老屌换绷带,把个老屌折磨得呲牙咧嘴,一阵整齐的皮鞋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听到外边的卫兵纷纷吆喝着敬礼。门帘突然一掀,几个军官钻了进来,一个熟悉的人夹在中间,满脸麻子烁烁放光。
“团长!”
在这里见到铁塔一样的麻子团长,老屌喜出望外。麻子团长一身黄呢制服,一双三角眼仍然锐利如初,只是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刀痕,平添了几分狰狞。老屌一着急要从床上跳下来,却被护士有力的手攥住了。
“乱蹦个啥?摔了瓶子你赔啊,你知道现在的药有多金贵么?”麻子护士仔细地检查了他手上的输液针,嘟囔着。老屌只好老实地坐回了床上。
“小云你怎么和你老哥说话的?你可不许当别人那样欺负!”麻子团长皱着眉头呵斥着护士,护士一扭脸到旁边去了。
“老屌怎么样?别和她一般见识,她是我妹子,叫高云。我特意让人把你安排在这里的,伤势咋样了?”麻子团长轻轻地扶着老屌的肩膀,他身后几个军官只微笑着看着他。老屌一时有点发懵。
“首长们来看望你,我给你介绍一下。这位是江岸1师的刘副师长和陈参谋长。这位是军部的作战科毛科长。他们让我带路,来看看你这个英雄。”
老屌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大官堆在一起,慌得连忙又下了床,挺直身体敬了一个军礼。军官们同时回敬了他一个礼。刘副师长身宽体胖,脑门锃亮,嗓门洪亮,操着一口福建话说:“干你娘,真想不到你们能活着回来,我们都要给你们安排追悼会了!你们这次立了大功,这十来天的,武汉上空真看不见鬼子的小母机,咱们的部队想往哪打就往哪打。你还不知道吧,武汉的老百姓都给你们编了评书了!”
“大概是因为你们带回来的东西,鬼子一下子收缩了……这几天的进攻……也有点不着调,各兵种的协调性比以往差了一大截。估计……正忙着换他们的通讯密码呢。”陈参谋长更像一个书生,说话细声细气,仿佛患了伤风,说几句话就一个劲地吸溜鼻子。
“等你们康复了,要把这次奇袭的战斗经验总结下来,向军里认真推广。我们会派几个秘书来帮你整理的。”毛科长名如其人,长了个大络腮胡子,手背上也长满了黑色的寒毛。一双刀锋一样细的眼睛锐光四射,一看就不是个简单的角色。
“谢谢首长们!俺不算啥英雄,这次行动成功,那都是杨连长的功劳,俺只是碰巧捡回条命罢了……团长,一共回来多少个战士?”
“回来十个,飞机上又死了两个,降落的时候死了一个,只剩下七个了,都在这里。”
“那个俘虏哩?”
“他摔断了脖子,没救过来!”
老屌低头无语。俘虏死了,日军很快会更换通讯密码,这次行动的意义不大打折扣了?死了那么多兄弟,值么?麻子团长似乎明白了他的心思,轻声对他说道:“杨上尉和你们都是好样的,军部很快就有嘉奖!牺牲的弟兄们家里也会有抚恤。你别太伤心!武汉现在的战况一日三变,非常激烈,鬼子和我们的人都已经打疯了,正是需要英雄的时候。老屌你要振作点,功劳和伤痛都不要太放在心上!”
“团长,俺知道了!俺的伤不碍事的,很快就能跟着你接着打鬼子……就是……长官们别忘了弟兄们……”
“干你娘!你都把我们这些官儿当成什么人了?我们不会忘了你们的!等打退了鬼子,把你们都刻在碑上,活着的升官发财过太平日子,死了的党国也会照应家人。到时候只要老子没死,你们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们!”
这次能够从阎王殿再捡回命来,老屌竟有些愧疚。想当初一百多位弟兄长途奔袭,齐心协力将鬼子机场炸得天翻地覆。弟兄们出发时,个个生龙活虎血气方刚,一定曾憧憬过凯旋而归的壮观和荣耀吧?可只转眼之间,一个个灰飞烟灭!幸存下来的七个,也都是浑身血窟窿、插满橡胶管的残破之躯,想起来真叫人揪心!这扛枪打仗真个是毫无造化可言,越打心里越没底。想尽办法救活的杨铁筠,在自己眼里这么全活儿的一个大男人,难道就这么毫无悬念地壮烈了?他和黑牛会不会被鬼子活捉了?要是被活捉就惨了……
老屌心里腾地浮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对战争的恐惧。这种恐惧已经不在于死亡的威胁,而在于他总是看不到战争的尽头!再多一次侥幸又如何?因此长官们说的升官发财他很不以为然,命都保不齐,要那些鸡巴玩意儿有啥用哩?军功章对于杨铁筠和死去的弟兄们还有什么意义?他们的女人从此就要揣着一块冰冷的军功章睡觉了,她们会在多少个夜晚对着自己男人的照片,伤心欲绝地痛哭呢?
“长官,俺……俺想身子好了回一趟家,成不?”
老屌突然间蹦出了这个念头,想都没想就脱口而出。几位军官一时面面相觑,眼珠子转来转去,麻子团长也沉吟不语。陈参谋长说话了。
“你家在哪里?”毛科长问。
“河南河西板子村,在黄河西北边地界,离山西不远。”
“哦,从武汉到你家里很远,沿途又到处是鬼子部队,你这一身的伤疤,打扮得再像老百姓,也会被鬼子一眼认出来,就怕你到不了家啊!你要是实在想她家人,我们将来一定想法把她们转移到后方来,你看行么?”
老屌正在后悔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听陈参谋长这样安排,感激得忙不迭地点头。麻子团长面无表情,突然摘下了挂在床头的那把剩下一截的军刀,神情诧异。
“团长,你的刀救了俺一命!在撤退的路上被机枪打断了,没有它,那颗子弹估计就要了俺的命!”
麻子团长把刀挂回去,回头对他妹子说道:“小云,好好照顾你老哥,多用点心,尽快让他起来!他是咱们的英雄,你不要怠慢!”
“啥个英雄!活着回来的就是英雄?死了的就不算数了!”
这妮子居然生了气,一把扯下口罩摔到一边,露出一脸麻子和窄小口鼻,头也不回地走了。老屌愣愣地看着她离去,一头雾水。
“他男人,也就是俺妹夫,死在前线了。他带的连队被鬼子包围,因为他没有接到命令就撤退,没完成阻击任务,俺自然不能给他追功!她心里不痛快,发发闷火而已,老屌你多包涵吧!”
防空警报突然又响了起来,长官们不再说话,冲他点了个头就离去了。麻子团长走到门口的时候,又回过头来说:“南边的广州陷落了,武汉已经被鬼子三面包围,我估计……要撤了,你赶紧把伤养好,我会有安排……”麻子团长在老屌惊愕的目光里去了。
麻子团长刚走一天,蒋委员长就发出了撤离武汉的命令。
失望中,老屌陷入了沉思,要是照麻子团长以前说的,武汉要是失守,这中国不就要亡国了么?这武汉军队和老百姓加起来有几百万人了,怎么还顶不住小日本?广州是啥球地方?怎么没人守么?鬼子怎么东南西北都有哩?他们要打到什么时候,打到什么地方才算罢休?要是没完没了这么五年十年地打下去,那还怎么回家哩?最后打不过怎么办?要是全中国的土地都落到鬼子手里,国军还能往哪里撤呢?
早在命令发出之前,老屌就看出了这些天的混乱。医院院墙外边连着几天人声鼎沸,车喇叭响个不停。院子里的医生们都是跑着干活,每天出出进进的救护车也不见了踪影。据麻子护士讲,很多医生都卷起铺盖往后面跑了。市中心的上空,鬼子的各式飞机天天晃悠着,除了扔炸弹,还撒下不少传单。城市外围,炮弹的爆炸声比以前更加激烈,几乎日夜不停。
七个回来的弟兄全部养在这间医院里,昨天又有一个重伤的由于血液感染死了。陈玉茗也憋熬不住了,趁护士小妞不在,就一早高举着输液瓶子到处找着老屌和兄弟,找了一层楼也不见熟人,正拄着一只拐下楼的时候,迎头撞见同样高举着瓶子东张西望的老屌。二人一愣,登时哈哈大笑抱在一起。一群护士看到两个伤兵一手举着瓶子,一脚金鸡独立,却还在互相拥抱聊天,不禁既好笑又感动,忙上前把他们架了回去。
老屌的伤恢复很快,身体也日渐结实。隔壁的病房里躺着一个重伤的少校团长,听护士说此人半个月前被一颗炮弹炸了个结实,抬过来的时候已经散了,医生费了半天劲才弄清楚四散在他肚子周围的内脏是什么。医生给他摘走了四根破烂的肋骨,拿走了一条炸碎的腿,半个胃,一个腰子,几米长的肠子,以及一片烧成焦炭的肺,然后替他七拼八凑地缝巴缝巴,打针输液半个月,他愣是没死,昨天还睁开眼了。老屌对此神人充满敬意,上午趁麻子护士不在,就拄着拐别到团长病房边,趴在窗台上往里看,发现这神人身上的管子比自己的多了去了,刚想推门进去打个招呼,就被拿药回来的麻子妹揪着耳朵拉回了病床上。
“再敢往外乱跑就把你捆在床上,你信不信俺做得出来,让你拉屎撒尿都沤在床上,看你还听不听话!”
“妹子,原来你会说家乡话啊,俺还以为你打小就不会说哩。”老屌一边揉着耳朵一边笑呵呵地说。
“俺咋能不会说?在这里五六年了,俺哥让俺来上医校,说这边是大城市,见了世面才能长出息。城里人说的都是正经话,咱们那里的话忒土。在路上俺说家乡话有的车夫都不拉,慢慢俺就改了,为这个俺还哭了一鼻子。都是俺哥,让俺在这大城市受这份八杆子打不着的洋罪,不让俺在家陪老爹老娘。”
老屌突然想起了在黄河岸边,麻子团长带领大家在河边痛哭下跪的一幕,心里一揪。看来这妮子还不知道她老家那片地界已经被大水冲了个稀里哗啦,老爹老娘说不准早被冲到大海里去了。他忙正襟危坐起来,暗地里告诫自己,不着调的话可一句都不能说,别再像以前那样人头猪脑的不晓得个轻重。
“你跟俺哥多长日子了?”
“哦,半年了,当时你哥打了俺个嘴巴子,俺就记住他了……嘿嘿。”
“他凭啥打你哩?”
“他给俺戴军功章,看俺好像不是能打仗的料,给俺几个嘴巴子长长胆气,还给了俺一把鬼子军刀,就是这个。你别看这刀已经断了,可是这刀已经救了俺好几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