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中夏和颜政张大了嘴巴,露出两张土包子的表情。
在他们面前是一栋豪华的白色别墅,西式风格,虽然只是三层小楼,却显出不凡的气度。在别墅的周围是一个效仿苏州网师园的小园林,无论松柏灌木都修剪得异常精致,看得出主人付出过很大心血。
十九看到他们两个的样子,抿嘴一笑,做了个邀请的手势:“请进吧。”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有些胆怯地踏入了别墅的大门。
他们从绍兴回上海没再坐火车,诸葛家专门派了三辆黑色林肯去绍兴接驾,两辆坐人,一辆先导,开在杭甬高速公路上十分拉风。十九不知为什么,主动选择和罗中夏坐到了一起;颜政只好一脸委屈地和诸葛一辉同一辆车,暗自遗憾二柱子没一起来。
二柱子毕竟是韦家的人,去诸葛家做客实在敏感。所以他先行一步,去永州和彼得和尚会合。
一路上十九没怎么说话,一直望着窗外,罗中夏也不敢多嘴,就把身体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
车队没有开进上海市,提前下了高速。又开了将近半小时,车窗外的景色变得和刚才迥异,农田减少,绿地增多,远处还有些别致小楼,彼此之间的间隔很远,甚至还有高尔夫球场,看起来是专门为那些富人开发的别墅区。罗中夏不知道另外一辆车里的颜政感想如何,反正自己的腿肚子有些转筋。
他们四个人一进别墅的厅堂,颜政忍不住“啧”了一声。这里的装潢风格充斥着近代民国气息:两侧是高大的古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放着线装书;一套明式桌椅边摆放的是暗绿色的灯芯绒沙发;一个落地式仿古地球仪搁在书桌旁边。一副厅联挂在厅墙正中:进则入世,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退而出关,绝圣弃智清静无为悟妙门。
一位老者早已经恭候在厅内,一见他们四个人进来,立刻迎了上去。
“罗先生,幸会!”老人伸出手,罗中夏也伸出手,两手相握,他感觉一股力量透过这个身材矮小的老人右手猛冲过来,稍做试探又退了回去,如浪涌潮去。
“不愧是青莲笔。我此生能见到青莲笔吏,真是死也瞑目了。”老人笑道,罗中夏有些尴尬,挠了挠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十九说:“这一位是诸葛家的管家,你就叫他费老吧。”费老略一点头,对罗中夏说:“老李就在楼上等您,请随我来。”
十九推了推罗中夏,示意他跟着费老走。罗中夏不太放心地看了她一眼:“我自己去?”他其实对诸葛家并不了解,潜意识里还认为是敌人,除了十九以外他对其他人都不放心。十九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不必担心。
颜政愣头愣脑也要跟过去,却被诸葛一辉一把拉住:“来,来,颜兄,让我带你参观一下我们诸葛家的收藏。”
“俗话说读万卷书不如打百遍拳,”颜政活动活动手指,忽然来了兴致,“不如我们去切磋一下。”
“若要打拳,我倒有个好去处。”诸葛一辉笑道。
罗中夏看颜政和诸葛一辉兴致勃勃地从旁门离开,深吸一口气,跟着费老上了楼梯,心里忐忑不安。十九一直目送着他。他们爬上三楼,走到一条铺着地毯的长廊尽头,那里有一道紫檀木门,门面雕刻着一幅山水图,山皴水波与木纹配合得浑然天成,十分精美。
费老在门上谨慎地敲了三下,门里很快传来一个声音:“请进来吧!”费老推开门,让罗中夏进去,表情很是恭谨。
这一间显然是书房,三面墙都是满满的书籍。屋子中间有一个大大的实木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俱全,一张雪白的宣纸铺开来,桌后站着一个人正提笔欲写,笔毫欲滴,显然已经蘸饱了墨。一本线装书倒扣在一旁。
看到罗中夏来了,老者从容搁下笔,微微一笑。费老道:“这位就是老李,亦是诸葛家的族长。”
老李最多也就五十出头,而且满面红光,头发乌黑,一张略胖的宽脸白白净净,不见一丝皱纹,浓眉大眼,留了一个大背头。
罗中夏看了一眼桌子上倒扣的书,上面只有两个字:春秋。
“罗先生,欢迎你!”老李冲他和蔼地笑了笑,“等我写完这个字。”说完他重新俯下身子去,运气悬腕,转瞬间写了一个“道”字。
“罗先生你看这字如何?”
“挺好,写得蛮大的……”罗中夏不通文墨,只好这么回答。老李也不生气,哈哈大笑,把毛笔在水里涮了涮,搁到了笔架上,然后踱步出来。
“你的事情,我已经都听说了。”老李让他坐到沙发上,自己则坐到了对面,双手优雅地交错在一起。罗中夏摸不清楚他的用意,保持着沉默。这个人的双眼非常有特点,里面总似燃烧着一些什么东西,很有激情。
“退笔之事,他们韦家帮不上忙,我们诸葛家亦无办法。既然云门寺的退笔冢是个圈套,那么你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去永州的绿天庵碰碰运气了。”老李开门见山。
罗中夏松了一口气,很久没碰到这么坦诚的人了:“多谢您的关心!我会尽快退掉笔灵,至于青莲遗笔和点睛,等退出来,你们想要就拿去吧。”
老李似笑非笑:“罗小友的如意算盘打得不错,可惜啊,树欲静而风不止。我看你身具渡笔之才,必然是要被诸方觊觎的。”罗中夏心中一惊,想不到他和韦定邦眼力一样犀利,一眼就看出了自己是渡笔人的身份,而且也说了一样的话。
老李看到罗中夏的反应,抬起手来,语气凝重:“本来呢,你退笔,我取笔,两厢情愿,没什么问题。可是这一次诸葛长卿的背叛,让我发现,除了诸葛家和韦家之外,还有第三股神秘势力在悄然布局。我有直觉,他们才是最可怕的敌人。”
“是韦势然?”
“有可能,但不完全是。”老李道。
那么,秦宜去韦家盗笔,背后是否有人唆使?这么一分析,罗中夏发现,真的隐隐有一股力量,似乎把这两家的边缘人都统合在了一处,俨然成势。
“诸葛家和韦家再不和睦,也不会伤人性命,这是铁律。可这第三股势力,却不会在乎人命,他们很可能是殉笔吏的余孽,这可就麻烦了。”老李沉声道。
“殉笔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罗中夏隐隐觉得,这件事十分关键。秦宜就是用奇怪的法门,把郑和给炼成了笔,而诸葛长卿杀房斌,似乎也与此有关联。
老李把目光移向房间内的文房四宝,徐徐道:“既然罗小友你问起来,我便直言相告。笔冢自南宋关闭,从此再无笔灵,这你是知道的。可是历代总有个别笔冢吏不甘心,希望能找回笔冢主人的炼笔法门,再开笔灵之道。可惜他们没有笔冢作为参考,亦无正道在胸,最后从两家炼制笔童的手法里,开发出一套以活人炼笔的邪路,叫作殉笔。”
老李说到这里,信手拿起一管毛笔,用手指摩挲其笔尖:“笔冢主人炼笔,是取那些天才死后的不昧魂魄,凝炼成笔灵;而殉笔之道,则是拿一个与笔灵相合的活人生生炼化,再让笔灵将其夺舍——换句话说,是笔灵吞噬掉人的魂魄,借着人躯复活。笔冢吏是身怀笔灵,而殉笔吏,则是占据了笔冢吏身体的笔灵。”
罗中夏听得毛骨悚然,这可真是至邪之法。细细一想,这正是郑和所遭遇的事。秦宜拿来殉笔的,虽然只是一支无心散卓,但原理是一模一样的。
老李又道:“笔冢传人,最崇灵性。而殉笔搞出来的,都是行尸走肉,只配叫作笔童,实在是大逆不道。这个殉笔法门太过邪恶,诸葛家和韦家曾数次合力围剿,销毁典籍,杀死行邪法之人。我本以为这已失传,想不到……今日又重新见到了,还把爪子伸进我诸葛家来。”
说到这里,他冷哼了一声。诸葛长卿是家中主力,居然都叛变了,还不知殉笔吏余孽在诸葛家渗透了多少人。
“罗小友,你未来要面对的,恐怕是这些敌人。他们要取笔,可绝不会顾惜人命。何况你的渡笔资质,可是殉笔吏们求之不得的上等材料。你,逃不掉的。”
韦定邦说过同样的话,看来两家的族长,都不看好罗中夏的退笔之旅。罗中夏心中一阵躁郁,他想逃避,可是越逃,牵涉越深。原来只是为完成一个课外作业,可折腾到现在,却变成了整个笔冢世界的纷争核心。他坐立不安,觉得压力从四面八方涌来,简直要窒息而死。
这时老李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无关问题:“罗小友,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如今的时代怎么样?”
罗中夏没料到他会忽然问这么一个高深的问题,只好敷衍着回答道:“还好吧。”
老李摇摇头,声音略微有些激昂:“就表面上来看,当然还算不错,经济在发展,城市居民生活水平在提高,然而同时人们的道德水平却在直线下降啊。你觉不觉得,如今的社会,已经到了古人所说礼崩乐坏的程度了?金钱至上,利益至上,整个社会完全物质化了,已经忘记了传统道德和精神。国学不存呢!”
“也没那么严重吧。”当然这句话罗中夏没说出口。“现在不是出了许多谈国学的书吗?还有电视上也天天讲,还有人上读经班呢。”
老李不屑地挥了一下手:“现代国人太缺乏古风熏陶了,琴棋书画一门不通,诸子百家一人不晓。人心不古,世风日下,是普遍的现象,并非是一两个人、一两场讲座可以扭转的——说到电视讲座,客气点是隔靴搔痒,实质上彻底的误人子弟,建议你还是别看为好。”
“不过总算有人去做,总归是好的啊。”
“没错。我们诸葛家也是笔冢主人一脉相承下来的,从很早的时候起就以‘不教天下才情付诸东流’为己任。所以我们笔冢后人,有责任把先人要维护的东西保留下来,发扬光大。这既是诸葛家的天命,也是诸葛家的责任。”
老李把右手按在胸口,双目闪闪:“所以以前我一直运用诸葛家的财力和影响力,在各地邀请学者讲演,投资建设国学院。我记得你们华夏大学也是我们推动的项目之一。我原本希望能借此振兴国学。”
“不、不会吧……”罗中夏心里骂了一句粗话,没想到鞠式耕的国学课,竟然就是眼前这个人推动的。看来他和这些笔冢家族发生联系的时间,要比他想象中还要早。
老李的眼神忽然从慷慨激昂变得有些忧郁:“但是我后来意识到了,一个人再有钱,他所做的也很有限。比如我斥资数千万去购买广告,但那也只能占几分钟时间。而每天二十四小时全国播放的广告差不多有我的几万倍。仅仅靠这些手段去挽救传统,是不够的。”
“那……该如何?”
他别有深意地看了罗中夏一眼,一字一顿说道:“挽救中国精神,唯有国学;而挽救国学,唯有笔冢。”
“总算说到正题上来了。”罗中夏心想。
“青莲笔是管城七侯中最为特别的一个,它从来没有臣服过笔冢,它一定掌握着打开笔冢的关键。事实上,一直在搜集管城七侯的不只是他们韦家,我们也一直致力于此。但我和那些自私的人不同,我如果借助七侯的力量,就有能力打开笔冢。到时候中国数千年来的精粹都将得到解放,让那些伟大的先辈重现今世,重新感化这个已经接近道德底线的社会。”
罗中夏没想到这个人这么坦诚,坦诚到他都不敢正面回答。
“我知道你一直想退笔出世,归隐山林。不过天已降大任在你头上,往小了说,你自己要保命存身;往大了说,国学兴亡,匹夫有责啊。”老李把身体朝前倾了倾,声音变得缓和,但口气依然紧迫。
“经历过智永之事后,你也该知道,退笔毕竟只是虚妄,还不如做些有意义的事情。”然后他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
“怎么样?要不要和我一起来实现国学理想?”
诸葛长卿垂头半跪在阴冷的地下室内,两只胳膊被高高吊起,半身赤裸。他已经恢复了神志,然而两只眼睛既没有神采也没有焦点,如同一匹受了伤的孤狼。
颜政没想到诸葛一辉会把自己带来这里,他不太喜欢这种密闭空间的混浊味道,也不喜欢这种酷刑的氛围。他们现在身处这间地下室隔壁的监视室内,通过闭路电视观察着诸葛长卿的行动。
“这算是非法羁押吧,不怕被警察临检抓到吗?”
诸葛一辉淡淡回答:“颜兄,法律面前人人平等,但平等有先有后。”
颜政倒抽一口凉气,想不到他们家势力这么大,竟可以肆意动用私刑。同时他又有些不屑,颜政以前是流氓出身,打架犯事讲的是实力和气魄,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仗着自己爹妈身份而四处嚣张的人,连带着对特权阶层都有些隔阂。
诸葛一辉俯下身子吩咐工作人员把镜头拉近一点。颜政看到,在诸葛长卿的胸口、后颈和太阳穴都贴着微小的白色电极,长长的电线连接到地下室外的某一个地方。电极有节奏地放着微弱的电流,使得他不时抽搐。
“就这么锁着他,会不会被他用笔灵挣脱?”颜政忽然问。