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一)

大医·破晓篇 马伯庸 26956 字 2个月前

一辆长厢电车稳稳地驶在爱文义路上,铜铃铛铛响着,车头向东,朝着外洋泾桥开去。

这路电车是两年前通的,早已不是什么新鲜西洋景。道路两侧的行人们熟视无睹,只有几个小孩子跟着电车跑,一边尖叫一边往轨道上扔小石头。一个附近的巡警闻讯赶来,吹起哨子把他们远远赶开,顺便吵醒了坐在二等车厢里的方三响。

他昨晚在院里加班到很晚,刚才一路靠着车窗酣睡,直到这会儿方才醒来。对面传来一声轻轻的“哼”声,方三响看到对座是个长袍商人,大概是一路上被自己的鼾声吵得不行,不得已小小地抗议了一下。

那商人抗议完,发现这健硕壮丁正瞪着自己,吓得赶紧抖开新买的《申报》,挡住面孔。方三响把出诊药箱抱紧一些,注意到报纸背面有一些熟悉的字眼。

这张报纸上的日期是宣统二年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今天。正对着方三响这一版,用大字号印着“江皖沉灾,庚戌义赈”几个字,正文里写着“中国红十字会董事沈敦和、《新闻报》主编福开森等人感于江皖沉灾,于六月首倡庚戌义赈,派员赴皖北支护数月,善行斐然,望各界不吝捐助,勿使弩末”云云。

文末还附了几张灾情照片,无不触目惊心,一看就是拍摄者亲涉灾区捕捉到的场景。拍摄者的名字排在末尾,字号很小,只看得清“农跃鳞”几个字。

方三响看了一阵,便把目光收回来,重新闭上。

过去的几个月,仿佛一场惊险的大梦。他和孙希把姚英子救回蚌埠之后,又足足忙碌了两个月。直到丙午义赈会把轮替的人员和物资送过去,这支筋疲力尽的队伍才返回上海。

当队员们再见到沪宁车站那座巍峨大楼时,已是九月底。上海依旧是上海,歌舞升平,繁华热闹,空气中浮动着香腻的洋气,让这些少男少女恍如隔世。

方三响、孙希和其他学员各自返回岗位,继续日常的学习和工作。只有姚英子没再出现过,她一下车,就被陶管家接走了,据说是回家调养去了。

想到姚英子,方三响微微地叹了一口气。生老病死,乃是医者见惯的残酷,每一个医生都要渡这么一劫。可英子她一路护着翠香逃离,尽心竭力去挽救她的性命,最终又眼睁睁看着翠香死去,这对一个少女来说,冲击委实太大了,调养一下也好,否则可能一辈子都有心理阴影。

孙希张罗着说去姚家花园探望,可惜医院里事情实在太多,他们一直没腾出空来。倒是宋雅去看过一回,回来说她情绪还好,只是人有点发木。好在姚永庚延请了一批沪上名医,轮不到他们几个红会实习医生操心。

铜铃在耳畔铛铛响起,方三响赶紧收回纷乱的思绪,因为电车马上就要抵达终点站外洋泾桥了。

一个衣袖内卷的瘦高汉子和一个黑壮汉恭敬地等在车站前。下车的乘客很有默契地绕过他们,加快脚步离去。方三响从电车上跳下来,眉头微皱:“我不是说自己过去吗?不用接。”

杜阿毛满面笑容:“方医生这么辛苦,怎么好不接呢?哎呀,其实这二等车席一点也不适意,干吗不坐一等?”

“一等通站要十五分,二等只要六分。”

“下次还是乘黄包车吧,都是帮内兄弟的车子,不用客气。”杜阿毛从他手里抢过医药包,塞到旁边的樊老三手里。樊老三曾经在红会总医院门口跪了一天,如今见到他,脸上仍讪讪的。

两辆崭新的黄包车早停在了站前,杜阿毛不由分说把方三响推上去,然后跳上另外一辆,招呼出发。方三响无奈地摇摇头,却也没再坚持。

自从祥园烟馆的赤痢事件后,本来他不想跟青帮再有任何瓜葛。可今天早上杜阿毛打电话到医院,请他过来闸北看个病。电话里杜阿毛千求万恳,说人命关天,就差没拿自己老母发誓了。方三响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磨不过他,只好下了夜班匆匆赶过来。

这一次两辆黄包车没有去祥园烟馆,而是沿着苏州河畔走了几里地,来到劳勃生路上的一处坐褥铺子。这里专营棉麻被褥,前屋支摆布架,后屋弹着棉花,一进去满眼飘絮子。

一进账房,刘福彪坐在正中,还是那副桀骜阴沉的面孔。他见方三响来了,搁下手边的棉线,起身相迎。方三响直接道:“病人在哪里?什么伤情?”

刘福彪知道他的脾气,不以为忤,带着他来到后屋。屋角有一个带着臊气的木马桶,杜阿毛把它挪开之后,地板露出一个小门——竟是一个地窖。方三响眉头一皱,这可不似病人待的地方。

地窖门一开,一股阴寒之气缠腿而上。三人依次顺着木梯爬下去,杜阿毛扭亮了一盏煤气灯,惊得地窖里一阵簌簌声,大概是老鼠逃走了。昏黄的灯光下,可以见到里面草席上蜷缩着一个人。

方三响定睛一看,登时一惊:“洋人?”那个病人的毡帽下露出一缕金发,再仔细一照,一身咔叽布的米黄短衣,应该是租界巡捕房的包探。

一个洋籍包探被关在青帮的地窖里,这可真是匪夷所思。

迎着方三响的目光,刘福彪的表情平静而狰狞:“方医生,你先给他瞧瞧病吧。”方三响狠狠瞪了杜阿毛一眼,知道自己又被骗了。这肯定是青帮跟巡捕房起了龃龉,惹出人命祸事。怪不得他们不送去医院,反而让一个红会医生大老远地从徐家汇赶过来。

但看这个包探瑟瑟发抖的样子,状况确实不太好。方三响只得强压心中不满,蹲下身去,一边打开药箱,一边问他伤在何处。

杜阿毛苦笑道:“怎么敢去伤了洋人?只是有一桩要紧的事,被这个包探摸到根脚,不得已才请他来这里吃吃茶。谁知道从昨晚开始,他突然发了病,这才找你过来。”

方三响翻检了一下包探的身体,确实没有什么外伤痕迹,但体温很高,血压偏低。他迅速撕开包探胸口的衣服,在茂密的胸毛下看到一片不太明显的瘀点,似乎是某种内科病。

此时包探已处于极度衰弱的状态,问话也不答,只是不断打着寒战,偶尔还咳嗽几声。方三响陡然想到一种可能,急忙让刘福彪去脱他的上衣,并把双臂高举。刘福彪虽不情愿,也只能按吩咐而行。方三响让油灯靠近些,仔细去看腋下,没看出什么端倪,又让刘福彪去脱他裤子。

他在检查病人时,语气里自带了一种权威,刘福彪贵为青帮大佬,也只好如法执行。等褪下裤子之后,方三响用手去摸病人的腹股沟,悚然一惊。手触之处,有一个明显的凸起,约有核桃大,这应该是淋巴结肿大的缘故。他手指在肿块上稍微用力,病人便“啊”了一声,摆出抵抗的姿态。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迹象了。

“这……这是百斯笃。”方三响的声音一下子变得嘶哑。

刘福彪和杜阿毛听得一头雾水,什么叫百斯笃?方三响头也不回地道:“就是plague,咱们中国唤作鼠疫。”

两人一听,面色大变,不约而同向后退了一步。鼠疫这玩意儿,可是不得了的瘟神。方三响却一摆手:“不要慌,百斯笃虽说名字叫鼠疫,其实是通过老鼠身上的跳蚤传播的。只要你们小心别给跳蚤咬了,就还算安全。”

另外两人下意识地浑身拍打了几下衣服。方三响又问他是什么时候发病的,杜阿毛回答说:“前天这包探来到青帮地盘窥探,被发现后便丢进了这个地窖,大概是昨天夜里开始发病的。”

方三响扫视一眼,这地窖阴冷潮湿,草席上全是霉味,估计一抖搂能抖出不少跳蚤。这个传播途径,看来是再明显不过了。他谨慎地给病人翻了个身,在腹股沟处抽走一管血液,然后起身欲爬梯子上去。

“方医生你去哪儿?”杜阿毛急忙问。

“回医院啊,那里才有设备来查明血里有没有鼠疫杆菌。”

“这病人怎么办?不治啦?”

方三响道:“百斯笃又叫黑死病,没得救。”杜阿毛一把拽住他胳膊:“方医生不要拿腔拿调,要多少钱?我们给你便是。”方三响冷笑:“若我能治得了鼠疫,诺贝尔奖也拿到了。”

刘福彪不知道诺贝尔奖是什么,见他也没办法,语气开始有些不善:“方医生这么急着赶回去,恐怕不只是为了检验血液吧?”

“当然。”方三响毫不犹豫地答道,“这个患者的症状,说明这一带的老鼠身上携带鼠疫杆菌,极有可能暴发疫病。我必须向卫生处和租界工部局发出正式警告。”

“不可!”“你敢!”

两声断喝,前后不一地在地窖中炸响,然后两只手按住方三响的肩膀,把他从梯子旁边扯开。刘福彪皱眉道:“你一上报官府,我们抓了包探这桩事,便会捅到租界巡捕房去,可是要出大乱子的。”

“大乱子?若放任鼠疫传播开来,整个上海都要遭殃,到那时候才是真正的大乱子。赤痢的事,刘当家已经忘了?”

这一番话气得刘福彪攥起拳头来,捏了半天,最后一拳捣在木梯子上。杜阿毛赶紧来打圆场:“你看这样如何?这包探的病,我们另请高明。方医生自去告警,只是莫提来过这坐褥铺子,大家装装无事好吧?”

“不成。”方三响郑重回绝,“疫情源头至关重要,岂能隐瞒消息?我一回去,一定会把整个经过上报的。”

“你要是回不去呢?”刘福彪在黑暗中阴恻恻道。

“你关得住我,却关不住鼠疫。你和我,无非是先死后死而已。”

面对这油盐不进的憨头医生,刘福彪真觉得像老鼠拖乌龟,无处下嘴。地窖里的气息本来就很闷,如今更是快让人窒息。

杜阿毛见局面僵在那里,把当家拽过去嘀咕几句。刘福彪先是眉头一挑,旋即又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再轻微地点了一下,转身爬上梯子先出去了。

杜阿毛转头对方三响赔笑道:“方医生,你大人有大量,城砖丢过来,就当拜年帖子。当家的脾气差是因为在办一桩事,老尴尬的。他出去问个话,我陪你在这里聊聊天。”

方三响没再言语,蹲下身去,给那个可怜的包探做进一步检查。杜阿毛张望着地窖的边角,手却在不停地拍打衣袖和下襟,不敢坐下也不敢靠墙。忽然旁边吱一声鼠叫,吓得他立刻跳开来去。

“方大夫,这个百斯笃又是老鼠又是跳蚤,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到底该防着谁?”杜阿毛忍不住问。

方三响对疫病这块一直颇有兴趣,无论丁福保还是经贸兴三郎的相关著作都细细研读过,当即开口道:“在老鼠的体内,带有一种极细小的菌类,细长如杆,因此唤作杆菌。倘若老鼠身上的跳蚤吸了它的血,这杆菌便会跑进跳蚤的消化管里,大加繁殖,以致阻塞。”

杜阿毛听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似乎被阻塞的是自己的喉咙。

“跳蚤吃不下东西,就会饿,饿了就疯狂地到处吸血,人也吸,老鼠也吸。可它又咽不下去,吸进去就会吐出来,这一吐,就把消化管里的杆菌混着血吐出,顺着它蜇破的伤口进入人或老鼠的体内,这就会闹开鼠疫了。”

杜阿毛听他说得形象,不由得啧啧称奇:“你竟似是亲眼看见。这么说,只要把老鼠搞掉就好啦?”

“正是,灭鼠和灭蚤,是扑灭鼠疫最重要的手段。不过这些只能预防,若是得上,便难救了……”

杜阿毛叹息道:“这话倒也没错。我有几个乡下亲戚便是得鼠疫死的,死了都没人敢收尸,真触霉头。哎,你说吃点麻黄,能不能预防一下?”

“吃麻黄只能退烧,却奈何不了鼠疫。”

“也是,算了,反正老大对麻黄过敏,一吃就要浑身起疹子,出了丑还要怪我们。”杜阿毛哈哈一笑。

正说到这里,那包探似乎神志清明了一些,看到有医生在侧,连连咳嗽着抓住他的手,用英文苦苦哀求道:“救我,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方三响见他眼窝深陷,结膜赤红,只好默默取出一些鸦片汁灌下去,虽无用,多少能起到一点镇静作用。

这包探不过三十岁出头,还挺年轻的。他灌完鸦片汁之后,嘴里一直喃喃道:“我要回利物浦,我要妈妈,我妈妈……”方三响便把手放在他额头上,用英文柔声念诵《圣经》里的句子。念着念着,泪水从那包探脸颊两侧缓缓流下。

鼠疫患者的病情每小时都会有变化。就这一会儿工夫,包探腹股沟处的肿块越发红肿,而寒战也来得更频繁。方三响正要再给他灌些鸦片汁,忽然头顶传来响动,地窖的门被拽开,刘福彪探下脑袋,示意他们两个人上来。

方三响不知这位青帮大佬什么盘算,跟着杜阿毛先爬出地窖。一上来,便看到刘福彪身旁多了一个人。这人三十多岁,身材挺拔,虽然鼻梁上搁着一副儒雅圆镜,但脸颊从两侧向下斜收,面如悬刀,鼻胆前突,透出一股锋锐之气。

“方大夫莫要怪罪刘兄弟,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该由我来譬解才是。”这人迎上一步,先搀住了方三响的臂膀,手劲却不小。方三响一怔,发现刘福彪和杜阿毛都垂手站在旁边,态度恭谨,心想莫非是青帮又一位大佬不成?

那人微微笑了下,拱手道:“在下姓陈,名其美,字英士,青帮里忝列大字辈。不过方医生不是帮中人,不必按码头规矩,直接叫我无为即可。”方三响没听过这名字,直接警告说再耽搁下去,这包探的病情只怕真的回天乏术。

陈其美瞥了地窖口一眼,苦笑道:“这一场百斯笃,来得委实尴尬。我在做一桩隐秘的大事,绝不能暴露,所以跟先生商量一个两全其美之法。”

方三响冷冷地道:“你们青帮做的事情再大,也不及鼠疫事大。身为医者,我须尽自己的职责。”陈其美见他态度不改,微微沉吟片刻,手臂一挥,似是挡开了刘福彪还未出口的劝说:

“方医生是个讲究人,我也不瞒你。我这一桩事,却不是青帮的事,而是涉及革命党的安危。”

“革命党?”方三响眼神一闪。

“就是官府文告里的所谓乱党嘛,你怕不怕?”陈其美笑意温和,眼神却陡然锋利,如两柄柳叶刀刺了出去。

就在方三响从地窖里脱困的同时,孙希却被意外地拦在了四马路和云南路的路口。

上海公共租界有几条通往外滩的东西大路,最北端的南京路修得最早,唤作大马路,此后在南边依次修了九江路、汉口路、福州路几条平行路段,本地人习称为二马路、三马路、四马路。

孙希这一次,是去位于山东路的仁济医院观摩割症术。沪上各大医院之间,彼此互通声气,经常有些学术交流。仁济医院今日要施行一台胆囊摘除术,邀请同行,红会总医院亦在受邀之列。峨利生医生便把孙希派过去,还带了宋雅做助手。

可他们两个人刚走到云南路路口,前方便被七八个巡捕拦住了,木条栏一挡,行人车辆一概不得通过。一个缠着红巾的阿三在封锁线后骑着白马,沿着路口来回溜达,表情倨傲里带着几分紧张。

福州路这里毗邻外滩,乃是沪上报馆、书局书肆、笔墨文具店集中之地,平日里就极为热闹。巡捕房这一封锁,一会儿工夫便堵着一大堆人,且都是声大嘴碎之辈。一时间人头攒动,颇为热闹。

孙希问一个华捕怎么回事,对方不说,只是威胁似的一晃手里的巡棍,喝令后退。

宋雅自从去了一趟皖北之后,胆量似乎更小了。她怕惹恼了洋人,拽了拽孙希衣袖,小声说:“要不咱们回去吧。”孙希撇嘴说一个印度巡捕算什么洋人,我偏要去问问他,言罢挺直胸膛,用英语冲远处的印度巡捕扯起嗓子来。

华捕吓了一跳,一时间摸不清对方路数,生怕被印捕听了去,只好解释说是工部局下令办事,再多就不知道了。孙希一听居然是租界的最高管理机构工部局,立刻反应过来,这恐怕不是一次简单的执法行动,只好跟宋雅说先等等看。

过不多时,封锁线的后头,路口东北方向传来一阵哭喊声。只见七八个华人百姓从街边石库门的黑门扇后走出,有老有少,还有怀抱孩童的女眷,看起来应该是一家人。这家人哭哭啼啼,惊惧万分,身上衣物穿得仓促,一看就是被强行赶出来的。

一个穿着黑马褂的中年人迈出队伍,用浓重的江苏口音怒喝道:“我乃堂堂举子,上了县衙都是有恩遇的,你们岂能如此……”话没说完,几个华捕棍棒扫过去,登时砸得他东躲西闪,狼狈不堪地退到队伍里。

围观的群众一阵哗然,议论纷纷。这人既然是江苏的举人,想必是闹长毛时举家躲到沪上租界的。当时租界建了好多石门框的小院,专卖给这些逃亡来的士绅。虽说这人在租界居然还要摆举人的谱,未免可笑,可见到他被巡捕当成狗一样赶打,大家心里多少有些别扭。

说话间,华捕们把这些人撵到外头。街边早等了三个医士模样的洋人,他们先拽过一个半大少年,先验过体温、舌苔,又检查了一下双腋和腹股沟。少年慌得浑身瑟瑟发抖,不敢动弹。那医士忽然举起一个硕大的赫斯针筒,要往他胳膊上戳。少年“嗷”地大叫一声,却被死死按在地上,哭声震天。

队伍里一个中年胖女人尖叫着挣脱包围,扑过去对医士又撕又咬。医士吓得手一歪,针筒上的针居然折断了。少年扎着半根断针,嗷嗷地朝着孙希这个方向跑来,口中大呼救命。三四个华捕急忙上前,把他扑倒在封锁线前。

这一切皆被路口边的行人看在眼里,所有人都被这小小的惨剧惊呆了。孙希见到那少年的胳膊上流出血来,急忙分开人群,跳过木栏。华捕正要训斥,孙希高声说:“我是医生,他胳膊上的断针必须立刻取出,否则有性命之虞。”

巡捕们的动作顿时一缓。孙希趁机把少年搀起来,转头对宋雅道:“拿个镊子来!”宋雅惊慌得不知所措,直到孙希又喝了一声,她才匆匆打开挎包,却稀里糊涂找了一把止血钳给他。

孙希脸一黑,顾不上训斥她,抄起钳子,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胳膊上的断针夹出来。宋雅这才回过神,掏出棉帕给少年处理伤口。旁边的围观者议论纷纷,都觉得巡捕房行事实在是霸道乖张,即使在租界,也太过分了。

那边的检查仍在继续。那一家人无论男女老少,都是一针筒子扎下去,然后塞进一辆封闭的马车。那个缠头阿三下马过来,瞪了孙希一眼,把百般不情愿的少年拽回去,塞入马车。

孙希眯起眼睛,觉得巡捕房这个举动实在蹊跷。不似查案,倒像是处理什么烈性传染病似的。他起身走到那红头阿三面前,仰头用英文询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印度人先是大怒,舞着棍子要赶走这多管闲事的家伙。孙希只好亮出胳膊上的红十字袖标,这位印捕见是红会总医院,面皮犹带不屑:“这里是租界,你们华界的医院无权过问。”

“大清红会乃是国际认可的组织,对于上海公共卫生负有责任。”孙希不失时机又补了一句,“倘若是时疫暴发,可不分华界和租界。”

不知是被这一口地道的伦敦腔震慑,还是被最后一句话说服,印度巡捕的态度稍微收敛了一些,从马背上俯下身子来:

“有报告说这里发生了百斯笃,已有一人死亡,必须立刻处理。”

“百斯笃?”

孙希听到这个词,不由得一惊。这可比什么赤痢、伤寒、虎列拉可怕多了,怪不得巡捕房如临大敌。印度巡捕捏了捏高高翘起的胡须尖,鄙夷道:“你们中国人的卫生习惯太差,又有很多愚昧的传统,工部局只能让巡捕房出面,尽快完成防疫工作。”

孙希嘀咕了一句“你们印度人又好到哪里去了……”,但他对工部局的做法还是很认同的。鼠疫不同于别的病,它的传播途径是老鼠和跳蚤,必须有强力部门在大范围内统一部署,才能起到效果。至于执行时的粗暴,也是没办法的事。孙希很了解自己的同胞,一方面固执得很,一方面又散漫得惊人,鼠疫可不会坐下来慢慢与你商量。

他过去跟那三位医士简单交谈了一下,得知他们刚才注射的是哈夫金疫苗。在印度,这种疫苗早已得到大规模推广,虽然成功率只有五成,但这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之策。至于马车,则是用来运送他们去隔离的。

搞清楚这些细节,孙希暗暗松了一口气,退回到封锁线后。宋雅问他怎么回事,孙希耸耸肩,说工部局的处置很合乎科学,无可指摘,咱们赶紧回去跟院里汇报,估计华界也得参照租界的做法做准备了。

两人正要离开,忽然人群一阵骚动。因为他们看到,两个华捕抬着一个担架从里弄出来,担架上躺着一人,白布盖着——竟然死人了?议论声霎时大了起来。

有的说这是巡捕房在抓贼,当即有人反驳,抓坏人何必要注射药水?一定是西洋出了新发明,来拿中国人做实验。他们见到那一家人被塞进马车,更觉得合情合理。有略通西学的,还言之凿凿,说想必是取了心肝肺腑做化生药引云云。

孙希听在耳朵里,觉得实在荒唐。可周围声浪汹汹,也无法一一去解释。宋雅双手绞着衣角,抖得像只实验室的兔子:“巡捕房这么做事,可是不大妥当……”

“周围这些人不懂医学,你还不懂吗?人家的处置没毛病啊!”孙希嘲笑她。宋雅却依旧面带忧色:“道理是这个道理,可不能先好好说明白吗?非这么硬来,真是吓死人了。”

“胆小鬼,你又不是第一天做医生。正确的治疗,才是医生的责任。”孙希对此不屑一顾。

“可总得考虑到旁人的感受吧?”

“时疫来势凶猛,哪有时间给你慢慢讲话?就算你讲了话,老百姓信吗?就算信了,他们会照做吗?”

他这一连串反问还没说完,对面又起了变故。

只见一队杂役背着喷壶,冲去空无一人的石库门内到处喷洒石炭酸。另外一队华捕则冲进相邻的一家,又拽出了一家人,粗暴着推出去。一只受惊的母鸡从石门楣底下飞出来,拍动着翅膀,越过慌乱的人群冲到路口,咯咯直叫。

这只鸡短暂地吸引了巡捕们的注意力,队伍中一个小孩挣脱了管制,朝着四马路路口的围观人群冲来,边跑边哇哇大哭。负责注射的医生急忙上前阻拦,从后面抱住他,直接丢进马车里。

人群里不知谁失声喊了一声:“采生折割!”这一声,路口的围观者如头上浇了一勺滚烫的油,一时哗然。一听这四个字,宋雅面色苍白,身子不由得晃动了一下。

“什么?”孙希没听清。

“采生折割。”宋雅的牙膛都在发抖。

这是个江湖词。说的是有人拐卖幼童之后,故意折断他们的腿脚,或把器官砍成畸形,用来乞讨博取人同情。后来西洋传教士进入中国之后,民间一直流传教士们收养孤幼是为了采生折割。

孙希又是好笑,又是好气。这得是多愚昧的见识,才会把防疫工作当成采生折割啊?他正要发出一通感慨,却发现宋雅双手抱着手臂,肩头颤抖,似是勾起什么恐怖回忆来。孙希忽然想起来,宋雅是圣心教会的孤儿院出身,想必是童年经历过类似的暴乱,才如此敏感。

而此时周围的人群已经彻底乱了起来,因为巡捕们刚刚又闯进了相邻的第三家,连衣服都扔出来。洋人这是打算挨家挨户搜查抓人啊?

围观民众大部分就住在附近,一见到这阵仗,立刻吓得要回家去救亲人;还有些在附近上班的商号职员、排字工、记者、小贩等,或义愤,或惊惧,或平时就对巡捕房不满,都趁势聒噪起来。人潮涌动,朝着薄弱的封锁线冲击而来。

印度巡捕见势不妙,策马赶来。他利用高度优势,用棍棒重重地砸倒了前头的三两个人。这个凶狠举动反令人群更为惊恐,前面的想掉头跑回,后面的想上前观望,左边的要躲去右边,右边的要躲去左边,崩散的人群愈加混乱,恐慌如鼠疫一般蔓延开来。

那红头阿三高声吼道:“这些愚民在做什么?!快把他们赶走!”几个华捕急忙跑过去,挥舞着警棍试图弹压。可即便前方一排的人想退回去,后面的人仍旧朝前面挤去,一层压一层,人群如泥石流一样坚定地溢过木栏,漫过路口,封锁线岌岌可危……

在这混乱中,孙希被挤得东倒西歪。他想要高声呼吁,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鼎沸的开水之中,根本无济于事。他看到宋雅双手抱着头原地蹲下,眼看要被汹涌的人潮踩踏,只好拼命用胳膊和肩膀架开几个人,硬是把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先离开这里!”

孙希吼了一声,拉起宋雅的胳膊,闪身躲到路边的海亭后头。海亭是hydrant的音译,即消火栓,公共租界里每隔一百五十米就有一个,状如石亭。他们躲到这后面,总算勉强隔开了人流。

“仁济今天肯定去不成了,咱们赶紧回总院去报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