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雅这一声尖叫,惹得其他人同时面色一变。
方三响反应最快,一把将她拽下坡去。孙希也赶忙推着姚英子,迅速撤回土坡的另外一侧。如果此时有听诊器的话,他们的心率只怕直逼一百七十,动脉几乎都要爆开了。
难怪津浦铁路要派军队护路,原来旁边麇集着这么多人。这些大概是附近逃难而来的难民,没想到已经冲到了蚌埠集前。
王培元与峨利生两位医生相继赶到,也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王培元是经历过大灾的人,知道旱灾与水灾的难民形态大不相同。旱灾发生没那么迅速,难民会携带各种家当逃难;而洪水一至,势头迅猛,老百姓往往只来得及自己逃出来,什么都带不走。
所以水灾难民的收容与管理,极为麻烦。眼见蚌埠集前这一片混乱,王培元脸色变了数变,急得直搓手:“这怎么行?这怎么行……这是要出大乱子啊!”
眼前难民少说也有几千人,卫生条件简直一塌糊涂。便溺遍地,污水肆流,大量蚊蝇滋生,更别说还有大量没有妥善处置的尸体。这样的环境之下,暴发任何一种传染病都不奇怪。而不远处的蚌埠集四门紧闭,似乎龟缩起来,不闻不问。
两人退回坡底。峨利生医生注意到,医疗队的大部分人脸色都变得惨白,他微微皱了皱眉头,大声道:“你们为什么要害怕他们?我们来到这里的目的,难道不是帮助这些不幸的人吗?”
年轻的实习医生们垂下头。他们当然知道自己的任务,可那画面实在太惊人了,如同一把烧红的铁叉子直接捅进双眼,无关情怀,无关技术,那是直击心底的生理恐惧。
其实带这一队的本是柯师太福医生,可惜他身染疾病,峨利生医生便主动请缨前来。只见教授把旁边的长条箱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摞白底红十字的袖标,走到方三响和孙希面前,道:“发下去,每个人都戴上!”
孙希是他最熟悉的学生,而方三响此时最为镇定。他们俩接过袖标,挨个给同事们发起来。无论男女,接过袖标的手都在剧烈抖动。峨利生医生没有出言安慰,他严厉地扫视了一圈,从长条箱里又拿出一面红十字小布旗,展开旗面,转身朝着坡顶爬去。
王培元有些担忧地喊道:“现在过去太危险了!”
峨利生医生一脚已经踏到坡顶,回头道:“我不是鲁莽,而是要给我们的学生补上最关键的一课,就是作为医者的勇气。”说完他一跃上坡,把手里的小旗高高举起。峨利生医生的这个举动,让医疗队的成员眼里燃起火光。毕竟都是年轻人,恐惧来得快,去得也快。先是方三响,然后是姚英子,接着其他人也陆续跟上,边戴袖标,边往上爬。
孙希没动,看着王培元。王培元自嘲地笑了笑:“大家都这么热情,我很欣慰啊!倒是我,年纪越大,怎么胆子越小了?还不如一个洋人。”他抓了抓即将谢顶的头上的发丝,也跟着爬了上去,并刻意选择站在整个队伍的右侧。这样万一难民冲过来,他可以挡一挡。
坡顶突然冒出这么一个小小的标志,立刻被那一片难民注意到。那些逃亡者不知对方底细,也根本不认得这是什么旗,没什么动静。可随着队伍逐渐接近城门,他们看清楚了,这支队伍里每个人都拎着长箱子和布挎包,包里鼓鼓囊囊的。
这些细节就像是风吹过草地,引动一片羡慕、几缕惊疑和星星点点的渴望与贪婪,很多人眼神开始泛亮。难民群开始了小小的骚动。
峨利生医生走在最前面,目不斜视,大部队紧随其后,只有王培元不时转过头去,观察着周围的动静。
队伍穿过野地,沿着一条长满蒿草的沟渠朝前移动。走着走着,姚英子忽然觉得裤脚一沉,低头看去,发现一只脏兮兮的小手从蒿草丛里伸出来。她“啊”地叫了一声,本能地朝旁边躲闪,那小手没抓到,吓得往回缩了缩。
原来草丛里蜷缩着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她全身只挂着一块污糟的肚兜,皮肉深陷,肋骨一根根凸起,一看就是长期营养不良。她大概是太饿了,一看到人来,便下意识地要来乞讨。
姚英子的惊叫把她吓到了,她赶紧惊慌地朝草丛深处缩回去。这时姚英子才看清,她的双腿蜷曲着,脚掌内翻,全靠胳膊在挪动身体。
妇幼保健是女子中西医学院的必修课,姚英子立刻判断出来,这是脊髓灰质炎,也叫小儿麻痹症,她应该是没得到及时诊治而导致下肢屈髋畸形。
她一个连走路都没办法的小女孩,跟着难民潮逃来这里,得吃了多少苦头。姚英子一想到这一点,心里登时软了,她蹲下身子,从怀里掏出半块吃剩下的巧克力,朝前递去。
小女孩不知道这是什么,可饥饿之人别有一种敏锐。她略带畏惧地缩了缩,用鸡爪一样的指头去试探。姚英子挤出一个和善的笑容,索性把巧克力往前伸了伸,轻轻放在她手心。小女孩战战兢兢地看了她一眼,得到认可后,才把东西放进嘴里。
只是轻轻一咀嚼,她双眼顿时睁得极圆,这世上还有如此美好的东西。小女孩的小嘴嚅动着,脸上露出陶醉的微笑。看到这笑容,姚英子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美食都拿给她。
后面的王培元医生看到这一幕,急忙要去喝止,可为时已晚。小女孩身后的蒿草丛急速摆动,像是有无数小兽穿行其间。一大堆孩子突然凭空冒出来,他们大多全身赤裸着,像草窠里的蚱蜢一样嗡嗡跳起,把医疗队给围住了。
姚英子的善心,给了他们极大的鼓励,原来找这支队伍是可以乞讨到好东西的。有的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有的扯住队员们的衣袖裤管,有的甚至自作主张去翻长条箱。只有峨利生医生与方三响周围没有孩子靠近,前者是洋鬼子,后者的身躯有点可怕。
医疗队的队员们顿时不知所措。这些小乞儿都很可怜没错,可数量实在太多了,而且他们发现队员们不会恶声恶气地大骂,顿时胆量大了起来。像宋雅这种体形娇小的姑娘,被推搡几下就要哭起来。
更可怕的是,看到小乞儿们得手,附近的成年难民们也蠢蠢欲动,三两个地朝这边凑过来。
王培元救灾经验丰富,知道一旦这些灾民得到鼓励,整个医疗队都会“失陷”在这里。他狠了狠心,一把扯掉攀到宋雅背上的小孩,冲方三响喊道:“三响,去把他们隔开!”
方三响利用高大的身躯,一挤一扭,便把靠近姚英子的几个孩子挡了出去。他双手一拎,像拎小猫一样抓起两个,扔回蒿草丛中。
在混乱中,姚英子看到那个小女孩蜷缩在地上,好几双光脚直接从她背上踏过去,便赶紧冲上去把她扶起,可这么一个举动,让周围的饥民们更是兴奋起来。
这时孙希及时冲过来,把她往回拽去,顺手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铜圆,朝远处远远一抛,立刻引走了七八个小孩子。
就在医疗队与乞儿们纠缠时,蚌埠集头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锣声。乞儿们一听这声音,立刻放弃了对这支队伍的围逼,转而朝着城门前拥去。事实上,整个城外的难民群都因为这锣声而蠕动起来。
狼狈的医疗队在王培元的带领下,迅速朝着蚌埠集靠去。在城门口,他们看到一队绿营装束的士兵手持马鞭和长枪走出来,人人都用布巾围住口鼻,赶出来十几辆驴车,每辆驴车都装着几口青灰大瓮,瓮口热气腾腾,有淡淡的米香弥漫出来。
在绿营的监督下,这些大瓮依次卸下,一字排开。难民们对这个流程很是熟悉,默契地排了几十条长队。现场没看到蚌埠当地官员或乡绅,只有面无表情的绿营兵们背靠城墙,横着长枪——与其说是维持秩序,更像是在提防着什么,与津浦护路队的神态差不多。
王培元眯起眼睛观察了一阵,神情越发严峻。这支赈济的队伍里没有医生,也没有任何人做登记——不像是赈灾,倒像是贿赂。
蚌埠集的城墙很是低矮,根本经不起冲击。目前这形势,很可能是官府与灾民形成的默契:我保你饿不死,你也别来烦我。
这种事在如今很常见。各地的父母官一遇到灾情,自家城门一关,舍点钱粮出去,只盼着把灾民打发过境了事,至于卫生状况什么的则一概不管。所以每次暴发灾情,动辄绵延数十州县,就是官府各扫门前雪的缘故。
峨利生观望了一阵,发现驴车上只有稀粥,忍不住开口道:“这样可不行,只有粮食,没有青菜的话,很快就会暴发坏血病的。”王培元无奈地摇摇头,城外这个卫生状况,需要担心的实在太多了,坏血病已经不是最急迫的。
这个数千人的逃难群落的卫生状况恶劣到无以复加,俨然一枚定时器坏掉的定时炸弹,随时可能会爆炸。一旦出现疫情——无论是伤寒、麻疹、鼠疫、白喉还是疟疾——将会在极短的时间内扩散出去,造成极大的灾难。届时别说旁边的蚌埠集,整个淮南地区都可能会沦为人间地狱。
一想到这个严重后果,两位教授不由得心中发毛,一心想尽快进城,说服官府展开防疫工作。
蚌埠绿营对这一队古怪的人态度不甚友善,一个满脸横肉的把总直接喝令他们折返,宣称城门除施粥之外,不得开启,亦不允许闲杂人等进出。王培元手执官府文牒,反复表明身份,可把总坚决不同意。
医疗队遭到这种冷遇,队员们无不愤愤不平,脾气急的索性开骂起来。把总眼睛一瞪,要把他们都驱赶开。还是孙希想出个办法,他把峨利生医生往前一推,厉声道:“这是英国公使代表,他担心大英帝国在蚌埠集内的利益受到损害,需要进城查看。”
那时节民怕官,官怕洋人。一看到高鼻深目的峨利生医生凑过来,把总先自矮了半分,又听说事关洋务,顿时没了抗拒的勇气,松口说得有当地人作保才成。
方三响很是不爽地哼了一声,洋人的面孔比中国人还管用,这可真是讽刺。孙希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事急从权。”
幸亏蚌埠集里也有几个红十字会的通讯会员,身份还不低。王培生设法跟他们取得联系,他们出面作保,这才把医疗队顺利接进城去。
蚌埠集市不大,城内只有老大街、华昌街、太平街三条正街,比之上海远远不如。不过这里连接怀远、五河、凤阳、淮南各处,是重要的商业集散地,沿街一排排皆是木制厢铺与货栈,放眼望去比民房还多。
这一次因为皖北水灾,城里的行人明显变少,店铺也大部分上了门板,门口只留着一根拴驴桩子。其实敲敲门的话,店主全家多半还在,只是所有人都不举火烛,不发声响,像乌龟般缩在壳子里,巴望着灾难早点结束。
城里只有两家客栈,早已住满了因洪水而滞留的客商。在当地会员的斡旋之下,医疗队被安置在了太平街尽头的一处酱园库房里。这里地板上东一团、西一块全是酱油渍,医疗队的年轻医生们顾不得许多,把干稻草往地上一铺,直接躺在上头,呼呼大睡过去。
睡了三四个小时,姚英子被一股刺鼻的味道熏醒了。没办法,隔壁就是酱园的曲室,几百斤豆粕曲料正在里面发酵酝酿。虽然她在上海也见过浓油赤酱,可直接睡在酱油缸旁边,体验完全不同。
她厌恶地扯了扯长发,发丝有点发黏,除汗腻之外,上面又附了一层咸腥味。如果这时候能放一缸热水,用巴黎洗发水洗净头发,再换上丝绸睡衣,来一杯热牛奶,该多么惬意。
可浑身关节的酸疼,把姚英子拽回残酷的现实中来。滑腻的地板,阴暗的采光,肮脏斑驳的墙壁和无处不在的霉味,她僵硬着不敢动弹,只有胃袋微微翻腾着。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生出一种悔意,自己是不是不该扒上那辆车……
这时库房的门被推开,方三响提着四个水桶进来了。桶里是刚打上来的井水,桶底扔了明矾。其他人此时陆陆续续起身,他们都有些沮丧,连交谈的兴致都没有,默默地围着水桶洗漱。
城外的那一幕像一股浑浊的洪水,冲垮了这些年轻人所熟知的一切文明印象。他们无法想象,这一切竟然发生在和上海相距不过几百公里的土地上。
孙希见姚英子抱着双腿默然不语,把一块浸好的毛巾递过去:“后悔跟过来了吧?”
“没有!我就是有点倦。”姚英子把毛巾扑在脸上,遮住表情。清凉的井水刺激着皮肤,让她稍微精神了点。孙希叹道:“别逞强了,其实大家都是一般心思。这实在是太可怕了,《神曲》里描写的地狱景象,也不过如此。”
姚英子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小女孩的眼神。自己连五分钟都忍受不了,她怎么能一直生活在其中?姚英子试着去揣摩她的处境,却发现那远远超过自己的想象。
他在南非的矿井里,是不是也这么难受啊?姚英子忍不住又想起那个挺拔修长的身影,她也曾无数次揣摩他的处境,同样无从着手。她所能想象出的最惨的画面,无非是满地尘土、一日两餐。
这时另外一个男生发出惊呼,一只硕大的老鼠从他头顶的房梁上飞跃而下,迅速逃出屋子。这引发了一场新的混乱。方三响摇摇头,又从外头端回一个大盆和一个木桶来。
盆里是用酱油炖的菜,黑乎乎的分不清什么种类,里面有零星几块肉,汤上浮了几丝油花。莫说跟上海馆子里的比,就是总医院食堂的菜都比它好上许多倍。旁边的木桶里,是满满一桶糙米饭,饭粒瘪黄,里面还有可疑的黑点。
众人一看这饭菜,毫无食欲,都不想吃。
孙希变戏法似的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打开,里面是一包香气四溢的炖肉。旁边一个叫严之榭的胖同学叫道:“这是老任桥牛肉,你哪里买到的?”
孙希得意道:“我问城里的一家清真铺子弄的,据说是当地特产,尝尝?”
闻到香气,姚英子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可她看到纸包里除了牛肉还有牛心、牛黄喉、牛肚绷之类的牛杂,猛然想起城外那头被吃得干干净净的牛骨架子,忍不住张嘴欲呕。孙希赶紧把手一缩道:“喂,喂,别弄脏了,这会儿找个能开门的铺子可不容易。”
严之榭对姚英子讨好道:“老任桥牛肉里,最好吃的是清炖牛肚绷,用麻油浸拌过之后极入味。姚小姐若吃不惯下水,可以试试那个。”姚英子瞥了一眼,还是摇了摇头。
“你怎么有时间出去的?”姚英子忽然发现,孙希的黑眼圈很明显,猛然醒悟:“你是嫌这里脏,一直硬撑着没躺下睡吧?”——论起洁癖,孙希可比她严重多了。
孙希狼狈地辩解道:“Nonsense(胡说)!我睡得很好!”姚英子知道他脾气,一旦碰到难以启齿、无法回避的尴尬,就会试图说英语来逃避。看他的反应,果然是熬了一夜没睡。
孙希转身送到其他女生面前,可谁都吃不下,男生们肯动手的也不多,大家病恹恹的都没胃口。只有严之榭满不在乎地拿起几块,大口吞下。
他是浙江金华人,家里做火腿生意,是以养出一副老饕脾胃。平时在学堂里,他就三天两头出去打牙祭,哪里有美食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时方三响走过来,把最后一桶水放下,道:“你们别聊天了,快点洗漱。等一下就要开会了。”他看了眼姚英子:“英子,如果你受不了的话,还是早点回去吧。”
姚英子眉头一立,正要反唇相讥,方三响的声音骤然提高,显然不只说给她听:“这里可不是偶尔闹闹赤痢的闸北,这里是实实在在的灾区,要死人的。如果你们连现在的状况都无法承受,说明还没准备好。”
严之榭抹抹嘴边的油,过来打圆场道:“大家初来乍到,难免不太适应嘛!好比广东人到了四川,肠胃也熬不住辣。”方三响瞪了他一眼:“这是一回事吗?”
方三响正经经历过战场,又在战地医院里实习过。他说出这一番话来,严之榭便不敢多说什么。姚英子气不过,忍不住反击道:“你怎么知道我没准备好?”
方三响指着饭菜道:“因为你吃不下这些东西。”他嘴唇紧抿,双目圆睁,显然不是开玩笑。姚英子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怪我把巧克力给那个小女孩,惹来一堆乞丐,对不对?!”方三响愣了下:“我可没那么说,我是说,资源有限,要捉大放小,别把注意力放在个别病例身上……”
“你觉得我是个成事不足的大小姐!给你们添累赘了对吧?”姚英子这一路的憋屈,一次狂泄而出,“好!我吃!我吃下去你就没话说了吧?方主任?”她拿起一根竹签,插起一块炖得稀烂的牛肚就往嘴里送。
那牛肚滚在嘴里,姚英子几次要呕出来,可还强撑着往下咽。宋雅吓得赶紧搀扶住她,拍打背部。孙希出来打圆场:“哎,蒲公英你少说两句。大家是没休息好,有点低血糖嘛,不要意气用事。”
方三响却分外执拗:“我不是意气用事,我是在担心!这是战场,不是郊游,疫病可不惯你的脾气!”
“谁要你这个悭吝人来管!”
两个人还要再吵,幸亏这时两位教授出现在库房门口,才中断了这场莫名的吵闹。
王培元与峨利生头上戴着刚买的竹雨笠,身披蓑衣,活像两个走船的渔民。这些年轻人还在休息的时候,他们可没歇着,冒雨去找当地官府交涉。
两人顾不得去安抚大家的情绪,迅速召集所有医疗队成员。姚、方二人怒气冲冲地互瞪一眼,分别站到了队伍的两端。
王培元的眉头和皱纹挤在一处,活像个压瘪的橘子,可见交涉得并不顺利。他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当前形势。
原来蚌埠这地方和别处建制不一样。它原本只是一个集市,名叫蚌埠集。后来朝廷把凤阳、灵璧、怀远三县各割一部分,以集市为中心合并成了一个镇子,没有县衙,只设了一个三县巡检司。所以蚌埠只能称集,只有一道围墙充作城墙。
这种级别的防御,根本顶不住大量流民的冲击。三县巡检司只好动员城内商绅捐出米粮,只求安抚住那些流民。至于消除卫生隐患方面的事,他们既不懂,也不敢,更不能去做,连基本的人数统计工作都没做。
对于红十字会医疗队的到来,巡检司的态度并不热情。姓李的巡检表示:“洪水早晚会退,灾民早晚会散。横竖都是旁县的百姓,生死自有当地官员头疼,我等只要固守城关、多挨几日就好了,何必多此一举,杞人忧天?”
王培元费尽唇舌,可李巡检始终不为所动。峨利生医生实在气不过,拍了桌子说如果放任城外灾民不管的话,迟早会暴发大疫,届时城墙可保护不了蚌埠集内的军民。
不知是峨利生医生的洋人面孔起了作用,还是“大疫”二字太过骇人,李巡检的态度稍微有些松动。但他表示,除非医疗队能证明确实有大疫要暴发,否则蚌埠将维持现在的体制。
王培元讲到这里,环顾着一张张略显茫然的面孔,一贯和善的面孔变得严肃。
“大家也看到城外的状况了,四个字,危如累卵!在这种情况之下,我们应该怎么做?”
队员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要把灾民悉数隔离;有的说要填埋尸体与垃圾;有的说要修建厕所,切断污染水源。
王培元道:“你们说得都对,说明同学们课堂上都认真听讲了,我很欣慰。但是,没有当地官府的支持,这些事情我们现在做不到——这是你们要学的第一堂课:防疫工作,绝不只是一个医学问题,还要考虑很多医学之外的要素。”
“那我们要做什么呢?”方三响发问。
王培元道:“请各位谨记,接下来我们的首要任务,是排查所有难民的症状,尽快搞清楚潜在的时疫类型。只此一项任务,别的都暂时放一放。”
他参与过很多次灾难救援,深知地方上很少有单一的时疫流行。难民们会携带不同的病菌聚拢在一块,形成一个极复杂的培养皿,各种疫病杂处混居,如同养蛊一样。哪一种时疫会“脱颖而出”,谁也无法预测。
对救疫人员来说,同时应对所有疫病是不可能的,只有先确定最具威胁的时疫类型,才能有的放矢。
王培元又补充道:“我们的时间,只有六天。”
六天?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很意外。这么短的时间,要在一个几千人的大群体里进行疫病排查,太仓促了吧?
“六天之后,会有一批军火运入蚌埠绿营,李巡检将会开始驱散流民。”
王培元没有往下说。但队员们知道得很清楚,流民一旦骚动,疫病必然随之四散流窜,届时做什么都晚了。
可是,只有六天啊……
队员们面面相觑,在彼此的脸上只看到困惑。六天之内,要抓出最具威胁的疫病,无异于在即将海啸的大海中捞起一根针,必须集中所有人手来做这件事,这意味着……要对很多病患视而不见?
王培元看出了大家的困惑,无奈地摇摇头:“我知道你们觉得这很残酷。但只有拿到证据,我们才能说服巡检司;只有巡检司提供配合,我们才有可能拯救大多数人。这就是现实,它从来不会按照理想状态展开。至于多余的同情心,我建议你们暂且收起来。”
姚英子不由得低下头,觉得脸颊有些火辣辣的。
“红会的援助呢?”有人高声问道。红会这一次可不只派遣了医疗队,还安排了携带救援物资的大部队陆续出发。
“我们搭的是最后一班运料火车,现在整条津浦铁路都因为水患而关闭了——短期内,我们只能靠自己。”王培元回答。他环顾四周,看到这些年轻人士气不是很高昂,“啧”了一声,招了招手,让他们聚得更近些,开口道:
“你们在入学之时,应该都背诵过希波克拉底誓言吧?”
众人点头,以为王培元又要来一番说教。不料他却开口道:“我不是要带你们重温这段誓言,我是想给你们讲一讲孙思邈。”
孙思邈?药王孙思邈?在场的人除了峨利生都听过这名字,可为什么突然要讲起他?
“希氏之誓言,不独西方有之。孙思邈有一本著作,叫作《备急千金要方》。这本书的第一卷却不是讲药理,而是讲医德——”他饶有兴味地当场背诵起来,声音抑扬顿挫:
“凡大医治病,必当安神定志,无欲无求,先发大慈恻隐之心,誓愿普救含灵之苦。若有疾厄来求救者,不得问其贵贱贫富,长幼妍蚩,怨亲善友,华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亲之想,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如此可为苍生大医。”
这篇古文相对简单,这些学生都是上过私塾的,一听就明白。他们惊讶地发现,这段论述,竟然与希波克拉底誓言惊人地相似。孙希低声翻译给峨利生教授听,后者也是频频点头,深有感触。
“我知道你们现在很害怕,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生理性表现,很正常。但是,当你佩戴起红十字袖标,那就意味着你要背负起相应的责任,用意志力去克服软弱的天性。这是希波克拉底所谓医生的天职,也是孙思邈所说的苍生大医。诸位若能理解,我便很欣慰了。”
峨利生教授接话道:“你们一定要记住,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前者是医学,后者更像是社会学,更需要我们用人性去理解。刚才王教授背诵的那段话里提到……”他迟疑了一下,让孙希在耳畔重复了一下中文发音,然后努力用古怪的腔调复现出来:
“见彼苦恼,若己有之。见彼苦恼,若己有之。”
峨利生念叨了两遍,到底还是改换回了英文:“看到别人的苦痛,有如自己感受相同。这种共情,是救疫所必备的精神。所以你们一定要记住,我们接下来要去的不是地狱,而是战场。我们要去战胜的不是病患,而是疾病。”
湛蓝色的双眸扫视过每一张脸,一股电流般的震颤从医疗队每一个队员的身体里流过。两位老师的鼓励,就像是吗啡针一样,斥退了疲惫和困顿。大家不约而同地挺直了胸膛,齐声说:“记住了!”
王培元呵呵一笑,老怀大慰道:“老峨,你中文不错啊,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峨利生医生目视前方,唇边却轻轻叹出气来,这句中文他已经快听厌了……
见大家都没什么异议,峨利生医生公布了接下来的行动方案:
医疗队将分成甲队和乙队。甲队由王培元带领,对城外灾民进行初步的统计以及身体检查,采集数据与样本;乙队由峨利生医生带领,在蚌埠集内找一个条件适宜的地方设立割症室、解剖室与检验室,做病理分析与检验,顺便也对急切的重病患者进行救治。
接下来,王培元开始点名,方三响和几个体格比较好的男生被编入甲队,严之榭也在其中。孙希和几个内、外科尖子则被编入乙队。点到姚英子的时候,王培元迟疑了一下,问她愿意去哪队。姚英子瞪了方三响一眼,气鼓鼓地说她去乙队检验组,省得碍某些人的眼。
王培元并不清楚之前的争吵,不过检验组相对安全,便同意了。
接下来,医疗队按照出发前的预案,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来。姚英子找到装着检验设备的箱子,这里装的都是玻璃仪器,极易破碎。她谨慎地朝库房外慢慢抬,不提防踩到酱油污渍,脚下一滑。眼看整个人连箱子都要摔倒在地,一只大手及时托住了她。
“小心点。这些设备很贵,碎了可没法补充。”
方三响提醒,然后拎起两大箱时疫药水,转身走开。姚英子忍不住冷哼一声,冲他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经过一番周折,医疗队最终把割症室与检验室设在了蚌埠集的一个道观里。这里规模虽小,还算干净,观内还有一眼深井,取水用比较方便。旁边的地窖,原本就是临时停灵的地方,现在正好改为解剖室。
孙希他们忙着在右厢房消毒,姚英子和宋雅一起待在左厢房,一件一件把仪器、载玻片、塞着棉花的试管拿出来。这一次医疗队带来了几架显微镜,什么牌子都有。王培元让姚英子负责检验室,也是因为她调校手段高明。
“姚小姐你可真厉害。”宋雅一边抠出试管里的棉花,一边赞叹道,“我最头疼的就是调显微镜了,要么看不见,要么一片模糊。”
“叫我英子就行了。”姚英子专心致志地拧着旋钮,“你呀,一定得记住,先调目镜,再调物镜焦距,算准每个倍数的成像距离就好了。”
“唉,我总是记不住这些东西,也许当初就不该来医学堂。”宋雅幽幽道。她是学看护专业的,也属于约定生。
姚英子抬起头来:“你这么想就错了!张校长说过,女子比男人细致、坚韧、有同理心,最适合献身医学。你如果自己都不坚定一点,外头那些男人的偏见便更深了。”
宋雅苦笑道:“你跟我们不一样,谁敢对姚家小姐有偏见呀?”
“这和身份没关系,这是性别上的歧视。你看那个方三响,刚才非说我吃不得苦,还不是因为他下意识觉得女人都柔弱不济事?”
“哎……你们关系不是蛮好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